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有谈栩然弄来的‘意外之喜’, 叫人从嘴里夺食,总是很不爽的。

不过陈舍微和王吉的烟卷买卖早都不是只在泉州打转了, 搭上了运军, 什么天南海北的地方去不得呢?

至于漳州月港,王吉原本也动了心思的,只是事情多, 一时间腾不开手。

眼下收了春烟又要顾夏烟,夏烟光照足, 品相好, 每年都是重头戏, 马虎不得。

王吉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先做好当下,可你不去拍苍蝇, 架不住苍蝇非要在你跟前飞来飞去的招嫌。

几回谈买卖的时候同陈舍嗔撞在一块,世上就没有这么巧的事情!这老小子就是专门截胡来着!

虽说做生不如做熟, 可陈舍嗔给的价码委实低, 王吉若要与他相争, 也要被逼得降了价,可这事儿要是一开头, 那就没个底了。

这家降, 那家降,那还挣不挣了?

“我说,”王吉瞧着那个坐山观虎斗的掌柜, 笑道:“我的烟卷你是尝过的,他的烟卷?烟叶都他娘的还烤着呢, 哪来的烟?嗯?”

王吉说着, 拿起陈舍嗔那匣子烟卷, 冷笑着掷回去,道:“说不准就是买了我家的烟卷换了层纸壳子。”

被王吉猜中,陈舍嗔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笑道:“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这烟卷用的烟叶是去年族田里收的,那可是我六弟种下去的,说起来也是师承一脉,滋味相差无几,更是说得通了。况且我不似王牙手铁齿硬,价钱咬得这样紧啊。”

这话一出,王吉更知道陈舍嗔是在说谎,陈舍微虽教了族田的管事们种烟,但也留手了,烤烟更是与土法无异,没有教他们半点有进益的东西。

想到这,王吉又瞧了那掌柜一眼,道:“那您再思量思量,反正我的价钱就摆在这了。”

这掌柜其实也明白王吉的货源背后是泉州卫,更加稳妥一些,但架不住切实可见的利润,又加上陈舍嗔同陈舍微是兄弟啊,这师承一脉,也不是没可能。

第98节

如此想着,就同陈舍嗔签了契子。

陈舍嗔手里的烟叶还真不多了,头一批春烟弄出来,他自己也尝了尝,老实说,同陈舍微的烟卷差了一大截,但又比原先那样干嚼好多了,送到漳州去,倒也卖得开。

为此,陈舍嗔很是自鸣得意,他倒是还记得陈舍微交代过烟叶地不能连作,把些个长了苗的地都给移出来,挪做烟叶地了。

蔡氏即便再怎么精明,到底是足不出户的内宅妇人,这事儿都叫陈舍嗔办下去了,她才从眼线处知道,登时就气得心口疼,吓得丫鬟赶紧给她含参片。

“你怕什么?我这不是怕漳州的货交不齐全,坏了舅兄的脸面嘛!”陈舍嗔不以为意的说。

蔡氏扶着床柱站起来,叫丫鬟搀过来,白着脸,撑着茶桌道:“老六卖烟卷,可是一步就从烟叶到烟卷了?他也是一年年过来的,你这半年就把他两年的事儿都给办了?”

“我跟他比什么?”陈舍嗔到底要给蔡氏几分面子,尽量态度和缓,道:“老六那是占了先机,走了狗屎运了!”

蔡氏知道陈舍嗔自视甚高,眼下烟卷买卖也的确红火,在这个关口上不论她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只会觉得败兴。

“我的嫁妆田不许他做主了!”蔡氏缓过气来,又吩咐道:“上一岔烟叶种过的地,也瞧瞧去,看能不能排上什么庄稼,别叫空着了。”

她想着,左不过是在泉州卖不过陈舍微,在漳州总是能先挣上一笔的,可同四房结怨始终不是她乐见的。

蔡氏左思右想,决定给谈栩然写封信,也好和缓一下关系。

只是刚写好了叫人送了出去,丫鬟就急匆匆拿了封信函跑了过来,道:“夫人,这是舅老爷叫人快马递来的,说是急信。”

蔡氏展开信件一看,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快,快把爷叫来!”

蔡氏兄长得消息是早,可在路上奔了两日,早也是晚了。

她那封闲话家常的问候信落在青松院的弯月书案上时,谈栩然却瞧着曲氏院里如鲛纱般轻盈柔华的遮光纱帘出神。

夏日里有了这样一重纱帘,不论多么刺目灼热的阳光透进来,都会清浅的像一捧凉凉的水影。

这样的好东西,随着一个个女子的嫁妆传过来,虽冠了男子的姓,可女子自有自的传承。

谈栩然同曲氏也说不上多么要好,只是相处得多了,吃茶闲话的地方渐渐从花厅移到了屋子里。

曲氏院里人很多,有些人的眼睛规矩一些,有些则不然,胡乱打转。

‘不该啊,依着曲氏的性子。’

谈栩然想了一想,觉得这眼线只能是陈砚墨放的,自家屋舍,枕边之人,也要这样处处监视。

如此一想,她顿时觉得陈砚墨就像嚼过的甘蔗,满是渣滓,毫无滋味。

谈栩然来的次数多了,那些个耳目对她就不那么上心了。

庭院里被日头晒得灼热,仆妇躲懒都没了踪迹。

“丫头片子,你七叔也不上心。”曲氏替午睡刚起的女儿挽起头发,动作娴熟而轻柔,并不假手于人,是个好娘亲。

谈栩然之前总提防着曲氏想要陈绛做侄媳的事情,没有带陈绛来过,不过曲氏也觉察到了,只说:“小六就不一样了,丫头也宠得像眼珠子,以后不知该挑拣个怎样的女婿。”

她是不做这个打算了。

曲氏让婆子带了女儿去玩,谈栩然收回目光,心中想着,‘今日的闲谈总不会被传到陈砚墨耳朵里了。’口中又道:“也许招赘吧。”

曲氏也朝院子里瞧了一眼,又吩咐人取些冰来,道:“我同小六家的说说话,不必叫太多人伺候着。”

谁会喜欢被人窥视呢?

