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嫔身边的宫女都被裁去了, 和上一次相比,杏花村当然寥落了许多。

四周都有侍卫把守,婉襄出示了雍正特意写给她的手谕才被允许进来。

初夏是桃、杏时节, 也是杏花村除却春日之外最好的时节。

可婉襄带着桃实一路往前走, 桃盛李繁,却见不到一个人影。

“贵人您说, 宁嫔日日都住在这样的地方,会觉得害怕吗?”

婉襄走上春雨轩的台阶,“我并不知道宁嫔怎样想,但我只是觉得, 梧桐院里的高常在还有马常在恐怕会害怕。”

在这件事上唯一解释不清楚的一件事,就是高常在那天说的话。

她引婉襄去梧桐院见李贵人时, 使用的措辞是,“瑰琦提醒了嫔妾”。

如今瑰琦已经离世了, 她有没有说过这句话当然就成了一个迷。婉襄也暂时不想和高常在计较这么多。

一切都等待她和宁嫔见完这一面再说。

婉襄想过很多次她和宁嫔见面的时候, 宁嫔会在做的事。

她是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女子, 能读书,也能作诗词。

婉襄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宁嫔的那一天, 她正在看的书是一本《圣谕广训》。

这是帝王的思维与举措,若说给百姓听,要掰开了, 揉碎了, 用白得不能再白的话来让他们理解。

可宁嫔能看懂,不需要借助任何的辅助手段。

婉襄也想过, 或许她会是在练字以静心。

她的书法应当也不错, 婉襄曾经在皇后那里看见过她送给皇后的一副新春扇面, 就像是雍正赐给群臣的那些一样。

但,婉襄没有想过,今日她看见的宁嫔,会是这样的。

有雍正的口谕,没有人敢阻拦婉襄。而宁嫔身边的心腹也都被雍正换去,意图从她们口中探问到消息。

而婉襄知道,雍正更害怕的,是在这个过程之中宁嫔又让她身边的这些能人在他的家里掀出什么风浪。

他其实猜到了,但要以公平的方式让宁嫔自己也信服。

此时的宁嫔仰卧在窗边的长榻上,手中拿着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面铜镜。

这种不和谐感还体现在她的衣着上,体现在她极速消残的容颜上。

“你在惊讶什么?”

宁嫔从铜镜的反光之中看见了婉襄,“本宫刚进宫的时候常常陪着万岁爷一同穿道袍,在启祥宫中讲经论道,论我们两个人的道。”

她缓缓地从长榻上坐起来,收起了方才的风流颓唐,静静地望着婉襄,期待着她的反应。

可惜让宁嫔失望了。

“这于嫔妾而言无用,宁嫔娘娘。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雍正八年时嫔妾生病,就是以这句话自勉的。”

“其实也很适合您。”

“哦?”宁嫔淡淡笑起来,像是作水墨画时洇开了第一笔,“看来万岁爷也同你说了不少这其中的道理,所以你懂得,就像敦肃皇贵妃那样。”

“你知道吗?敦肃皇贵妃也是唤万岁爷为‘四哥’的。”

婉襄的神情很平静,“您还是没有能够走出来,嫔妾不得不再说一句,您的这些话,于嫔妾而言,无用。”

宁嫔一而再再二三地想要告诉她,她于雍正而言,不过是敦肃皇贵妃的替代品而已。

甚至在婉襄刚刚得宠的时候,还不断地用言语暗示婉襄,她只不过是她宁嫔的一个影子——雍正对婉襄做过的许多事,都是对宁嫔做过的。

那时候婉襄都没有上当,更何况如今。

她只是很好奇为什么宁嫔仿佛对敦肃皇贵妃的事情这样了解,就像是她亲历过一样。

事到如今了,她不会再相信宁嫔说的,单纯仰慕而已。

“那你此时在惊讶什么呢?”

墨水蘸得太多,落笔时颜色太重了些了。

婉襄的态度不亢不卑,“宁嫔娘娘在用铜镜映照什么,嫔妾就在惊讶什么。您生病了?”

“本宫的病何曾好过?一个女人手中没有权利的时候,她的美丽是不堪一击的。”

她将那面铜镜随手扔在了长榻上,而后轻巧地站起来。

宽大道袍之下,她原本就纤瘦的腰肢越加不盈一握,大步朝着婉襄走过来的时候,当真有乘风归去之感。

但她不过是经过婉襄而已,她走到她平日习字作画的东次间里,用力地推开了书桌之后的窗户。

“晴蒲就是在这里被泼了一身污秽的,本宫都看见了!”

