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 婉襄每日到永寿宫西暖阁点卯,俱忙碌至夜晚时。

是熹妃将她要来,却也日日都对她不闻不问, 好像只是要将她拘役于永寿宫中。

大雪连日, 宫中人都减少了走动。

富察氏没有再来,婉襄也没有再见到雍正, 她一下子被清廷里所有的大人物遗忘了。

“金缮同世间万事万理一般应当顺应天时,什么时候便应当做什么事,若是错过了时机,最后的成品便会有缺憾……”

数日之前, 婉襄已经将宁嫔的那尊德化窑观音坐像碎片粘贴好了。

阴干了数日,今日要打磨生漆填补过的地方, 将它作平,而后描绘第一遍痕迹。

婉襄打磨好了最后一处缺口, 抬头望向桌旁另一侧坐着的桃叶——已经见到她打第三个呵欠了。

婉襄便望着她温柔地笑了笑, “若实在觉得困倦了, 不如早些去休息,明日仍旧要去永寿宫,你最怕那图姑姑。”

桃叶作为她身边唯一的宫女, 当然是每日都跟着她呆在永寿宫里的。她到底年纪小些,比婉襄更贪觉。

婉襄也怜惜她,本是早早就催促她去休息了的, 只她自己不肯。

此时也仍旧磨磨蹭蹭, “奴才再陪主子待一会儿。”

桃叶始终都不肯再称呼婉襄为“姐姐”,也不知是对婉襄的惩罚, 还是对她自己的惩罚。

“上眼皮都同下眼皮打架了, 还不去睡么?反正你日日都陪着我, 也不差这一会儿,快去吧。”

桃叶的神情似有松动,犹豫了片刻,便缓慢地从绣墩上站了起来。

欲要转身出门,却又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主子就不问问今日奴才为何会与永寿宫里的宫女起冲突么?”

婉襄一愣,却没想到她还在纠结于白日里的这件事。

午后她本来在西暖阁中对账,忽而听见窗外有些许争吵之声。

她从这刺耳的杂音之中听见了桃叶的声音,才站起来走到窗前静听了片刻,而后出言为桃叶解了围。

她知道是为什么,所以不问。

“宫女原本就不应该议论主子的事,桃叶,你做得对。”

那两个被桃叶拦下的宫女在议论的是那答应,两日之前她再一次在御花园中被齐妃罚了跪,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听说那答应是个可怜人,被封为妃子的那一天,无缘无故便哑了嗓子。”

“万岁爷从未召她侍寝,不过是个空心的妃子罢了,难怪海常在和郭贵人总说她是养狗的丫鬟……”

而她们议论的那些话更是诛心,桃叶毕竟是那答应的亲妹妹,如何能忍得?

婉襄的回答让桃叶一下子泄了气,她那双如那答应一般漂亮而有神的凤眼此刻耷拉着,没有一点神采。

桃叶福了一福,转身之后却又转回来,“奴才其实并不恨她。”

说完这句话,立刻便推门跑了出去。

开门与关门之间,几片雪花落进来,顷刻在屋子里的暖气之中溃败,在门前留下一小片湿漉漉的痕迹。

婉襄望着这些痕迹莫名地惆怅了片刻,忽而听见了轻微的,什么东西敲击窗户的声音。

她一开始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也许是屋檐下的冰凌为夜晚时的暖气所熏,渐渐融化,水滴打在窗框上。

直到她发觉那声音渐渐有了规律,立刻汗毛倒竖起来。

她微微地发着抖,想要等待这声音自己消散去,可它却持续不断的发出声音,强迫着婉襄去处理。

婉襄僵在了桌旁,却又实在已经被逼得没有法子,往四周望了一眼,恰望见床榻之上的那柄剔红如意。

于是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紧紧地捏住了那如意,方朝着窗户走去,“是谁在这里,若不报上名号,我便要请侍卫过来了!”

她用出了她这一生最为凶悍的声音,敲击窗户的声音终于停下来,旋即是女子轻蔑的笑声,“刘婉襄。”

是那答应。

婉襄心中虽仍有疑惑,却也一下子放松下来。

她打开了窗户,还来不及同那答应说些什么,便见一团黑影跃进房中,那答应径直朝着屋中的炭盆走去。

“那死丫头为什么这么晚还不肯去休息?”

