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来的时候在夜里, 一重重狂劲加持,晃得天地都在动。

老天爷露了怒容, 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阿巧幼时家中家贫, 破屋遇风,茅顶飞天,四壁坍塌。

她就在那样一个风雨夜被转手卖了第二回 , 人牙手下跑了个顶漂亮的女孩,她一个就顶她们十个了。

他气得很, 拿她们这几个剩下的孩子出气, 挑拣了一番, 觉得阿巧原本就是个添头,最是卖不上价,就在她腰上捆了根绳, 把她拴在院子。

阿巧那时人矮又瘦,几次都差点被吹走, 人贩子用长杆把她捅出院去, 她扑进外头那条狭长的里弄, 整个人都裹在风里,双脚悬空被吹出去一丈远, 腰间绳子一紧, 勒得她像是被腰斩了一样,如一只破烂纸鸢,在半空中被风戏耍摆弄。

风声大得如同远古巨兽在咆哮, 她居然还能听见人牙的笑声。

等到人牙吃醉了酒,余下几个女孩把她扯进屋里去的时候, 阿巧三魂七魄都散掉了, 人中都被掐出血了, 才长长的倒抽了一口气,惊惧疼痛都能感受到了。

她猛地哇哇大吐起来,吐出一地冰冰凉凉的胆汁。

“阿巧。”谈栩然轻轻一拍她,阿巧吓得一抖,怀里的两把火钳都跟着颤动,发出脆响,只是被外头的风声吞没了。

谈栩然把她怀里的火钳抽出来,递给门口的仆妇,道:“送去吧。”

方才黎岱递话进来,说外院沟渠不知被什么污物堵了,手头上的火钳太松不好夹,想到内院有两把弯头的,借去一用。

冬日过了,火钳也放起来了,阿巧找了好一会才找到,本想送去,可门才开一条缝,风过狭道,更添狂势,直把她吹成多年前的无依无靠的幼童。

“今夜要不要同我睡?”谈栩然放下纱帐,举着油灯寻蚊虫身影,道。

阿巧回过神来,瞧着谈栩然只着一件藕荷色的小衣,青丝被翠缎松松一束伏在背上,发尾尖随着她举灯伸臂的动作而轻轻晃动。

满室烛火明亮,四壁窗门严实,水盆里碎冰消融,带来惬意的凉意。

外头呼啸的风雨反而更衬托出屋内的安然,她真没什么好怕的,走过去接谈栩然递出来的油灯,稳稳的搁在花凳上,笑道:“我可不愿叫爷厌上了呢。”

谈栩然斜倚着身子,道:“坏嘴丫头,一句句都记着,等你成婚了,我可是要笑回来的。”

成婚是成在吴家的,但三朝回门,阿巧和吴缸就待着陈家住了。

谈栩然在外院给他俩单独置了小院,仆妇都齐备了,等成婚那日,谈栩然会遣仆妇去张罗一切,务必叫阿巧舒舒服服的。

阿巧若不是年岁到了必要成婚,对这事的心思是很淡的。

谈栩然原本也犹疑不定,陈舍微亦说了,不想嫁就不嫁呗,几句闲话也算不得什么。

但阿巧不愿叫人揣度谈栩然心思,说她为着使唤方便,不肯松手,所以就允了这门亲。

陈舍微顶着风回来,阿巧收拾了屋里杂物,退了出去,她同小荠相互扶着走到水房里歇下。

寻常人家下人守夜不过一卷席子,哪里跟她们似得,有床有桌有吃食。

今夜就不熄蜡烛了,以免有些什么事儿,起来也方便。

陈舍微凉冰冰的鼻尖蹭过来,谈栩然捏住他的脸,喃道:“凉呀,阿绛睡下了?”

“这大风天的,哪里睡得着?同燕子、阿钿在画她的鲛人公主奇遇记,都到第八十回 了。”

“阿远呢?”

“也还看书呢。小厮打地铺陪着,送了一暖瓶的热水和冷吃的油浸豆干、椒盐虾球给他做宵夜,总是够齐全了吧?”

