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 她看起来好像是真的疯傻了。”

圆明园中处处都是好风光,其实没有适合关押犯人的地方。晴蒲被雍正安排住在月地云居的一间静室之中,由专人照拂管理, 没有人的手能伸到这里。

婉襄和桃实站在窗外, 静静地观察了晴蒲片刻。

虽然有专人照顾她,但她毕竟是个犯人, 从前在宁嫔身边得罪的人又太多,照管她的人待她的态度大约不好,做事更不会仔细。

用膳的时辰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是昏暗小室之中, 晴蒲仍然捧着一只青瓷碗。

里面的白米饭似乎没有动过,她只是将一颗颗的白饭粒挑出来, 放在面前为一道光亮照明的青砖地上,一粒一粒, 整齐地排好, 口中念念有词。

而看晴蒲自身, 衣服脏兮兮,也有些破烂,鞋袜都不见, 脚上似乎有伤痕,实在是惨不忍睹。

婉襄不觉望向一旁的管事嬷嬷。

那嬷嬷笑得讨好,“刘贵人, 这……这并不是奴才们虐待她, 她身上的那些伤口都是她自己弄出来的,她不想喝太医的药, 次次挣扎, 而后就……”

“也不是奴才们故意折磨她, 是她自己不愿意开窗的。光线一落到她身上她就开始尖叫,说是有鬼附在她身上。刘贵人,您说这……”

婉襄没有理会这嬷嬷,她在桃实不善的目光之中闭上了嘴。

周围安静下来,婉襄一直都静静地望着晴蒲,直到她终于短暂地停了手,抬起头和婉襄四目相对了片刻。

她心中一片了然,“请嬷嬷把房门打开,我想要和晴蒲姑娘说几句话。”

“这……”嬷嬷犹豫起来,反而去望桃实,要听她的意思。

桃实从来最听婉襄的话,并没有给这嬷嬷什么讯息。

她只好继续向婉襄道:“这姑娘的力气奇大,平日里喝药,两个嬷嬷都按不住她。您是千金贵体,还是不要冒这样的风险了。”

“而且……而且她总用另一种声音说话,好像邪的很,您……”

婉襄心意已决:“嬷嬷只管开门就是了,我相信,晴蒲姑娘是不会伤害我的。”

她略略抬高了音量,“毕竟……晴蒲姑娘虽然此时疯癫了,但定然也是想活下去的。”

这是警告,晴蒲是聪明人,到此时此刻了不会还想着帮宁嫔做事,最重要的,当然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那嬷嬷便从荷包之中取出了钥匙,打开了挂在木门上大得惊人的铜锁。

那铜锁之上并不干净,上面有斑斑锈迹……不,不是锈迹。

铜制的物品不可能锈成这种颜色,那上面恐怕是什么动物的血。

用来辟邪的。

婉襄并不需要她跟着,“守好外面的大门即可,若是晴蒲姑娘发了疯,一时跑了出去伤了人……”

那嬷嬷便是一凛,忙同婉襄保证,“奴才一定会守好大门的,贵人放心去就是。”

桃实推开大门,光线透进去,里面的晴蒲一下子就尖叫了起来,几乎震耳欲聋。

她不仅是尖叫,更是立刻跑进了屋中浑然没有一点光线的角落里。

但并没有蜷缩着,只是亭亭立于角落之中,“刘贵人,许久不见。奴才被困在这屋子里,许久都不得出去了。”

“想去看看李贵人,可她身边更有顺天圣母庇佑,不知她如何了?”

这声音不是晴蒲自己的,但也只是拿腔拿调,故弄玄虚而已。

“你是瑰琦?”

婉襄努力地适应着打开门之后整个房间里飞舞不止的烟尘,在尚算干净的一张太师椅上从容地坐了下来。

“不大像。若你是瑰琦,怎么不先问起你的主子熹贵妃,反而问李贵人?难道是在李贵人身边呆了半年,呆出感情来了?”

婉襄做的位置是有阳光的,午后日光正盛,晴蒲看她,不得不眯起眼睛。

“熹贵妃她害死了奴才,奴才便是想对她忠心,也是做不到的。对了……还有方郎,我的方郎……裕妃将他放出来没有?”

越演越像真的。

婉襄静静地望着她:“害死瑰琦你的那个人可不是熹贵妃,而是你如今寄宿的这位姑娘和她心狠手辣的主人。”

“宁嫔已经如同秋日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而这位姑娘年纪轻轻……”

她淡然一笑,“在我看来,是罪不当死呢。”

晴蒲有一瞬间的怔忪,不知是为她自己,还是为宁嫔。

但很快又凝聚起心神,“奴才不关心什么宁嫔,只是这具肉身若是没了,奴才便又成了孤魂野鬼。”

“他们在铜锁上涂了黑狗血,奴才出不去,刘贵人您当初同情李贵人,是否也能同情同情奴才?”

