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大小菜市总有十几处, 但若是家中来了贵客,总是要来陈舍微家宅附近, 这处被唤做八吉的大菜市买新鲜鱼获的。
寻常的菜市虽也有河鲜海产, 但总以家常口味居多,不比八吉菜市,更有好些江洋鱼获。
前些年海禁甚严, 若是架着远洋船只,偷偷出海捕捞被抓, 定然严惩不贷。
可闽地沿海自古就是朝海伸手要饭的, 只要不是远洋船, 倒也不十分禁止,但近海鱼获有限,更有许多鱼蜑豪强, 用围网托网,大钓标枪等渔具捕猎, 可谓是螺蛳壳里做道场, 再怎么热火朝天, 也是有限。
更有沿海县城由于鱼粮税额缺漏颇大,渔民也只有私下去远洋捕捞, 以填补赋税亏空, 而那些地方的父母官也为其遮前掩后,大开方便之门。
直到打了几场肃清倭寇的战,沿海稍微太平了一些, 又有官员上奏,说闽地靠海吃海, 断了财路, 民生艰难, 这才使得禁令松动一二。
再看八吉菜市上这些远洋的鱼获,可谓是明目张胆的罪证!但又有谁会去抓人呢?就连给朝廷的‘鱼贡’也尽是这些珍馐美味。
这所谓海禁,若是捆缚住了民生,迟早也是要崩裂毁灭的。
虽说闽地的渔民熟悉渔汛,但一网下去,也不笃定是丰还是欠,更不知网上来的是杂鱼还是鲔鱼群,又怎能像下馆子一样,随点随有呢?
来八吉买鱼,多是为了黄鱼、鲳鱼等海鱼,还有海鲈、鲥鱼这种生活在咸淡水交汇地的鱼儿。
陈舍微原以为带鱼这种生活在深海的鱼类,如今应该见不到,所以当他瞧见那一条如长刀银刃的带鱼时,惊讶不已。
守摊的是个同陈绛年岁差不多的女孩,正出神的瞧着她布衣袖口里掉出来的一只银铃铛镯子。
听到陈舍微这样问,她笑了起来,像一个不怎么光洁的苹果,透着粗糙而旺盛的生机。
“热天白鱼(带鱼)会来浅水湾甩籽,而且它们只是白日里沉在水里,夜里时常上来的。”大约是看他们一家三口面善,又个顶个的漂亮,女孩心直口快的道:“刚甩了籽的白鱼瘦不拉几,等冬至再来买吧,那时候最肥,干煎都出油!”
话刚说完,后腰叫她娘狠狠的掐了一下,女孩‘哎呦’一声,委屈的直瘪嘴。
从大暑到冬至,得有多久?其实日子过着过着,也很快。
女孩虽不是个会做生意的,但性子却很讨喜,陈舍微忙招呼她娘,道:“我订一尾白刀(翘嘴红鮊)。”
闽地的白刀与太湖里的银刀大约是同属的,但因地域的差异,滋味也有了不同,皮薄背厚,鲜美异常,细嫩丰腴,若是在清明前吃上这么一尾,连鱼刺都是软的。
一听这买卖来了,妇人笑得真心实意,又听陈舍微道:“若有好的黄鱼,也可以一并送到承天寺畔的陈府去。”
贵价鱼通常是不愁卖的,可哪天生意不好砸在手里了,能叫人怄一整天!更何况这些江鱼海鱼都是她家那口子和叔伯家的男人们一并出去打来的,江洋上讨饭吃,真真正正是风口浪尖上讨生活。
“诶诶。”她连声应道,却又忧虑的抬眸看了看天空,道:“也不知道老天爷赏不赏饭吃哦。”
陈舍微顺着这束忧心忡忡的目光望向天空,就见云朵像被扯破的棉絮,透露着一种惊惶而焦灼的气质,不似平日那般,团团朵朵,边缘饱满充盈,闲适悠哉。
阳光在撕裂的云朵背后,也变得阴霾而沉郁,天空渐渐变得好似倒置的巨海。
咆哮降临。
指尖被捏着轻晃,陈舍微耳畔狂啸的风声瞬间消弭,他看着谈栩然澄明似淡茶一般的眸子,道:“没,没什么。”
谈栩然没看天,只看他,道:“可是云相不大好?”