“尝过咱家小厨房里这几道冷吃,只怕往后更要常来常往了。”

“孩子倒也不妨,可若是陈舍嗔有个什么叽歪,那也不容他。”

夫妻二人躺在一处说夜话,看似寻常事,却不知旁人家,多少妻子夜夜孤枕,夫君外宿他人?

风声狂躁暴戾,屋舍像是裹在风团的中心。

这一夜,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灯光透出来,虽朦胧,但也好似人间的结界,顽强抵抗着这来自地狱的黑暗风浪。

若是稍开门缝,满目满耳皆是浓黑狂啸,树影疯魔摇动,好似鬼手张爪,风声混杂着枝叶碎裂摩擦的巨响,又如天裂。

孙阿小忙把湿淋淋的郭果儿让进来,道:“我早就知道,这样大的风雨,蓑衣油伞都不好使,热水备好了,快去擦洗一把,换身干衣裳。怎么样?方才是什么响动,闹得跟鬼使拖着索命绳的响动一样。”

“没,就是芭蕉叶折掉了,被风推着一路过来。”郭果儿也是个劳碌命,都做到管事的位置上了,愣是不放心,非要自己去看,笑道:“刘护院方才也巡过了,就偏院里掉了几片瓦头,旁的都没事,咱们爷这样细密的心思,能有什么疏漏,快睡吧。倒是这样大风大雨的,莫说田头的收成,即便没有被毁掉,一时半刻也进不来,这几日灶上要为难你了。”

郭果儿一双脚在雨水里泡得白皱冰冷,孙阿小心疼的搂了过来,想要给他暖暖脚,郭果儿赶紧缩了回来,道:“有汤婆子就行了,女人身上不能受冷。”

孙阿小看着他笑,道:“这叫什么,是不是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在爷身边,也晓得疼婆娘了。”

郭果儿也笑,道:“这叫强将手下无弱兵。”

虽是一夜天塌地陷的灾劫,陈家上下却只有警惕却没有过分的惶恐。

晨起时风雨都小了许多,与暑热相抵,倒多出几分凉爽。

因为沟渠疏通得当,下水又快,陈家院里只有几处洼地积水。

天井水池里落了好多花叶,有些浑浊,陈绛用兜子捞,吴燕子用簸箕装,

金鲫早就不惧人了,窝在水下一夜也是憋闷,忙不迭浮上水面吐泡讨食。

“我叫果儿随着泉州卫的兵马一道出去巡田,路上也稳妥些,”陈舍微走出房门,还折回去一脚,让谈栩然替他弄衣领,“还得去铺子里看看,阿凌那小子满口答应得好,昨个竟没有回来。”

“昨日就吩咐灶上煨了血菇鸡汤和红糟肉,你送去给高凌,还有一罐猪腰汤是给你做早膳呢,再叫阿小做个猪油拌粉也就是了。中午还有五人份的鲈鳗猪骨汤,再配个鸭血糯米饭,我让人送到铺子里给你。”

陈舍微眨眨眼,觉得自己昨夜时长还算可以啊,为什么会被补猪腰汤呢?

“这几日肯定就忙开了,先补一补吧。”谈栩然说着就见他委委屈屈的瞧着自己,原不是那个意思的,但指尖在他心口一划,却道:“可别虚损了精气,那妾,就要不悦了。”

陈舍微格外吃这套拿捏,心上像是叫她开了一道细口,所有情意都要朝她淌去。

灶上最是热闹,夏日里鲜肉存不住,早早就下了油酱腌了。

热腾腾的蒸笼一掀开,大包白胖蓬松,内馅油香多汁,浸透了薄皮处,几乎要破皮而出。

底下铺着的松针丝丝缕缕的将香气渗进包子里,太香了,香得酱肉的味道都要使劲才能从面香中挣扎出来。

可院里这么多人,光吃酱肉包子填饱肚子,多豪气的主家也要被吃空了。

所以酱肉包子是给昨日轮值守夜人的,还有那酥皮芝麻芥菜饼,虽没有肉,却有炼猪油剩下的油渣,一口下去,真是给肉给难换。

那些个要随郭果儿一道去巡田的也都吃酱肉包,老面发的更有嚼劲,酱肉粒粒分明,香得浓郁流汁。

郭果儿吃得满嘴喷香,熬了半宿的困倦几乎全消,打开孙阿小给他装得那一盅辣椒油,一蘸一尝,天呐,他觉得自己能再吃十来个!

