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众人默然无言,王一舟拎着一壶凉茶走进来。
见同僚们像在灵魂出窍,忒奇道:“这是怎么了?”
随机选中一名幸运儿,轻拍对方肩头:“天这么热,怎还站在太阳底下,也不嫌晒得慌。”
王一舟若有所思:“难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后进来的那位通报宋婕妤和怀......五郡王喜讯的官员又把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王一舟:“???!!!”
得亏他没喝茶,否则铁定要一口茶喷出来。
王一舟挪到苏源身旁,喃喃自语:“真想不到,竟然是他。”
苏源乜他一眼,面朝众人扬声道:“这事咱们听听就好,眼下当务之急是番商。”
赵洋再怎么也是龙子皇孙,容不得他们议论。
“回头再核实一下番商向陛下献礼的流程,圈定集市中的售卖点......事情多着呢,大家都别闲着,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受罚定是免不了的。”
“当然,待事情圆满完成,赏赐也是少不了的。”
想要马儿跑得快,就要给马儿多吃草。
对他们而言,赏赐不仅仅是银钱物件,更象征着荣誉。
但凡哪家得了朝中赏赐,那足够自家人吹半年的。
苏源打一巴掌再给颗糖,成功大家蹭地亮起双眼,异口同声道:“是,大人!”
待众人作鸟兽散,苏源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王一舟,直奔办公点去。
王一舟抹了把脸:“番商来了?”
苏源嗯了声:“我刚得到消息,他们已被鸿胪寺官员引去驿馆安置。”
“所以我到底错过了多少消息?”王一舟咂舌自问。
苏源绕过回廊往前走:“就这两件事,旁的都是些琐碎之事,底下的人都能解决。”
“好在通商契书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流程都已事先拟好,也不至于临场乱了阵脚。”
王一舟拿胳膊肘戳了戳苏源:“承珩,明儿是你去还是我去?”
鸿胪寺的任务是接待番商,至于番商在靖朝售卖商品、两国之间达成通商等事宜,由船舶司全权负责。
朝中上下非常重视首批来到靖朝的番商,他俩作为船舶司一、二把手,深知生意人起码有一千六百个心眼子。
以防底下的人和番谈判过程中不慎掉进对方设下的陷阱里,从而导致靖朝落入下风,苏源在深思熟虑后决定亲自上场。
至于王一舟,苏源哪能不知他对番商的好奇,遂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番商的心眼跟马蜂窝似的,恐怕我一人应付不过来,不若王兄随我一道前去?”
“还有王先生和夏大人等几位,亦不可缺席了。”
“有你们在,我才安心。”
宋先生等人是船舶司元老级人物,早在船舶司的前身——造船处还未脱离工部正式独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了。
这几位不缺真才实学,又心思敏捷,大家戮力同心,还愁不能稳压那群番商,为我朝谋求更多?
王一舟心里乐开花,面上却佯装无可奈何:“既然承珩你都这么说了,我若不去,岂不被对方得了便宜?”
苏源眼底掠过笑痕:“那就这么说定了。”
“嗯好,没问题,明儿你们出发时记得叫上我。”
王一舟心中高兴,又忍不住碎碎念,耿直寡言的人设崩得彻底。
“诶承珩你说,怎么会是宋婕妤毒害了天薯?她一个后宫女子,从哪搞来的毒药?”
并非王一舟瞧不起女子。
就拿他那出身武官之家的夫人来说,一手双锤舞得虎虎生风。
王一舟总担心他家夫人一个不慎,铁锤脱手而出,把路过的他给砸没了。
这也间接导致了王夫人在王家说一不二的地位,以及王一舟的耙耳朵属性。
在夫人的耳濡目染下,王一舟曾盲目认为世间女子皆是这般——明面上温婉柔弱,私下里可拳打东北虎。
只是单纯感叹宋婕妤的疯狂,并对毒药的来源生出质疑。
无他,后宫是何等宫规严明之地,倘若随随便便就能弄来毒药,陛下岂不就危险了?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太多,任苏源再怎么神机妙算,也猜不到这些个细节。
侧首看向御书房的方向,眼眸中光影浮动。
唯一知道详细来龙去脉的,恐怕只有那位了。
左右凶手已伏法,五郡王也被日夜看守着,应掀不起什么风浪,苏源也没那心思想七想八。
“甭想这些咱们管不着的事儿,这事该由陛下和皇后娘娘苦恼,就算王兄你愁秃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与其这样,还不如赶紧把公务处理了,明后两日估计要忙得脚不沾地,公文堆积太多,大后日可有你哭的。”
王一舟毫无被比自己年轻的苏源教育的羞恼,忽的一拍手:“你要不说我都忘了,上次户部批下来的那笔银子快要见底,得赶紧去户部再请一笔。”
苏源见他看向自己,有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秒,王一舟搭上他的左肩:“承珩呐~”
苏源不着痕迹按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面无表情:“有话直说。”
“你跟孙大人熟悉些,这俗话说得好,上头有人好办事,我每次过去户部那些人都磨磨唧唧,嘴皮子都磨破了才能批下来。”
王一舟郑重其事地道:“这次该你去了,回头八品阁请你喝酒。”
苏源拨开他的手,无情戳破对方冠冕堂皇的话:“难道不是你几次三番催促,惹毛了孙大人?”
