与杜忧几人有约的高凌骑着马儿走在去往泉州书院的路上, 马蹄声清脆闲适,‘嘚嘚哒哒’的响在街巷上。

这条街是主街的分支, 主要是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以及书肆, 文墨气重,也清静些。

高凌掏出一个布包,展开就见是一把用糖水煮过的莲子, 圆白一粒,顶上如鸟喙的一点微褐, 如此完整饱满, 却又仔细去掉了莲心, 软绵而清甜。

‘也不知阿绛是怎么做的?’高凌想着,随意搁在马镫上的灰麻鞋无意识的轻轻摆动着。

这是从陈绛身上染到的习惯,一尝到好吃的东西, 就会不由自主的晃脚。

冬天续了棉花的皮靴,春日扎实的千层底布鞋, 还有现在脚上这双苎麻草鞋, 从温暖扎实到透气凉爽, 高凌觉得自己都要被宠坏了。

原本想着少吃些,但今日去吃的那家鱼肚是现杀现做的, 从书院拐过也不少路。

他实在有些饿了, 马鞍袋里还有陈舍微做的奶酥卷、麻辣脆豆片、黄油干棍、坚果蛋卷、孜然烟熏牛肉干和香蕉面包。

打算等下同他们几个碰面了,再拿出来一起吃,用陈舍微的话来说, ‘玩去啊?那拿些去,同小孩们一道吃。’

高凌某些时候急不可耐的要做大人, 但有些时候, 又想永远做小孩。

他心情不错的闲闲驭着马儿, 眼角余光瞥见一辆眼熟的马车,掀了车帘露出半张面孔的陈昭远神情很是不安,车厢侧边站着个大汉,车前头还有两个。

这架势,堵人呢。

高凌一拽缰绳,黑马信步走了过去。

“怎么了?明儿学堂休沐,你不回家,在这作甚?”

陈昭远瞧见高凌,先是一喜,而后又有些羞窘。

“小子滚远些。”那大汉皮笑肉不笑的说:“我同陈少爷说话,有你什么事?”

“陈少爷?”高凌嚼着这个称谓,皱眉道:“若是长辈的事情,无谓来烦他吧?”

“父债子偿天公地道!”那大汉说着,手搭上了车窗边,惊得陈昭远往车厢里一躲,又强忍惧意探出身对高凌道:“没事,我了解一下事情的因由。”

“不是逞强的时候。”高凌又轻一碰腿,让马儿往前踱了几步,“杜忧他们马上就来了,我们要一道吃饭去,你也来。”

杜这个姓令那大汉神色稍动,高凌低笑一声,道:“我是无名小卒,不过狐假虎威而已,你若有意,我可以为你引荐一下杜指挥使家的少爷。”

说话间,真有叠在一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那几人对视一眼,撂下话道:“若想要有安生日子,早些回去劝你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见他们逃得飞快,高凌目光深沉的琢磨了一会,道:“是不是你爹在月港招回来的?”

陈昭远惊讶的说:“你怎么知道?”

“倘若你爹真简简单单欠了笔债,人家大可上衙门告去。杜指挥使的名头这么好用,这些人背后八成是海盗倭寇。”

高凌从陈舍微处也听说了一些陈舍嗔的事,所以轻而易举的得出了这个结论,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也不是啊,你不还有个在漳州卫做副使的舅舅吗?他们胆子也太大了吧?”

陈昭远趴在车窗上,也想不明白。

“他们进车厢了没有?”高凌忽然问。

陈昭远摇摇头,高凌蹙眉又笑,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滑稽。

“就在外边同你说了几句话?这样客气?”

陈昭远本想说他们口吻很凶恶的!但仔细一想,他们的确可以做得更过分些。

“这事儿也别瞒着你娘,脓包大了总要挑破的,捂来捂去,要烂了。”高凌晓得陈昭远的性子,点了一句,“那天我见你娘在码头监工,行事也是果决干练,你与其在这踌躇,不如同她一起谋划个主意,这事儿还挺浑的,弄弄明白再说。”

“我阿娘在码头监工?”陈昭远有些不相信的说,似乎很替蔡卓尔感到委屈。

“这又怎么了?”高凌有些不解,道:“我婶子也常去啊,她们在码头还合租了货仓的,就在烟卷铺子的货仓边上。我瞧着两人说说笑笑,漆器和木雕装了货西去北上,买卖不错的,完事后还一道去集鲜楼吃鱼羹呢。”

陈昭远听得发怔,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点点头,道:“我会同阿娘讲的。”

“吃不吃饭?”高凌姿态轻松的倚在马上,道。

第129节

“不了,我先回家去。”陈昭远勉强笑了一下。

码头这种地方在陈昭远印象中总是乱七八糟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做粗工的脚夫这辈子也没洗过几回澡,还有跳到岸上来反而觉得脚步虚浮的船工们,衣裳上都是一层层的盐霜,他们的胡须头发里养着成百上千只跳蚤。

