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个晨起, 却像晚畔。
天空阴沉沉的,灰云湿润而绵厚, 似乎很快就要蓄不住水, 可总是要下不下的。
护厝的夹道里,吴燕子攥着手从娘和嫂子暂歇的厢房里出来,原本高高兴兴的去送早膳, 出来时叫个郭果儿拦住说了一句什么,神色顿时惊惶不定起来。
她越走越快, 越走越快, 几乎在夹道上飞奔起来。
跑到青松院外时, 吴燕子腿一软,差点跌倒,幸好叫刘钿给抱住了。
“呀。燕只姐, 柔狗追你啊?”
吴燕子摇摇头,勉强一笑, 定定神往院里走去。
谈栩然正在书案前给福州的孙姨母写信, 陈绛在一旁替她磨墨。
墨浓了添水, 水多了再磨,简直同和面一样。
几段话写下来, 字迹都渐变了。
谈栩然无奈搁下笔, 扶着墨条教陈绛使力气。
吴燕子悄悄走进来,见谈栩然收回手,也没有要拿笔的意思, 只倚着身子看陈绛磨墨。
“多谢夫人。”
谈栩然不明所以的看吴燕子,吴燕子抹掉眼角的一点泪, 道:“刚才郭管事同我说, 周边几个镇上不太平, 怕有倭寇奸细趁乱进泉州,这都关城门了。幸好您多留了我娘和嫂子一日,这才……
说着说着,她却忍不住呜咽起来,吴缸可是昨天下午就出城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碰上什么。
日子对不上了!
前世泉溪闹倭关城门的时候,谈栩然早就把王吉催回泉溪看家了。
可一切都风平浪静的,况且千户所出兵,说是把倭寇都赶回海里去了。
‘难道是有些零散游寇,这倒是也时常耳闻,并不稀奇,只是为什么,会迟了几日?’
谈栩然想着,又觉得不必深究,最大的变故正夜夜与她恩爱不休,错个几日,想来也有她不清楚的缘故。
“别太担心了,想来只是些不成气候的散寇,你三哥毕竟是个男人,又带了随从,他驶的骡车又不奢靡,想来也没人劫他。”
听到这番分析,吴燕子总算放下心来,刘钿打水给她洗脸,吞吞吐吐的安慰她。
她口齿不清,原本羞于说话,前些日子瞧见小荠脚边有果皮,怕她跌跤,才喊了一句,“漏(留)心啊!”叫个来送熏炭的仆妇一通嘲弄。
未见谈栩然她人,却听她冰冷的怒音从小楼上飘下来,“好笑吗?滚出去!”
阿巧奉命下来,直接叫那仆妇去支月银,不必再来了。
刘钿想道谢都不敢张嘴,却听阿巧道:“夫人说,你越怕,越不敢说,藏着掖着,人家越笑你。既有舌头,总比那哑巴好,下回谁还笑你,嘴慢一分,那就抽他耳刮子,可知了?”
刘钿心里感激极了,于是做活更为卖力。
吴燕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夺过她手里的水盆,道:“我自己倒去。”
谈栩然的目光随着吴燕子出去,就见半空之中雨燕繁多,像是一张灰蒙蒙的泣露面孔上,又点了无数颗小痣。
男人们在外头,得消息自然更快。
陈舍微心道,女人果然第六感堪比通灵啊,谈栩然的不安还真是准,眼下若还是举家住在泉溪,也不知是该逃到泉州来,还是躲在家里死守门户呢?
王吉心知自家守卫众多,还有甘力手下的兵将,最是万无一失,可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担心。
陈舍微正想着,忽然见陈舍秋走了进来,摇着头道:“老六,你可知外头的消息了?听说有百来个倭寇,正四散抢掠呢。泉州卫的兵除了守城的,其他都去打大头了,谁想到想到老家叫人抄了。哎呀,也不知三房和五房如何了?”
陈舍秋前日才叫人来补了烟卷,应该还没吃完,今儿说是来试烟的,估摸着也是故意来碰陈舍微的。
“虽有百来个倭寇,可既四散开来,想来也不成气候,他们家大业大,守卫也多,想来是不怕的。”陈舍微也装不出太担忧的样子,很冷静的道。
“五房分了家的,也不住在一块,虽说有家丁,寇贼穷凶极恶,真是招架不住。至于三房嘛,老四不还在月港没回来吗?我只怕妇人当家,失了分寸,捡在这个时候往泉州来,到时候叫人在路上搂个正着,岂不糟糕了!?”
“大哥也别太担心了。”陈舍微努力回忆了一下,道:“老八虽分出来了,可也就住在边上,两家后门都是通的,老七也没分出来,不还是同五叔五婶一道住着呢。”
“他瘫子一个,分哪去?”陈舍秋摇摇头,道:“还是你运道好,早早搬来泉州住了,两脚一翘,收银子,不用窝在家里,吓得屁滚尿流。”
陈舍微忙了一上午,刚坐下来喝口茶,叫陈舍秋说得像是不劳而获。
自己坐享其成,就以为别人也是,姑且体谅他是由己度人,不生气。
其实泉溪一带有流寇逃窜是常事,山涌那地界因为群山耸立,藏身之处众多,更被称为贼窝。
死了个把人,烧了几间民宅的事情偶有发生,但因毗邻卫所,出兵极快,所以鲜有大规模的屠杀发生,多数时候求财不害命,也免得事后追究过甚。
说实在的,陈舍秋嘴上像个老大哥般念叨着,其实心里也不是很担心。
泉州城门一连关了三日,管你是个多么手眼通天的人物,也得不到外头的半点消息。
直到最近的兵马回来了一拨,将外头的流寇都肃清了,这才开了城门。
陈舍微有家有业,很满意杜指挥使这种谨慎作风。
“夫人,夫人?”陈舍微连唤两声,谈栩然才回神,见小腹上的脂膏都被他温热的手掌揉匀了,道:“后腰也要抹吗?”
