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家中随处是花。

灌木草丛中,密密麻麻都是花, 未开的, 半开的,盛开的。

即便不采撷,过了一日, 盛放的花儿也会谢,谢了又会有开的。

乌瓦白墙下, 青葱草地上, 绿绒水池里, 处处落英缤纷。

也不知是谁先兴起的,人人都喜欢上了簪花。

邻人也好奇,为何陈家进出忙碌的仆妇耳畔髻上, 总有开得正好的花。

可这家的女主人是比较冷淡的性子,虽说碰上时令节日礼数周全, 但很少有请邻人去家中吃茶说话的。

不过李通判家的女眷与谈栩然有过交情, 又曾登门拜访过几回, 所以在陈家出入次数不少。

这一日,几家临近同僚家的女眷坐下来闲聊, 便有人把话头转到谈栩然身上。

“她家的丫头仆妇, 整天头上戴花,笑嘻嘻的没个干苦活的样子。”说话的是柳员外由妾室扶正的新夫人施氏,就听她不屑不满的道:“上回我瞧见个脸盘子黢黑, 虎背熊腰的粗妇,头上居然戴了一圈小杂花呢!臊得我登时就把头上的芍药给拔了!”

李通判柳员外是早年间的相交了, 周氏也与之前的柳夫人处得极好。

她今日若知道施氏在这, 肯定是不来的, 可来都来了,也不能就这么走了,叫主人家难堪。

“难道簪花还看相貌不成?”她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道:“人家宅子里漂亮着呢,不论走哪条道,处处是花,不管从哪扇窗子看出来,望之成景,只要不是陈知事专门种的,其他的都随下人摘。他家待下人是真宽和大方,即便不是卖身契也留得住人,我听说你家老爷花重金想从他家厨上套几道冷吃的方子,好给你兄弟开的小酒馆供下酒菜?”

陈舍微的冷吃菜渐渐传了出去,近邻有个好处,早些说一声,陈家会让下人亲送过来。

原本陈舍微也没打算靠这个挣银子,奈何这个托了关系来求,那个又是谁谁的谁。

他索性另辟了一处做外送的厨房,让各处酒肆饭馆提前报数,每日现做现卖,而且隔天菜色不一,以免他们卖隔夜的吃食,害人闹肚子。

所以各家也不敢要多了,时常午市就卖空了,总吊着一批吃不着的食客。

因为这样,好些人想撬墙角,奈何灶上是女子掌勺,他们的食肆酒馆里又不能雇个女子!

人呐,就是心眼子多。一计不成,又想用钱来套方子,可也没人肯吐一个字。

第128节

这冷吃的买卖是越做越大的,原本吴家是为了冬日一点皮子养了几窝兔子,而今则由吴燕子带着几个侄女直接扩了一个兔舍!

“这,没,没有的事。”施氏嚅嗫道。

不过这陈家两夫妻挣钱的法子也太多了,简直像财神偏心他们一家。

又一人道:“还有弄得那个什么擦脸敷面的脂膏、花露,真是贵!不就是沾点花香,酒盅大小那么一匣,我听人说竟要十五两银子!”

“那一匣子费得成百朵花儿呢,匣子上也是镶珠雕贝的,还有素纸封口,用之前还得勾一簪子在耳后试过,看肌肤受不受得住这份养润,人家才卖,弄得讲究,但也的确是贵。”周氏听着,笑了声道:“可以买花露啊,只要四钱银子,就有一大瓶,还会送一沓很细腻的敷面纱布呢。若是留着瓷瓶再去装花露,就只要三钱。”

众人见她说的细致,惊诧道:“你用着呢?”

周氏被她们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就道:“天热涂脂抹粉的受不住,脸上油光光的我也不喜欢,去陈家吃茶的时候,谈氏就让人伺候我敷了一回,我倒觉得不错,她自己也说不是什么神仙玉女粉,只是稍微有些护肤之效罢了。”

相熟的掰过她的肩头细细端详,道:“好像的确水盈一些。”

周氏又想起谈栩然说的,道:“若是不愿费这个银子,把丝瓜茎截断,切口放在器皿里,一夜就得好些天然凝液,谈氏说了,也是一样效用的。”

“她倒实诚,这都肯说。”又有人道。

周氏与谈栩然几次相交,觉得她是个干脆爽快的,只是性子偏冷,叫人不好亲近,可不知怎得,越是如此,越是想把她这块冰给捂化了。

“你们不晓得她这人,只听些风言风语就妄下定论,其实谈氏只是错投女胎,她的聪明才干,远胜好些男子。”

众人听得默了一阵,施氏脆生生的嗑起了瓜子,道:“说来说去,还是掉钱眼里了,这哪是女人的日子?我瞧着她就是不安分!”

虽知她指得是谈栩然在外的买卖,周氏听得刺耳,故意曲解道:“人家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又不是爬床的下作丫头,不安分?从何说起呢?”