陈舍微还未回答,就听见陈绛惊呼道:“阿爹阿娘!好大的鱼!真有这么大的鱼吗?”
鱼获的集中地在八吉菜市的西口,最是腥气泥泞,却又趣味盎然的。
光是门口那一副硕大的鲸骨,就是多少人连想都想不到的诡谲震撼。
透过骨骼镂空的间隙望去,如沉在水底的花窗,恍惚间还能看见盲鱼在游弋。
不过花窗之后,并不是靛蓝浓黑的深海,而是热腾腾的人间。
柴火架着的两口大锅,锅里沸着白白胖胖的鱼丸,分别是鳗鱼丸和鲨鱼丸。
这家是做熟食的,一到了夏日里,买卖格外旺盛。
两种鱼丸各要一碗,再要一条荔枝艳斑,鲜味就算是足够了,再去菜市口买上十来个酱肉笋干馅的煎包。
从八吉菜市绕出来,钻进民居弄堂里,再进青松小院的偏门,一路人声热闹却又清净无人影。
陈绛蹦蹦跳跳的走在前头,脚步声被狭长的弄堂放大,一声声的,像是无拘无束的歌唱。
回到家中,依着陈舍微的规矩,用皂豆净了手,抓个笋丁肉包吃得酣畅,再抿一口鱼丸汤。
唇瓣舌齿在笋丁肉包的浓郁香润和软弹鱼丸的醇厚鲜美中来回受洗,一时叫人分不出心神。
陈舍微吃罢,一勾手指,小荠略略俯身,就听他吩咐道:“叫厨房多备两日的菜,鲜蔬不好备,就准备些干货,腾几个大缸出来,活鱼可以多养几尾,团鱼(鳖)可以备上两只。”
小荠应下,心道,‘爷对吃食素来讲究,宅子边上就是菜市,日日吃得新鲜,备菜做什么呢?’
正疑惑着,就听谈栩然道:“去岁颱风多往广府去,今年不知咱们这会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接下来的日子,于谈栩然而言是全新的,再也没有先知的倚仗了。
小荠闻言心里也是一颤,又听陈舍微道:“不怕,咱们好歹住在城里,家宅又刚才修缮过。若真是碎天掀海的颱风,提前将小楼门窗封住,将屋瓦缚住,咱们移到正屋去住,想来能稳妥度过。”
早在正屋修缮的时候,陈舍微就着重要瓦匠在靠近檐口的地方,坐浆砌筑一道矮墙,称之为压檐墙。
这种做法并不罕见,广府一带常用来加固屋瓦,就是为了防止风灾狂卷而至,揭瓦如翻书。
同时再令小厮用增加增加斜撑和地栿的法子,加固宅院中亭、轩、廊、影壁等单独成立的建筑体。
陈绛站在小楼回廊上,瞧着影壁旁多出的几根撑杆,心里有些惴惴,可眸珠一转,又瞧见陈舍微同郭果儿往大宅里去,两人边巡院子边商议应对之法。
高高看去,人小如石,如白棋黑子在夹道绿径上游走,可却叫她心里生出无边的平和之感。
“需不需收拾些要看的书册?风至的时候就不往小楼里来了。”谈栩然叮嘱她。
陈绛轻轻‘嗯’了一声,道:“阿娘怕不怕大风?”
“这样好的宅院住着,自然不怕。”谈栩然道。
陈绛又看向她,道:“只是因为宅院好吗?”