江洋大海里的鱼获也在此地歇下,除了一些早就被酒楼饭馆定掉的好货,其余都一箩萝一筐筐的倾倒在码头供人挑选。

腥气冲天,臭不可闻。

蔡卓尔初涉足时,更是惴惴不安。

这里是雄性的世界,没有一点柔软、安静、美好的气息。

蔡卓尔紧紧挽着谈栩然的胳膊,见她目光锐利的盯着卸下来的木料,这是她们订的第一批瘿木。

瘿木,就是长了瘿子的树木。瘿子有几种,一种是指的是树木自身病变后生成的瘤子,极品的捶丸球用的就是这种木料。

而木瘤切开后的截面就是疤,这种疤痕有人很是喜欢,蔡卓尔之所以要定这批瘿木,就是因为有主顾定了一张画案,要求就是有疤花。

还有就是影,指的是瘿子周围受到挤压形成的炫纹。这一部分的木料不但纹路独特,而且质地紧实,算得上佳品。

再者就是树木受外力伤害后,又愈合留下的疖,这部分的木料切开基本就是圆斑点,纹路比较单一。

瘿木可遇而不可求,数目不定,所以蔡卓尔要货时只是搭着寻常木料要了一些,没想到到货的数目比她预计的要得多,要补的尾款更是多出二百两。

押货的管事见她欲言又止,说不出个主意来,神色中就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增补一些没有问题,只是这瘿木里虽有酸枝木、紫檀、花梨木,但我瞧着最多是水曲柳和楠木,价钱还要叫人细算一下。而且疖比瘤还多,二百两,贵了些。”

谈栩然的声音在满溢的风中清晰可闻,身侧的管事看她眼色,当即凑上前估算。

押货的管事没料到谈栩然居然说得出这些,张了张口没说什么,听对方报上来一个一百三十两的数目,沉吟片刻,道:“看在我们姑奶奶的面子上吧。”

话虽如此,蔡卓尔看得出,谈栩然这个价钱是公道的,根本没占他便宜。

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七十两增减,蔡卓尔吁出一口气,道:“你还懂这些呢?”

“漆器上还得描金呢,所以用的瘿木不多。我原先只是晓得有瘿木,倒不是特别懂,你既说要买,我就请教了夫君。他粗懂一些木料上的事情,又特意帮我去问了老院长,他偏好此道,就说了一些文人的喜好。若是大件不好卖,咱们可以多在疤、影出彩的部分取几个小件,做些笔筒桌屏,喜欢的人也很多。”谈栩然坦白的说,“其实手下几个经年的老管事未必不懂,只是咱们若不来,这价钱不好拿主意。”

蔡卓尔露出一个怅然的笑来,道:“你同六弟是真好。”

江风吹得她心旷神怡,但又因为付出去银子而担忧。

“不知道咱们的铺子吃不吃得下。”

“那几个大瘤子定然是卖的掉了,早就有主顾让铺子里留意着了,主顾若反悔,大不了我做了捶丸给孩子玩。”

谈栩然比她轻松的多,不仅仅是心有成算,还因为有陈舍微那边能托底。

蔡卓尔卖了那张画案之后,又做了一张黄花梨对眼的大画案镇店,一张水曲柳的长桌,一对楠木箱子。

这几样一时半刻没有卖掉,她就依着谈栩然的主意,陆续做了些瘿木摆件,因为纹路天然似鳞,那尊‘麒麟回首’才摆了两日就卖掉了。

黄花梨瘿木余下的木料不多不少,谈栩然与蔡卓尔坐下来商量着,统统做了茶具。

因为瘿木纹路清美,似山水墨画,有峰谷蜿蜒,做成茶具又能捏在手里把玩,最是合宜。

陈舍微之前请教过老院长,算是一份人情,所以谈栩然就送了老院长一套茶具。

老院长极是喜欢,摆在书房之中,往来的文人骚客何其多,总有同好询问,自然也就来铺子里光顾了。

虽然是两人一块开的铺子,但原先那一副茶具谈栩然是掏了银子,算她买的。

蔡卓尔眼见着买卖一波接一波,都是新客带老客,源头还在老院长身上,她如何好意思,一定要谈栩然把银子拿回去。

从谈栩然家中出来,蔡卓尔在马车摇晃中闭目养神,忽然马车一歇,心腹婢女挑开车帘的一角,就听外头有个熟悉恭敬的男声飘进来。

“大姑娘,查到了,那伙人是姑爷雇来演戏的,想吓一吓您,好叫您掏银子。他在月港的货是遭人偷梁换柱了,钱是亏空了,但没欠账,只是再叫他折腾下去,没欠也要欠了。”

车帘轻轻掩下,随即又有一块硬物破帘而出。

那人接住蔡卓尔扔出来的一大锭银子,脸色沉重,似乎也感她所感,为她所嫁非人而郁闷难过。

“要不要咱来个反其道而行之?也吓姑,姑爷一下?”他有些不甘愿的如旧称呼着。

许久无声,那人还以为自己多嘴了,正有些惴惴时,忽然就见车帘大开,寻常蓝布之后,露出一张倦容掩娇色的面孔来。

他吃了一惊,旋即垂下眸子,盯着车厢上空洞而乏味的雕饰,又忍不住在心中一遍遍的回想那张面孔。

‘姑娘的眼睛怎么大了好些?’细一想,似乎是因为眼眶的凹陷而突出了眼珠。

他小心翼翼的抬眼,又发觉她原本圆润的鼻头也变得有些尖,笑容吃力。

蔡卓尔亲自撩开了帘子,道:“阿九,这事儿你别同我哥说,我自己来料理他,过几日我还让人去找你,到时候也许要你帮忙。”

自打八岁那年后,阿九就没亲眼见过自家的大姑娘了。

他自请来泉州管着蔡家的一些买卖,蔡卓尔也有用到他的时候,但总是隔着帘,隔着窗,隔着门。

阿九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是下意识点头。

“这衣料是我前年给你的?还穿呢?我下回再给你带些好料来,也是做管事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不讲究。”

蔡卓尔微微一笑,恍然间还是当年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