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以朱笔批阅奏章, 你则以朱笔于瓷器之上描红,各得趣味。”

打磨之后又阴干了五日,婉襄便准备给宁嫔的那只德化窑观音坐像描红上金了。

闻雍正之言, 婉襄笑了笑, “四哥的御笔朱批能成就天下万事,嫔妾只不过是能为一尊观音重塑金身而已, 如何能相提并论?”

“婉襄,过来。”

龙椅之上的帝王向着她伸出手,婉襄在观音像上描了最后一笔,便将它自立于小机之上。

婉襄朝着他走过去, 他以双手携她的双手,“朕瞧你近来消瘦了, 是永寿宫中的事情太多太杂了么?”

他们已经有近十日未曾见面了,前朝的事情繁杂, 也不想给朝臣留下圣躬不安时仍旧沉溺于女色的印象。

因此近来六宫诸妃皆夜夜坐于窗下, 不过独剪烛花而已。

而婉襄的消瘦也并不是因为白日劳碌之故, 总是夜晚多心,所有送入镜春斋的食物她都不敢随意取用。

即便可以放心食用,也到底没有胃口。

“熹妃娘娘身边的那图姑姑耐心仔细, 嫔妾跟着她做事并没有什么烦难。只是每日久坐,难免没有胃口,待到春日会便好了。”

或者过了今夜, 心思轻些, 也会好上许多。

雍正忽而咳嗽了一声,龙案之上的烛火随之颤动了片刻。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沙哑, 情绪似乎也更低落了一些。

“很快便又是新年了。”

“很快便又是新年了。”婉襄重复了一遍, 却是截然不同的欢欣语气。

她跪坐在雍正面前, 仰头望着他,“四哥曾经说过,春日里紫禁城会有很多蝴蝶的。”

是那一日他为她系紧赤狐披风的时候,他在风中绽放过的手指。

“蝶来风有致,人去月无聊。四哥要陪着嫔妾去扑蝶。”

她知道的,雍正七年的年末不过是这场大病初起之时,他会度过一段很漫长的,痛苦的岁月。

而她会陪着他的。

雍正的手落在她的脖颈上,让她安心地枕在他膝上。

而后又自她脖颈之后游走到她耳畔,面颊,她用她自己的肌肤丈量着他手指每一处的粗粝。

这还不是结束,他俯下身来,动作敏捷地找到了她的唇,低头亲吻着她。

婉襄的身体几乎是在顷刻之间便燃起了一团火,一双手无意识地攀着他的肩膀。

袖口滑落下来,露出一对莹白的手腕,还有一对他送给她的珊瑚嵌珠镯。

火红的珊瑚恰到好处地表明着她的心迹,上面镶嵌的珍珠随着他的动作鲜活起来,在她的心间跳跃翻滚着。

鬼使神差地,婉襄睁开了眼睛,而后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雍正恋恋不舍地追逐着浪花,但他知道那已经逝去了,于是他也睁开了眼睛。

他仍旧捧着婉襄的脸,声音之中带着额外的一种闷,“怎么了?”

他害怕是她不适,想要为她解决烦难。

婉襄偏过头去,同小机之上的那一尊观音像平等地对视着。她普渡不了众生,却阻止了爱/欲。

雍正同样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却又在顷刻之间收回来。他的手遮掩了她的目光,让她的世界转变为指缝漏尽烛光的方寸之地。

他继续吻她,更热烈地。

婉襄心甘情愿地将眼中方寸之光也驱赶出去,这世间没有神怪之力,唯有自身沉沦。

没有苦涩的药汁气息来打扰他们,婉襄亦不知人间岁月漂流多久,他们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睛,眼中唯有彼此。

雍正忽而问她,“民间是怎样过腊八节的?”

今日正是腊八。

婉襄想了想,“天色未明之时,嫔妾的母亲便会起身,在院中架起一口大锅,将早已经顺便好的八样吉祥食物放入锅中开始熬煮。”

清朝时这八样食材为:陈粳米、新粳米,大黄米、黄小米、红枣、核桃仁、栗子、松仁、福建莲子,晚膳时他们已经在一起各自用过一碗。

腊月初八是佛成道日,雍正这般虔诚的佛教徒自然很重视。

“待到晨起之时,院中已经可以闻见香味。”

“但这还不是食用的时候,嫔妾会和兄弟姐妹轮流在大锅旁监视熬煮,到夜晚时候一家人方会围在锅旁食粥。”

“其乐融融。”他整理着她微微有些凌乱的发丝,淡淡地评论了一句。

属于刘婉襄的那些家庭记忆都很美好,“记忆从嫔妾只是个极小的小女孩开始,一年一年同大锅比高,如今却都已离家了。”

虽无千万里,紫禁高墙,隔开的也已经是一生一世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有些突兀地提及了怡亲王府里的事。

“熹妃昨日来见过朕,提及了弘昌之事。朕登极之初,十三弟便上奏自请将弘昌圈禁于怡亲王府之中,十三弟所请,朕无有不允。”

而此时却在犹豫,“可弘昌毕竟无有大错,拘执了这些年……”

雍正犹豫,婉襄却只觉得报应不爽,瓜尔佳氏和弘昌这样快就犯在了她手里。

“嫔妾从前也是怡亲王府里的人,四哥同嫔妾提起,是想听一听嫔妾的想法么?”