谈栩然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倚着栏杆,侧眸瞥她,“都说女儿恋娘,我瞧你总向着你阿爹。”
陈绛笑着抱住她的胳膊,道:“阿娘莫醋,只是我总觉得,阿娘似乎还放不下阿爹从前的冷待。”
“与那个无关。”谈栩然摸摸陈绛的头发,道:“不过,你倒是心无芥蒂。”
听她这样说,陈绛皱了脸思索,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觉得好像有两个阿爹,一个原来的,是假的,一个后来的,是真的。”
第100节
她越说越觉得荒谬,‘噗嗤’笑了出来。
谈栩然也微微笑着,母女二人只做说笑话。
大家大业,巡上一圈也废了个把时辰,陈舍微回到正屋的时候,谈栩然和陈绛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正屋里家具已经齐备,只不过在小楼住得颇为舒坦,所以就没搬过来。
小楼闲暇惬意,书香气重,但在正屋里大多数时候都要忙着掌家理事,铜臭气浓,可没有铜钱银锭,又如何供得起书香清闲?
算盘拨动,账本摞摞,又费眼睛,所以正屋天井里,错落生长着的植物都自带一股浓翠欲滴的风姿。
既是这宅院原先就遗下来的,也有陈舍微和谈栩然着意布置的缘故。
地栽的芭蕉堪比树高,茎秀叶阔,姿态却又轻盈凝碧。
蕨类是阴生的植物,庭院里细算起来有五六种,叶片形状各异,姿态也不同,有些随意倒伏,有些蜿蜒如藤,有些却挺拔直立。
至于那倚在水池畔的几杆修竹,亦没人要求它们长得笔直高洁,于是放肆的非要斜着出去两杆,歪栽着用枝叶逗引那几尾从老宅带回来的金鲫。
还有砖缝黛瓦中奇异生长着的石菖蒲,叫这间原本方正的屋宇,多出了几分绿茸茸的可爱静谧。
蕉影映窗,谈栩然笑看陈绛捉了米粒喂鱼,就觉陈舍微的目光落在自己微扬的嘴角上,于是转眸看他。
“夫人看阿绛的时候,似乎笑得比较多。”斜斜半片芭影遮着他微垂的眸,不知是真失落,还是佯装出的委顿。
谈栩然前倾一步,将他逼在窗角细细咬那两片淡粉的唇。
窗扇的缝隙外,陈绛和小荠一派天真烂漫,青涩而稚嫩,而缝隙之内,却是属于成熟的甜美,热喘微微。
“也好意思说这样的傻话。”
谈栩然微凉的指尖熨过他红润的唇,长睫垂遮,视线只落在他滚动难耐的喉结上,随后轻轻拨弄。
陈舍微虚着眼,早已习惯她的调弄,哑声不甘的辩驳道:“可孩子的确会分薄了你的心,阿绛一个真是紧够了。”
“叫阿绛听见可不伤心坏了。”谈栩然嗔道,舌尖轻勾那脆弱的软骨。
陈舍微难耐的低吟一声,断断续续的道:“唔,不,不叫她听见就好了。”
“嗯?”似乎是在讥笑他言行相悖,谈栩然踩在他的脚尖上,“那你可要再忍着些。”
见他为风灾一事忧心,想着接下来几日鲜有放情纵欲的时候了,谈栩然扯下披着的纱帛,做盖头般笼住两人,将他拘在青帐之内,也好好松快一回。
其实沁园边上一到雨季,时常为内涝所困,更别提风灾携暴雨而来了。
陈舍微摒除那间银杏红砖厝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其地势低洼,一旦积水,叫人寸步难行。
而陈家宅院和小楼所处的地势,算是沁园这一圈里较高的了。
郭果儿在买宅院前也都同四邻打听了几句,说是鲜有积水的,就算是十来年前那场颱风满得湖水倒灌,这地界也是退得最早的一片。
所以陈舍微真正担心的事情在田头。
作者有话说:
闽人猎鲸有诗记录,真心彪悍。
海东岛户垂涎久,唤集蜑舟分队攻。
利钩曲巨长绳系,乘潮出没寻遗踪。
水面倏然浮小屿,知是此鱼游泳处。
一标先中鱼背伤,千标随掷鱼震怒。
负痛翻波窜且惊,舟中急放牵丝绳。
钩着鱼身不可脱,载浮载沉难奔腾。
须臾引鱼到海岸,屹立如山横垄断。
雪片肌剖分腹腴,千金价直列肴馔。
周镂玉骨兼琼须,制为器玩人难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