婉襄看着自己的指甲,为了照顾嘉祥,她当宫妃之后被迫养长的指甲此刻又如她所愿得短,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粉红色,十分健康。

“哦?瑰琦你刚刚才提到了你的方郎……怎么,此时又不关心他了?”

婉襄进一步地压迫她:“他暂时倒是不会有事,毕竟他还没能够指认出那个在他之后进入林中的宫女是谁,不过他胆敢秽乱宫闱,死也不足惜。”

晴蒲的眉心一跳,几乎又要露出马脚,旋即一副凶神恶煞的恶鬼姿态,“谁要杀方郎,谁要杀他!”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仍旧逗她,“便是瑰琦你不被宁嫔的人毒死,同方简私通,总有一日你们也会一起被处死,他那样害你,你还为他说话?”

“他也做了厉鬼,岂不是你们正好成双成对?还怕什么黑狗血。”

“瑰琦”并没有察觉到丝毫不对,“成双成对?刘贵人鸟铜万岁爷成双成对,便看不得我们成双成对了?”

“够了。”

婉襄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不想再和她虚以委蛇下去了。

瑰琦的那位“方郎”根本就不叫方简,而晴蒲是不知道的。

若这世上当真有科学解释不了的事,真正的瑰琦又岂会发觉不了这样的错误?

“晴蒲,有些事你现在不想说,那么不说也罢。”

婉襄的话音刚落,晴蒲便放弃了装神弄鬼,开始装疯卖傻。

她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开始观察它们。

“地上的蚂蚁……蚂蚁和米粒……它们去哪了……它们去哪了……”

分明就在她眼前。

婉襄扶上了桃实的手,作势欲走,“晴蒲的脑子还是不清楚,我回去之后会跟万岁爷说,让他将她发到边远之地去做苦役。”

“我还要让人看着她不准她死,也许她那时候就能清醒过来,说我想听见的话给我听了。”

桃实明白婉襄的意思,故意道:“是,万岁爷最愿意听贵人的话,不过小小一个宫女,还是犯了错的,自然由得您安排。”

“奴才小时听人说,宁古塔苦寒,不若就将她送到哪里去。”

她们一唱一和,已经快要走到门前了,身后的黑暗之中才传来晴蒲的声音。

“贵人。”

婉襄缓缓地回过头去。

“若是奴才随您去见万岁爷,之后奴才仍然要到什么宁古塔之类的地方做苦役,那奴才宁肯此刻就死了,也不会背主。”

一个疯子说的话不足以取信于人,而再多的药物也未必能使一个疯子清醒。

晴蒲看明白了这一点。

但婉襄看透的是另一点,任何人都会先为自己思考,而后再考虑别人。

“什么时候能说,不是你说了算的,晴蒲。而是我。”

还没有到时候。

婉襄没有再同晴蒲解释什么,“你是种绿的继任者,你应该最清楚她的下场是什么。”

“不过你放心,你知道的这些事于我有用,你的性命便也是,我会尽力护你周全的。”

“在此之前,你就每天都好好地记着到那一日你应该说的话,这就足够了。”

静室重新落了锁,留下晴蒲在那一片黑暗之中。

桃实又低声嘱咐了那嬷嬷几句,而后朝着婉襄走过来。

她正抬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

夏日的天空,其实总是这样蓝的。万里无云,像是一块完整而无杂质的蓝宝石。

低头时眼中都是雕栏画栋,但它们都太能藏污纳垢,看多了,心里也就不欢喜了。

桃实陪着婉襄继续往前走,“贵人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晴蒲是在装傻了,怎么知道的呢?”

月地云居在万字房西北,距离杏花村更远。

结果分明是好的,晴蒲会是一枚十分有用的棋子,婉襄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惆怅些什么。

“若是一个人当真疯了,是不可能有那样好的逻辑和能力将那些白饭粒放得那么笔直的,这分明只是一个聪明人在装傻。”

桃实沉思了片刻,又问她:“那贵人既都已经知道晴蒲不过是在装傻了,为什么不让她把做过的恶事都写下来,或者直接带着她去见万岁爷?”

婉襄应该怎样解释?

这些事是能将宁嫔置于死地的,可如今并不是她的死期,所以她不能这样做?

这样的宁嫔……这样的宁嫔究竟何以得封妃位,未来等待着婉襄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事。

“贵人,杏花村已到了。”

她只有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