陈舍微瞧她这几日虽心不在焉的,不过倒没有多少忧色,只是像在琢磨什么。
“要啊,你的经痛总是断不了根,等给你揉好了,我就去萃些生姜精油,可以配起来一道用,效果会更好些。”
谈栩然翻过身趴在**,那一片白腻肌肤,不论看多少回,总还是叫他心神**漾。
见她干脆解开了小衣带,陈舍微嘟囔着,道:“方才怎么不解。”
“干看着不能吃,岂不叫你馋疯了?”谈栩然叫他一下下搓揉着,声音也变得酥软起来。
“谁说不能吃。”陈舍微在她圆润的肩头轻轻咬了一下,手也没卸了力气,像个恰到好处的汤婆子,熨着女子每月的痛楚。
正这时,帐外有故意放重的脚步声响起。
阿巧要不是晓得谈栩然来了小日子,纵然有要事禀报,也不会明看见落着帐子还进来。
“夫人,爷。”阿巧唤了一声,道:“郭管事递来消息,说是吴,吴管事安然无恙。”
若是这消息,阿巧大可缓一缓再说,果然就听她声音沉下去,道:“又说,五房被寇贼洗劫了,死的死,丢的丢。”
即便再怎么同五房结仇生怨,这消息也如惊雷般吓得人一哆嗦。
陈舍微扯过被子给谈栩然盖上,撩开帷帐跳下床,急急问道:“什么叫死的死,丢的丢?”
“他们一家子早早得了消息往泉州来,在道上给寇贼追上了,下人死了伤了好些个,七爷从马车里颠出来,不知是给车轮碾死的,还是叫马蹄踏死的,而八爷和他家的姑娘现在还找不见人呢。”
阿巧说起这种事,也是直搓胳膊。
“那三房呢?”谈栩然在帐里穿好了里衣,又起身出来拿外衫。
“三房没同五房一起来泉州,好好的守着院门呢。没听说有个什么损伤,其实仔细算起来,还是小村落里多些人户受难,泉溪这一片只有五房遭难。”
“只有五房往泉州来吗?”陈舍微觉得困惑。
“也不是吧,好些人赶在泉州城门关前进来,五房得消息也算早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叫鬼跟上了吧。”
叫鬼跟上了的意思,就是倒霉透顶。
一时间,谈栩然和陈舍微都沉默下来。阿巧又道:“爷,郭管事叫我问你,要不要遣人回去一趟,看看咱们自家的近况?”
“不用,道上若太平了,老宅里自会有人来报信,叫他们都好好待着。”
其实城门都开了,外头想来也无事了。
陈舍微一听陈冬也丢了,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有些魂不守舍的抓着谈栩然的手,道:“看看阿绛去吧?”
方才还温热的掌心此刻满是冷汗,谈栩然点点头,随他下楼去书房里看陈绛。
人生在世,要么行万里路,要么读万卷书。
陈绛出门受缚,思想可没有,这才多少日子,书墙只有最上排还有空。
见父母双双携手进来,陈绛合拢书本,道:“阿娘,可舒服了些吗?”
谈栩然淡笑点头,陈舍微却笑不出来,又不想在孩子跟前露出点什么,只问她在看什么。
陈绛摇摇那话本,道:“这还说是市面上卖得最好的话本呢,可无趣了,狐女是通灵洞主,活了三四百年,什么男子没看过,就见了个被岳家嫌弃退婚的穷书生,就钟情不已啊?还给考官施以法术,叫那书生金榜题名,书生也好意思受之,羞辱岳家一番后,又娶人家闺女?那狐女也是脑子不好,见人家入洞房又嫉妒,又要迷晕姑娘替之。”
“噗!”陈舍微喷出一大口茶水来,着急忙慌的去翻话本,见那一页上并无任何露骨描述,只是替了附身了那个姑娘拜洞房,然后就拉帐子了。
谈栩然好笑的看他松了口气,又干咳掩饰的样子,轻声道:“□□岂是那么好买的?那都是熟客去才有的好处,敢光明正大摆出来叫你买的,一本两本都老实的不行,不过么,这话本于男人而言,已经全是极乐了。”
有了这个插曲,陈舍微松缓不少,笑道:“那依你的看法,这话本要如何改改才对?”
陈绛托着腮帮子,琢磨了一下道:“我就写那狐女规劝书生好好念书,可书生资质平庸,屡屡落第,卖画卖字又自视甚高,定价离谱,难以继日。一日窥见了姑娘芳容,更是心驰神往,又求狐女给个良方。狐女见那姑娘品性高洁,便将书生之事告知。那姑娘只道,嫌贫爱富是我爹不对,可请他去我爹的铺子里做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若是他踏实肯干,我爹看在眼里,说不准还有一丝回旋余地。可那书生好吃懒做……
陈绛的故事还没编完,就见小荠又走了过来,在门口探头探脑的。
“怎么了?”谈栩然听得还挺有兴致,顺着陈绛的目光往后看,问小荠。
第92节
小荠看着陈舍微,道:“爷。大房请您去,说是五房的叔婶都在他那,叫您一道去商量个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