一天跑三次户部,气得孙见山当场骂人了都。
王一舟早已练就出一张厚脸皮,胡话张嘴就来:“当然不是,我这是为咱们船舶司着想,万一没能及时批下来,可要耽搁不少时间,底下的人也做不成事。”
苏源:“......”
诡辩没人能比得过您!
“罢了,我去一趟。”苏源甚是无奈地道,“您老赶紧进屋去,好生将养身体。”
王一舟佯怒:“好你个承珩,竟敢这般称我!”
成功看到对方气得脸红脖子粗,苏源自觉扳回一局,露出浅淡笑意。
挥了挥手,从容落拓地转身离开。
......
沿着宫墙的阴凉处七拐八绕,苏源于两刻钟后抵达户部。
走进户部大门,几位大人手里捧着凉茶,坐在院里的树荫下,边乘凉边酌饮着。
远远看到苏源过来,一个二个的忙不迭起身,拱手作揖:“伯爷安好。”
苏源扫过他们的官服,都是五品以下,且年过不惑,浑身充斥着被官场蹉跎蹂.躏多年的沧桑感。
微笑着回了一礼,言语温和:“孙大人可在?”
其中一人回应:“尚书大人在的,伯爷可要下官领您过去?”
苏源婉拒了:“本官识得路,自个儿去就行。”
说罢微微颔首示意,抬步离去。
方才主动请缨的官员定定望着苏源的背影,眼里有艳羡,也有感慨。
“让你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吧。”同僚撇嘴说,心里却想着,怎么就被他抢先一步。
“不过是卖个好罢了,伯爷若应了,我顶多在尚书大人跟前留个名,若不应,对我也没什么损失。”
那官员淡定得很,意有所指道:“总比有些人拼命钻营,四处散财,最后什么也没得到高强得多。”
同僚哪里不知他说的是谁,当即脸色黑如锅底,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这要从弘明帝发落二十八罪官说起。
那些个罪官被判刑,职位理所当然地空了出来。
有些官员四处托关系,给吏部官员请客送礼,只为往上爬一爬。
方才那同僚就是其一。
只不过他运气不好,在银钱和人脉关系上被其他人比了下去,上百两银子打了水漂,什么都没捞着。
这些天里,同僚见着谁都要阴阳怪气一下,大家早就对他不满了。
“便是得着了又能怎样,最后还不是被大理寺逮了去。”
“可不是。”
众人一阵唏嘘,喝完了杯中凉茶,各自散去。
苏源不知他们因自己险些起了争执,更不知又有官员被大理寺带走。
他找到孙见山,说明来意。
国库充盈,孙见山又跟苏源关系匪浅,二话不说就批了银子。
离开前,孙见山随口抱怨了句:“真不知道有些人怎么想的,不老老实实办差,偏要走歪门邪道。”
苏源脚下一顿。
孙见山揉着发痛的太阳穴,没好气道:“现在好了,人被大理寺带走,又给我找事情做。”
苏源微微一笑:“心有贪念,如何能脚踏实地,走了他一个,当能免去后续不少的麻烦呢。”
孙见山长叹一声:“你倒是想得开。”
苏源一摊手,以促狭的口吻:“没办法,我们又管不住他人的所思所想,只能尽力从积极层面考虑问题,免得惹祸上身。”
孙见山想也是,神色缓和些许:“是这个理,要是一直留他在户部,日后多半还得闯出大祸。”
苏源按捺着满腹好奇,没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拱了拱手:“船舶司还有公务,下官便先行一步了。”
孙见山点了点头:“去吧。”
......
从户部出来,没走几步苏源又碰上礼部的楚侍郎。
这位楚侍郎曾经做过工部代理左侍郎,苏源对他的印象很不错,遂停下脚步,远远见了一礼。
楚大人也记得这位间接促成他升到正三品的远靖伯,直接停了下来:“苏大人这是去户部?”
