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尤塔, 再取一碗糖蒸酥酪来给刘答应尝一尝,小厨房里所做的甜品,唯有这一样最好。”

婉襄与皇后同坐于景仁宫正殿明窗之下, 谈话之间, 皇后已经取了第三样点心来赏给她吃了。

婉襄望着花梨木机上摆满的碗碟,和完全被挤到角落里的木座堆花插屏, 不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娘娘,不要了,您瞧。”

皇后闻言,回头望了一眼几案上的琳琅满目的点心。

“冰糖莲子可以安心养神, 果藕杏干有助于补气养血,这香桃奶油小点心是海西风味, 你恐怕没有吃过。”

“至于糖蒸酥酪,景仁宫小厨房中的是用羊奶做的, 我们满洲人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 自小都习惯喝羊奶, 于身体有益,你这身子这样单薄……”

婉襄只好低头谢恩,“多谢娘娘关怀。”

雍正让她偶尔过来陪皇后说说话, 这是她搬到养心殿中的燕禧堂之后第一次来景仁宫。

她不知道皇后为何待她这样好,便是一时之间想要投桃报李,也不知要从何做起。

皇后便满意地笑了笑, 看着乌尤塔为这碗糖蒸酥酪找到了仅存的缝隙, 放在了婉襄面前。

“在燕禧堂中居住可还习惯?”

这样的问题,婉襄已经被问过很多次了。

人人都问她是否习惯, 不过是因为彼此之间交情淡泊, 实在无话可说而已。

“燕禧堂同嫔妾原本居住的镜春斋差不多大, 陈设布置也十分相似。白日万岁爷忙于朝事,晚膳时分方会召嫔妾过去。”

“虽说是侍疾,到底还是苏公公与获萤姑娘尽心,嫔妾实在惭愧。”

婉襄本以为她是要借此探听她与雍正相处的情形,皇后却只不过淡淡地问了一句雍正的身体。

“小年夜时万岁爷下颏有些疙瘩,如今可好了?”

她也正烦恼,“吃了太医院太医刘裕铎的药,原先长的那些已好些了。”

“但没多久又发了新的……只怕还要好生用一阵子的药才能好全。”

皇后点了点头,神色越发冷淡下去,没有继续追问。

转而问婉襄,“听闻万岁爷令内务府的尚之顺送了许多古画到燕禧堂去供你挑选,最后选了哪副画?”

“回皇后娘娘的话,尚之顺送来的图卷有朱见深《岁朝佳兆图轴》、赵佶《梅花绣眼图页》、马远的《梅石溪石图页》,以及宋佚名所作的《天寒翠袖图页》。”

其他的图卷尚且都有作者,也都是故宫博物院所藏名画,婉襄扫描了一遍,不过是用以同四、五百年后馆藏文物对比。

唯独可惜为婉襄选中的这幅《天寒翠袖图页》,五百年后标注为佚名所作,没想到在清朝时,它的作者也没有能够留下名字。

“这些都是很好的冬景图卷,尚之顺办差也算是用心了。”

乌尤塔端来了药碗,皇后似是已经习惯了,片刻之间便将药汁饮尽,转而拈了一块蜜饯。

“内务府中其实珍藏了历代许多名画,可惜大多数也都是明珠蒙尘的命数。在有人居住的殿宇之中多多悬挂几幅,也算是彼此的福气了。”

皇后的这句话说完,婉襄不觉心中一动。

如今她迁居燕禧堂,身边所用之物都是新挑上来供她使用的。

但即便如此,这些东西也不过百余件,距离婉襄的目标仍然杯水车薪。

内务府所藏珍宝无数,若是能想办法接触……

“娘娘说得很是,其实嫔妾见到那些名画陈列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也是这般想的。”

她尝试着撺掇皇后,“六宫妃嫔长日无聊,宫中许多宫女太监不当差时也不过是困在下房之中,反而容易生事。”

“嫔妾拙见,不若新辟一间宫殿,使内务府每季在殿中悬挂名家字画,供六宫中人欣赏。如此可以陶冶情操,亦少生事端。”

这就像是现代的博物馆一样。若真能如此,她的任务进度就能一下子往前进一大截了。

听完婉襄的话,皇后便同乌尤塔对视了一眼,而后她低头笑起来,“婉襄,你可知前朝户部有多少人,内务府中又有多少人?”

她神情中虽然并无恶意,但也令婉襄迷惑,她只好诚实地答:“嫔妾不知。”

皇后纯然是教导的语气,“户部之中不过三百余人,而内务府中却足有三千人。这三千余人各司其职,方能保障皇家事务运转无虞。”

“似你方才所言之事,本宫亦并非不曾设想,但这其中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以及所产生的损耗……”

“尤其名画保存不易,婉襄,你有仔细考量过么?”