曲氏生得不是多么艳光四射,也称不上清丽婉约,只是端正而已,但此时额上散下一缕碎发,给她平淡乏味的面孔带来了一点失衡的美感。

只是很快,她就将这缕碎发挽了上去,道:“还是再生一个为好,男子性狡,翻脸无情,招一个外人入赘,焉知不是引狼入室?”

谈栩然被她突如其来的剖心析肝弄得有些错愕,曲氏给陈砚墨去信数封,回音寥寥,心中愁肠百结,不自觉吐露真言,回过神来,勉强笑道:“也是我多嘴了。”

见谈栩然欲言又止,曲氏不想被她追问自己与陈砚墨的关系,就道:“你可听说朝廷要禁种烟叶的事儿了吗?”

谈栩然早早就知道了,摆出有些忧愁的神色,点点头。

曲氏抚着指甲上的残色,又牵过谈栩然的手细细端详,道:“其实闽地粮田稀薄,种烟之风而今又横行,更占了许多田地,且去岁的收成又差,靠着从广府急运船粮才没让饥荒扩大,福州府出此禁种烟叶之令,也是情理中事。”

她家中父兄为官,在闺中时又受宠,耳濡目染,自然有些眼界。

“是啊,叫夫君操心去吧。我愁也是白愁。”谈栩然淡淡道。

“说是这样说,你还不是费了那么些口舌,替小六的烟叶铺子招揽生意?咱们女子就是这样,劳碌命。”曲氏赞她指甲颜色好,手指又如葱根纤长细白,末了瞧着她的面容,又道:“也难怪小六对你无有不依的,至今也只有一个你。”

“七叔不也是吗?”谈栩然笑道,轻轻用言语的尖刺,挑开曲氏溃烂的疤。

曲氏想虚伪附和一二,却怎么也张不开这个口,嘴角列了又列,倒像是中风不受控的抽筋了。

“他,他,虽没有纳人,但在外头,总是要个人伺候起居的。”曲氏忍了半晌,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谈栩然不语,只是反手紧紧一握曲氏的手。

曲氏瞪圆了眼睛看她,看她一双茶色的琥珀琉璃眼里映出一个可悲可笑的自己来,眼泪忽然就淌了下来。

“我不是容不下人,只是他在外头置的那个,来历身家不清不楚,我就从院里挑了一个标志丫头送到海澄去。”曲氏想到这事,那种莫大的屈辱感犹存,“他看似把人收下了,却只叫她伺候那个人,行房时叫她跪在帐外候着,要她端茶送水服侍擦洗。他明知那个人是我送去的,这岂不是在下我的脸面!?”

谈栩然有些讶异,道:“这的确不像七叔会干的事情,他素来是敬重您的。”

曲氏拭了拭泪,又听谈栩然道:“其实总说女子容易恃宠而骄,但人性相通,你与七叔本该是旗鼓相当的一对,敬是要敬的,疼也是要疼的,但要留一份在自己心里,别都露出来,叫他晓得你心中割舍不下,说得难听一些,那是要蹬鼻子上脸的。”

曲氏心中的不快也同自家嫂嫂说过,可得到的回答总是说她不知足,有这样好的郎君,只是在外添了个伺候的人,就叫你这样的容不下!

唯有谈栩然这番话入耳入心,叫她恨不能把谈栩然视作知己。

“是这样,就是这样!我是太疼他!都疼入骨血了!”曲氏激动起来,又对谈栩然道:“早该同你说一说的,你一瞧就是御夫有方的,只听我那嫂嫂说,要顺要从,要容要忍,我只怕要疯了。”

若叫旁人瞧见曲氏如今口沫横飞,咬牙切齿的样子,恐怕真觉得她是疯子。

可谈栩然比她更疯,此时只端坐着瞧她,缓声道:“是啊,其实婶婶是个眼明心亮的,只是手软了些,若是略狠一狠,完全可以将夫君塑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曲氏如遇救星,连声道:“你教我你教教我!”

“婶婶莫急。”谈栩然宽慰她,道:“每对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各有不同,怎好一概而论?此事还要靠婶婶自己参悟,其实依我来看,只要能帮着你把日子过得顺心遂意法子,咱们大可以一试,软的不行,也可以来点硬的,硬的不行,可以来点阴的,这些都是不妨的。”

曲氏长长‘吁’出一口气,有些没底的道:“你做得到,我信。可你七叔的性子,同小六是全然不同的。他……

曲氏本想说陈砚墨在她身边放了耳目的事,但又觉得太没面子了些,咬住未吐。

“可婶婶你的倚仗,可比我多多了。威逼也罢,利诱也好,谁叫我们女子只能仰仗夫君过活,比之被他厌弃,不如早些将他捏在手里。”谈栩然见曲氏若有所思,笑了笑,又为自己往回兜了一兜,道:“这说得太过了,其实夫妻一体,这些花头左不过可以称之为,闺房之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