雍正停下了手,目光之中却不是鼓励,而是怜惜,“家事无妨。”

婉襄低下头去,其实这问题很简单,“四哥可曾询问过怡亲王的意思?”

他摇了摇头,“只是瓜尔佳氏慈母之心,熹妃由人及己。”

“嫔妾闻世禄之家娇养子弟,若非任性狂恶,便是痴呆无知。因此自圣祖而下,教养皇子皆十分严格。”

“嫔妾初入宫时曾被分到隆宗门附近当差,曙色远远未及之时,便曾望见白纱灯一点,乃是几位阿哥进学读书之故。及白日学国书,习骑射,薄暮方休。”

“天潢贵胄如此,世家金玉却往往不能做到。然贵族逸惰往往贻害无穷,更甚于寻常小民,怡亲王大约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忍痛上书限制其子。”

“便是当年……她顿了顿,定下了决心。

“当年废太子之时,圣祖爷也曾经将诸成年皇子拘执,以防事端横生,来日难以收场。”

“防患于未然,总好过将来闯下弥天大祸,使怡亲王父子离心,更使怡亲王难以面对四哥。”

她引康熙朝旧事,其实也是戳到了雍正的痛处。

雍正自己也被康熙保护性地拘执过,脱了帽子,捆绑了手脚,和兄弟们一起站在院子里。

她不知道那时他对废太子究竟是何等样的态度,但看他登极之后的表现,看他善待废太子家人,便能推测出其中的真心。

越是痛才越是能够明白,弘昌绝不能被放出来。

瓜尔佳氏也绝不能得意,这是她最大的私心。

雍正将婉襄牵了起来,让她站在他面前,由他来仰视她。

“胆子太大了。”

那一瞬间里他眼中闪过的是身为帝王的锐利,猜疑,还有愤怒。

他摘下了婉襄的护甲,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在她手心用力地刺了一下。

“嘶……“

婉襄疼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疼痛没有让她忘记害怕,她尽量地没有发出声音。

但下一刻,雍正眼中就只剩下了郑重,“记住了?”

这也还不够,他提起了朱笔,令她摊开了掌心,于她手中落下一个“慎”字。

婉襄的伤口恰落在“慎”字上面的十字交叉之处,周围的墨迹渐渐干涸,那一处却尤自不停地涌出鲜血。

“朕不能容你说这样的话,婉襄。”

他并不是怪罪她,她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畏惧。

君王也有畏惧之事,他们了解万物的脉络,却控制不了一枝横斜入水中自溺的梅花。

婉襄完全理解了他这一刻的恐惧,她早已不是于他而言可有可无的宫女。

若向来如此,若他这样纵容她,她会不自觉在旁人面前同样高谈阔论的。

那伤口毕竟很浅,它很快就不再流血了。

婉襄拿出她的手帕,用力地在自己的手心按了一下,将那朱笔未干的痕迹都影印在了手帕上。

先写竖心,再写“真”字。

竖心全然干涸,印在手帕上的是一个斑斑驳驳的“真”,其实也是他名字的一部分。她将它重新缠绕在了她的镯子上。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起方才婉襄所说的那些话,那御笔放下之后却也不想再即刻提起。

婉襄同雍正交换,她绘就的那幅九九消寒图九放在雍正案头,一朵梅花缺了一瓣。

她以手指抹上唇边残余胭脂将那一瓣涂完整了,红梅成于纸上。

“嫔妾镜春斋中的消寒图已经完成了一个‘亭’字,四哥政务繁忙,晨起时忘记画梅了。”

他的手指落在她如柳叶般的双眉间,“的确是忘记画眉了。折柳扑蝶,朕很想见春日。”

雍正再一次执起婉襄的手,从龙椅上站起来,“一冬之景,朕因病不曾欣赏。与其枯坐而待春风至,不若珍惜光阴。”

“正好,我们去澄瑞亭附近赏梅。”

他重又为她系上赤狐披风,宛如那一夜。

养心殿殿门大开,吹落了婉襄赤珊瑚镯中上的那条手帕。

它被东风抛起来,像蝴蝶般在空中飞舞,最后落在那尊观音像上,遮住了它悲天悯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