皇后提出的问题,不过是一方面而已。

若是字画不行,其他的器物自然也是不行的。

瓷器易碎,绸缎易腐,金银珠玉容易使六宫人心浮动,生争宠夸耀之心。

不仅不能减少事端,反而横生枝节。

婉襄面色微红,“嫔妾受教了。”

皇后便催着她用点心,一面继续道:“你还太年轻,许多事都想不到。”

“不过熹妃之前向万岁爷要了你过来协助她处理六宫事务,倒也是个很好的机会。”

“如今熹妃在永寿宫称病不出,你可以常来景仁宫,跟着本宫身边的女官学学做事。”

“若将来有了可以实践的想法,本宫会帮你实施。”

这其实是个极重的承诺,婉襄站起身来,郑重地向皇后行了一礼,“多谢皇后娘娘教诲,嫔妾铭记于心。”

“起来吧。”皇后姿态优雅地抬了抬手。

景仁宫中熏染的原来是年息香,同坤宁宫中祭祀所用的是一样的。

“你是万岁爷的妃嫔,本宫原来就有责任教导你。景仁宫里也许久都不曾有人气了……”

皇后说到一半,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乌尤塔上前掩了掩她膝上的白狐皮,她很快摆手令她退回到了一旁。

景仁宫门前忽而又有了些动静,有小宫女自明间走进来,“娘娘,宁嫔娘娘过来探望您了。”

皇后微微地点了点头,“快请她进来吧。”

未过多时,便见宁嫔踏进了景仁宫正殿之中,并未张望,径直往东次间走过来,向着上首的皇后行了一礼。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婉襄自然也要给她行礼,从长榻上站起来,福了福身,“嫔妾给宁嫔娘娘请安。”

瞧见婉襄在此,宁嫔似乎并未有多惊讶,彼此客气了一番,婉襄坐回原处,她则坐在乌尤塔新搬来的绣墩之上。

宁嫔将身上缂丝紫天鹿的披风解下来,递给了种绿,里头是一件桃红色银洋花罗纹的氅衣,衬托她容色娇艳。

她今日戴的也是钿子,上面的装饰不过是由珊瑚、米珠与点翠制成的几朵钿花,不算太华丽,是日常所用的半钿,同皇后所佩戴的点翠镶珠石凤钿差距甚多。

但宁嫔的病应当的确已经好转了,整个人的精神气便同第一次启祥宫中相见不同,神情亦比小年祭神那日更灵动鲜活。

皇后先关怀宁嫔,“眼见着就要开春了,新年宫宴时能见面,今日何必又过来。”

她同宁嫔说话的时候比同婉襄更自然亲密。

“新年宫宴的时候嫔妾距离娘娘十分遥远,哪里能如此刻闲谈一般方便。”

宁嫔笑意温婉,似春风之中摇曳的柳叶,“从前是身体实在无法支撑,如今都好了,自然还要与从前一样,同娘娘常来常往的。”

桃红色虽衬得她人面如桃花,但婉襄还是觉得青、翠之色恐怕更适合她。

便是神明庙宇,也要受人间香火供奉,方才能够长长久久地为人所敬仰尊重。

这样的话,皇后自然是喜欢听的,打趣宁嫔,“怕是想念景仁宫的糖蒸酥酪了,乌尤塔,还不令小厨房再做一碗给宁嫔送来?”

宁嫔并不拒绝,望了一眼小机上的点心,笑道:“皇后娘娘还是同从前一样看顾嫔妃们。”

“尤记得两年前嫔妾同安贵人、顾常在初入宫闱,给娘娘请安之后,几乎日日都要留在景仁宫中用些点心。”

“除了糖蒸酥酪,萨其马也好,如今……”

如今安贵人为熹妃禁足,便是小年祭神之日也并没有能够从延禧宫中走出来。

而顾常在卒于这一年的九月,宁嫔话语之中提及的三人,竟只剩下她一个了。

不过宁嫔的话也给了婉襄新的讯息,原来皇后并不只是对她一人如此,对待旁人本也是一样的。

一旁的乌尤塔听了宁嫔的话,便上前道:“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若是娘娘不关心后宫妃嫔,又有谁有资格这般做呢?”

这话既是强调皇后的正统地位,不免也有在后宫中诱人结党之意。

宁嫔同皇后说话,婉襄便只装做十分专心地品尝着那碗为众人所盛赞的糖蒸酥酪,并没有在仔细听她们说什么。

皇后和宁嫔却也不再说下去,只是笑着望着婉襄将那一碗酥酪都用完了。

“刘答应觉得如何?我一直都觉得,满宫里是再找不出比景仁宫更好的酥酪了。”

婉襄羞涩一笑,“倒尝不出是羊奶。”

羊奶比牛奶更膻腥,能做到尝不出一点腥味,其实就已经很好了。

皇后和宁嫔对视了一眼,俱都笑起来,也并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展开。

景仁宫外又热闹起来,来人极快地转过了石影壁,不知又是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