“根本就是你们联手诬陷本宫,想要置本宫于死地,本宫竟一时没看明白,原来为了将本宫推入深渊中,你是可以和裕妃,和熹贵妃联手的。”

骤然落笔画下山川,是宁嫔心中最汹涌的恨意和不满。

可有些人根本就没有机会表达不满。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譬如种绿,在被你用炭火毒死之前,大约也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

宁嫔眼睛微眯,凶相尽显。

原来她就是曾经寄居在李贵人那尊顺天圣母像之中的精怪,此时又躲在这道袍之中,用精怪之力撑起并不存在的身形。

“晴蒲已经什么都说了?万岁爷已经不想再见本宫哪怕最后一面了?”

“不需要晴蒲告诉嫔妾。是您御下太严苛,以至于宫女在烧纸钱时偶遇他人,没有看着那些纸钱烧尽。”

宁嫔聪颖绝伦,一下子就明白了婉襄在说些什么。

可惜她又走到了岔路上去,“本宫知道了,你也想要将熹贵妃从她的位置上拖下来。你曾经是她的宫女,她一定待你不好吧?”

“熹贵妃娘娘待嫔妾很好,赏罚分明,是居上位者应当有的气度和体谅。”

除了,她要她为弘历打碎的那只陶瓷马负责的时候。

“刘婉襄,你真的好虚伪。”

婉襄立刻反击,“真正虚伪的人是您,您总是表现出待嫔妾友好的模样,可未尝不是想要借着这重亲近的关系影影绰绰地透露出些消息伤害嫔妾。”

就算曾经也有过一点点的真心,她和雍正之间的关系总有一日会发展到如今这般情形的,宁嫔又怎能容得下?

她不想再说这些了。

婉襄回头望了桃实一眼,她立刻便走上前来,从锦盒之中取出那只婉襄修补好的五彩耕织图瓶,放在宁嫔面前的桌子上。

“宁嫔娘娘如今被万岁爷禁足,到时已经是秋日了。恐怕内务府更换季节摆设会忽略这里,因此我们贵人特意给娘娘送了东西过来。”

宁嫔的目光落在上面,恨意骤现。

“嘉祥是嫔妾的女儿,嫔妾有责任要保护她。从前她尚未出生之时,许多话,嫔妾就已经同您说得很清楚了。”

“她之所以会得到万岁爷喜爱,是因为嫔妾。否则万岁爷之前也有数位公主,为何却连给她们封号都不肯?”

懋嫔与宁嫔是好友,她不会不清楚她的遭遇。

“即便您当真杀了嫔妾母女,也不可能会得到万岁爷的心,不过空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已。”

“至于后位,万岁爷说得很清楚了,你和熹贵妃都得不到,又何必执迷不悟下去。

“以你的资历,往后封妃,封贵妃……”

“同样的话送给你,”宁嫔打断了婉襄的话,“刘婉襄,你会甘心吗?”

宁嫔已经不知返了。

“这根本就不是甘不甘心的问题,你根本就没得选的时候,甘心还重要么?”

就好像她今日放过她,也很不甘心一样。

宁嫔会封妃的。没到她死的时候,她只能和她暂时和解,因为她有她不能失去的。

宁嫔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无意识地抓住了她的道袍,一片褶皱。

“若本宫是男子,又何必在这里同你讨论这样的问题。”

婉襄的语气坚定,“与其这样说,不若说这国家为何不给女子出路。不是紫禁城困住了你,是这个国家困住了你。”

婉襄站在静室之前看见的那一片天,越是无垠,便越是觉得这屋舍殿宇渺小。

而后便生出了不甘心。

她太能理解了。

就算她的人生在他人眼中似乎已经无比美满,但她自己知道她能够安然地坐在这里的根源,是因为她仍然记得她并不属于这里。

她只是一个过客。她体验的是别人的人生。

“宁嫔,你只是不得不屈从于你性格之中的缺陷,与你心中的恶念而已。嫔妾虽然恨你,但也同情你。”

“呵,同情?你也配同情本宫……”

宁嫔笑起来,整个身体却都在微微颤抖。

她靠在窗上,仿照农家田舍建成的窗台之上扎着稻草,同样跟随着她颤抖。

“若你清楚地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可能永远都得不到,若有人逼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若你心中有恨,如何无愧于心?”

婉襄一直都记得宁嫔同她说的这句话,至今无法参透。她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宁嫔在这时候冷静下来,又变成了一条美艳无比的毒蛇,而那副山水画也画下了缀满杏花的最后一笔。

“本宫与你之间还没结束呢,本宫怎能告诉你答案?”

婉襄不是不想杀她,是她根本杀不死她。在历史注定的,宁嫔的宿命以前。

“你不会再见到晴蒲了,或者有朝一日你见到了,那一日就是你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