街面上积水未退,不过陈舍微坐在马车里倒是还好,只是听着车轮滚动划破水面的响动,恍惚间不知自己是在行船还是在走马。

左边窗外是饭馆掌柜指使着伙计在水里摸招牌,右边是夫妻俩一个使水瓢,一个使汤盆从屋堂里把水往外头撂。

烟卷铺子里多壮汉,烟叶烟卷又最是畏潮,所以早早就把漫进来的积水扫除干净了。

店堂里前前后后还架着三两个火盆,这是赶走水汽最快的法子了,热点就热点吧。

高凌赤着上身坐在长条凳上,小腿肚上好长一条口子,陈舍微大老远都瞧见伤口还在往外头洇血。

小林管事正在高凌旁边碎碎念,说是被钉子划伤的,又在脏水里泡了,所以还在渗血。

陈舍微快走几步,看清了是长而浅的伤口,勉强松口气,道:“请大夫来了没?”

高凌还折腾呢,使劲挤出些脏血,这样疼,也不见他皱眉头,反而诧异的说:“划个口子而已,要什么大夫啊?”

第102节

朱良正往外拿汤罐呢,陈舍微一摆手,道:“想来你是钢筋铁骨锻造的,也不必吃饭喝汤了。”

“要吃的,要吃的。”高凌忙不迭道,满脸堆笑的样子真是好不滑稽。

铺子里只损了一箱柑皮,高凌自然是功不可没的,王吉昨夜在家也是翻来覆去没个好觉,早早就去巡分店了。

分店地势更加低洼,积水难退,大半个车轮子淹没在水里,王吉站在马车上都没处下脚,只能游过去。

“您别下来了。”

分店掌柜盘腿坐在桌子上冲他喊,一个伙计高举着账册涉水而来,黄泥水一波波的**开来,方桌仿若江心一屿。

“大部分烟卷都垒到高处去了,不过到底是弄湿了半箱,等水退了,再烘干瞧瞧是不是能折价卖了。今儿是不能开张了,我把货单给您,烦请总店替我们把要紧的货先送了吧。”

今儿估计是够糟心的,王吉摇摇头,抓过货单,道:“你们吃喝怎么办啊?”

“陈老板给每间分铺都发了好些肉脯和光饼,也有干净的水,挨上一两日不成问题。”

来送账本的小伙计满脸的泥痕,却嘿嘿笑道:“光饼还是芝麻红糖和咸口五香的呢!”

昨夜里水漫进来最凶的那几个时辰,烟叶贴着房梁垒高,又怕塌了,绳索一时捆不牢,是用身子挡着,胳膊搂着那么熬过来的。

等水矮下去几寸,人都累得人都木了。

掌柜的用存下来的炭块烧了热茶,分了光饼,一时间就只听得见牙齿咀嚼声,光饼扎扎实实的谷物香气,抚慰了所有的惊恐与疲惫。

王吉叹了口气,也是庆幸,打开那货单一看,道:“嗯?那庆山茶馆不是同咱们没续签了吗?怎么还有给他们的货?”

这买卖是热乎的,掌柜记得一清二楚,就道:“噢对,叫老天爷这一闹,我忘了同您讲了。前个他们店里亲自来人续上的,还全款付清,提了一箱烟卷走呢。”

王吉其实有点不乐意,就听掌柜的道:“价钱么,涨了一成。”

他微微一笑,道:“罢了,来去都是银子,爷不同他计较。”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沉迷打扫我的茶水角,迟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