气得施氏登时面红眼也红,捂着脸哀哀哭起来,说周氏含沙射影的诬赖她,又说自己虽然出身不高,但也是清白人家。

李大人从前是刑官出身,又没什么家世托底,所以成日审些见血的案子。

在牢狱出入,与恶人斗法,身上的杀伐气也不比个武官轻,周氏连威胁的血书都收了一抽屉。

也亏得她家祖上是刽子手,一家子兄弟粗丑无比,都被说成恶鬼投胎,幸好唯一女儿还算秀气。

大兄在路上捡了还是书生的李大人,觉得对脾气,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强逼着结了亲。

李大人如今升了通判,内敛了几分,周氏装样子,也学官夫人的做派,叫人家以为这一家都秀气斯文的撇不下面皮呵骂呢。

周氏新仇旧恨一起算,施氏遭她痛骂一通,又听她甩下话来,说:“有我没她!”只觉得天塌地陷,晓得日后是不会有人请她出来交际应酬了。

周氏把这件事说给谈栩然听,见她面上没有半点不快,只见道:“女子,打小不是被教着要安于内室,贤良淑德,就是要曲意讨好,婉转承情,心思局限,只能空嚼舌头。”

周氏听她如此道,心里对施氏的恶感少了几分,但又莫名平添几分怅然。

“唉,这世道于女子而言是艰难些,我是家中独女,上头六个哥哥,偏偏到了自己这,却连生了三个女儿。”

周氏的大女儿已经招赘,夫婿家中八子,吃都吃穷了。他瘦瘦小小,像根随时会枯黄的苗,也算周氏长女慧眼识珠,讨回家养了三年,浑似换了个人。

前日,这位赘婿来陈家接夫人回去,站在日头下单举着一把扇子遮凉,面颊被午后热浪熏成动人的玫瑰色,实在是丰姿楚楚,柔情盈盈。

看得丫鬟仆妇胡乱跌撞,东一个‘哎呦’,西一个‘啊呀’的乱成一团。

陈绛送周氏长女出去,倚在内院门边瞧着他们夫妻双双回家,感慨道:“李家姐夫也实在相貌好,啧,怎么捡到的?听说彩礼才花了六两,真是太值……

陈绛话未说完,忽然就见一个人从边上树荫里掉了出来。

高凌急急追到李家少妻夫二人前头去,然后拙劣的,佯装不经意的回头瞥了一眼,登时就步子一顿,差点左脚拌右脚的摔个狗吃屎。

高凌的相貌气度偏冷偏硬,这一位的容貌性子又是柔软温和,哪里有半点沾边?

陈绛想起这茬事,低头闷闷的憋笑。

周氏闲聊半日,终于起身回去,在门口与从泉州卫回来的陈舍微打了个照面。

今日颇热,马车直被晒成了蒸笼,陈舍微虽不至于满身大汗,但身上也是汗津津的,见有女客,周到又得体的退了一步,免得身上汗气熏人。

周氏比陈舍微、谈栩然都大一轮,倒没那么避嫌,仔仔细细的看了陈舍微一样,笑着行礼。

‘实在相配,璧人一对。’

陈舍微乐意见到谈栩然的相交越来越多,步伐轻快的回了院里,浑身黏黏的不舒服,他得冲个凉。

青松院里露天摆了两架三折的屏风供他冲凉,倒下去的水还能顺便祛除院子里残存的暑热。

屏风合页的缝隙里,隐约又清晰的闪过一些旖旎画面,未见全貌,却更加的引人联想。

冲凉是很快的,陈舍微擦着被润湿的发出来,就见摇椅上空空如也,再一抬头,发觉谈栩然竟去了二楼,正倚在栏杆上笑看他。

‘!那岂不是被看光了?’陈舍微大为窘迫,就听谈栩然道:“年节里养出来的肉都没了,夫君身上瞧着又单薄了些。”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从谈栩然倚着的地方望下去,简直是一览无遗最好的注解。

腹肌忙得只剩下浅薄的一点线条,觉得自己不够**的陈舍微捂脸哀嚎了一阵,就听谈栩然道:“可有几日得闲?”

“没,明儿还要去左千户所巡田。”陈舍微觑了谈栩然一眼,担心她会介意自己没时间陪他。

去完左千户所还有右千户所,好些事项等着他办呢。

“杜指挥使许诺的大马车可完工了?”谈栩然却道。

“嗯。”陈舍微笑道:“比寻常马车大两倍,轮子稳当得很。”

马车四边窄座变宽榻,可以补眠休整,中间还能摆得下方桌,带上书吏在路上来回奔波的时候,方便吃喝议事。

谈栩然轻一颔首,道:“我制了些松塔香,多添了薄荷和龙脑,你在路上奔波,车厢憋闷,记得燃一枚。”

陈舍微含笑看着她没说话,半晌凑了过来,索要一个吻。

落日西沉之后晚风习习,青松院里支起了小方桌。

原本陈昭远今日要来家中用膳的,可左等右等都没来。

“陈舍嗔前些日子就回来了,是不是被喊回自家吃饭了?又或者被先生留堂了?”陈舍微猜测着,看向谈栩然。

昨日谈栩然和蔡卓尔在曲竹韵家中碰了一面,蔡卓尔瞧着精神还可以,只是有些心烦意乱,说陈舍嗔不断叫嚷着说她失心疯,要抓她去祖宅,跪在列祖列宗前头忏悔过错。

会咬人的狗不叫,蔡卓尔没有理会,倒是曲竹韵替她担心,说若陈舍嗔真有此举,要蔡卓尔赶紧知会一声。

她会带人去解救她。

蔡卓尔被陈舍嗔大肆辱骂都没有哭,被这一句话却震**出了泪水。

谈栩然正回忆着那日三人坐在一块,详议了陈舍嗔如果发疯,要如何应对的事情,就听陈绛口吻俏皮的说:“是阿远哥哥诶,又不是阿凌。怎么可能是留堂啊。”

谈栩然轻笑出声,道:“阿凌也只是字丑被留过几回,你可不要总提。”

“我只是偷偷讲。”陈绛道:“阿凌又不做文章,够用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