她戴着黑色的斗篷,上面已经落满了雪。从窗外翻滚进来落下一地的雪花,在炭盆之前积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潭。

婉襄关上了窗户。

“白日她为你打抱不平,怕惹事之后连累了我,因此而愧疚,想要多陪我一会儿。”

“不必。”那答应的声音冷冰冰的,也不知她是在说哪件事。

她大约已经在窗前站了许久了,因为桃叶始终在房中陪着婉襄,所以才没有现身。

待到她的身体终于重新暖起来,她回过身来,从怀中拿出一个包裹,随意地丢到了桌上。

婉襄好奇包裹里的东西,接过来耐心地去解。

那答应就坐在方才桃叶坐过的绣墩上,一连饮下了好几盏热茶,终于使得身体慢慢地暖了起来。

包袱里的东西其实并没有被仔细包装,只是打了两个死结而已。

婉襄费力地将它解开之后,看见的是一小堆红色的纸人。

她并没有能够在一瞬间反应过来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待她将其中的一只拿起来,立刻便重新将它丢了回去。

“这是……”

那纸人的背面是有字的,婉襄下意识地读了出来:“辛卯、丁酉、庚午、丙子……”

那答应望向婉襄时神色轻蔑,她的恐惧在她眼中不值一提。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是四阿哥弘历的生辰八字,我从齐妃宫中找到的。顺带拿了一些齐妃的财物,在郭贵人和海常在的寝殿之中各放了一些。”

那答应是个睚眦必报的人,郭贵人和海常在嘲讽侮辱于她,她顷刻便让她们受了教训。

而至于她是如何做到的……今夜她能轻易地翻进承干宫的宫墙,那么钟粹宫也就如是。

眼下她还是要先弄清楚这小人的用途,“这小人……”

“是巫蛊厌胜之物。”果然如婉襄所想,“我已将这些东西送出宫请人查看过,这是萨满教传统的诅咒方式,名为‘顶桥拘魂’。”

婉襄自然不会知道这些秘辛,那答应见她仍旧一脸茫然,便难得耐心地解释了起来。

“巫蛊男性用红色纸张,在纸上一笔连贯地剪出小人形状,而后再于其上纵向书写被巫蛊小人的生辰八字。”

“最后于子时前往被巫蛊之人每日必经过的桥头处,将纸人焚化。”

这般怪力乱神之事,深夜时配上那答应那嘶哑的嗓音,格外地令人觉得可怖。

“夏日时在圆明园,四阿哥每日在洞天深处读书,都会经过虹影桥。”

“那时齐妃便已经开始做这件事,圆明园中常有宫女嬷嬷声称半夜时在虹影桥附近见了鬼。”

她脸仍然泛着一种不健康的红紫色,是在窗外冻了太久的缘故,却也格外地适宜讲这些故事。

“请了几次萨满法师来作法皆不奏效,渐渐地便没有人敢在夜晚的时候往那边去了,齐妃更肆无忌惮。”

那答应自己看起来并不相信这些东西,嘲讽之情满溢于表面,“萨满巫师自然无用,纵真能驱鬼,也抵挡不了人为。”

“只可惜此法要足足行够四十九日,齐妃的日数不足,至今日仍旧未能如愿。”

婉襄仍旧沉浸在齐妃竟然敢以巫蛊之术魇镇未来储君的震惊之中,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如何来回应那答应的这些话。

“而回到紫禁城中之后,齐妃和她身边的宫人都不方便往干西二所走动,我昨夜探听到齐妃这几夜便准备往澄瑞桥掩埋纸人,施行另一种巫蛊之法。”

“那答应……”婉襄不得不打断她,从她进入镜春斋开始,不安和危险的感觉就紧紧地攫住了她。

“你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事的。”

那答应却并不想向婉襄解释那么多,“阎王有阎王的道理,小鬼也自有小鬼的门路。”

“于伊尔哈而言齐妃是个危险的人物,我必须在她动手之前就将她死死压制。”

她站起来,一把夺过了桌上的那个包袱,“若是你害怕的话,可以不同我合作,我自然也会有办法。”

“但你不要以为自己可以独善其身,若不是这段时日你日日都在熹妃宫中,在镜春斋饮食,我也就要到阎王殿中捞你了。”

“那答应!”

她已转身欲走,婉襄出言留住了她。

她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因为她完全听明白了那答应此刻在说些什么。

齐妃甚至已经想要她的性命了……这不是现代的文明社会,这是封建王朝你死我活的后宫。

那答应转过身来,态度犹自轻蔑,“所以你永远不可能像我对待伊尔哈那样真心。”

她的爱是无条件的,而婉襄有,只有牵扯到了自己的利益才会为桃叶出头。她是这样认为的。

婉襄不想同她争辩什么,她的声音里仍然有微微的颤抖,像是有冰凌凝结在她喉头,“若要出手,便定然需要有万全的计划。”

仅仅只是她们知道这些事没有任何用处,必须要让雍正或是熹妃知道。

若是让熹妃来处理这件事,这中间有太多没法解释的事……

只能设计让雍正知道。

是要抓齐妃一个现形,还是……

“过几日就是腊八节……”

作者有话说:

开始了开始了,第一个宫斗大事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