苏源轻嗯一声,简单说明了来意。
又注意到楚侍郎身后捧着一众精美华贵器物的宫人,略微有些诧异:“楚大人你们这是?”
楚侍郎无奈笑着,压低声音说:“尚书大人差我去怀王府收回越规制的器物。”
苏源眸光微动,仔细看这些宫人手里捧着的器物,还真是只有亲王才有资格享用的。
正要让楚大人先行,身后传来一阵哭饶声:“冤枉啊大人!下官什么都不知道,下官什么都没做过啊!”
苏源和楚侍郎不约而同看过去,只见为首的是大理寺两位少卿,正由远及近走来。
在他们身后,除官兵以外,还有两个官员,以及数十名宫人。
被官兵押着的两位官员里,其中有一人瞧着极为眼熟。
苏源定睛一瞧,可不正是连番挑战弘明帝底线的前御史大夫——胡大人。
再看另一位,着浅绿色官服,登时让苏源联想到孙见山口中那位走歪门邪道的人。
心底闪过万千思绪,苏源和楚侍郎又向他二人拱手见礼。
“岳大人,袁大人。”
对方还礼:“苏大人,楚大人。”
大理寺办案,可比礼部紧迫得多。
故而双方只简单说了两句,问候一番,两位少卿就带着人匆匆离开了。
苏源站在宫道内侧,亲眼目睹官兵押着官员和宫人往南边去。
靠近他这一侧,宫人手捧亲王规制的器物,垂目恭顺。
二者狭路相逢,颇有几分树倒猢狲散的悲凉和讽刺意味。
礼部,象征着赵洋的降爵失势。
大理寺,则象征着宋婕妤死后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被羁押的官员犯了何罪暂且不知,那些宫人多半是在彻查后宫的过程中,被查出身份有异。
两方人马擦身而过,此后再无交集。
一如宋婕妤和赵洋这对母子。
一死一傻,幽明永隔。
苏源温声同楚侍郎道别,沿阴凉地原路返回。
途径一处,听到有宫人窃窃私语。
“陛下和皇后娘娘这回是下了决心要惩治这些人,咱们可得老实些,也都警惕着,莫要把自个儿的命填进去。”
“都怪宋氏这毒妇,要不是她闹出这些幺蛾子,何至于人心惶惶。”
“死得好,死得妙,像她这样蛇蝎心肠的妇人,一瓶鹤顶红便宜她了,就该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这小内侍说到激动处,音调陡然抬高,吓了两旁的同伴一跳。
“你小点声,万一引来了贵人,九条命都不够你死的!”
“知道了桃花姐姐,我这不是太生气了么。”
苏源无声勾了勾唇,悄无声息路过,并未惊动这几人。
其实他们说得有几分道理。
宋氏罪大恶极,便是死一万次,那些天薯也回不来了。
幸好弘明帝识破她的阴谋,否则现在京城处于一片白幡之下。
只希望事情能尽快落下帷幕,莫要再生出什么事端。
苏源兀自想着,信步回到船舶司,着手安排明日相关事宜。
翌日,苏源率领船舶司几位主要官员前往驿站。
在靖朝人眼中,番商是位于“士农工商”最末的商贾,没有资格入宫觐见陛下。
入乡随俗,所以船舶司将谈判地点定在驿馆。
一行人行至驿馆,刚下马车,入目便是黑压压一片。
定睛看去,驿馆门口立着数十位远道而来的番商。
苏源一行人拱手见礼,对方还礼,并用各国语言和他们交流。
“我来自云华部落,代我部落的酋长向靖朝陛下问好。”
“在下代替女王陛下向靖朝陛下,以及诸位表达最诚挚的敬意,礼物已经备好,它们都是由女王陛下亲自挑选,希望靖朝陛下能够喜欢。”
“源大人,我们又见面了!上次见面我还是个孩子,现在我已经是部落最强大的战士,酋长将部落的生意交给我,我就迫不及待来见源大人了!”
“听说靖朝有源大人,我特意放下整个国家的生意,远渡重洋来到这里,希望能给源大人一个惊喜。”
“......”
番商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满面喜气洋洋,看苏源的眼里bulingbuling闪着光,热情洋溢。
在场的船舶司官员里,除苏源外无一人出过海。
乍一见苏源被番商众星捧月,很是吓了一跳。
王先生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长吁短叹道:“优秀的无论走到哪里都不缺喜爱之人。”
夏大人是看着苏源从五品通判一步步走到正三品,走到伯爵加身这一步。
每次嘴上说苏大人不干人事,把他们这些下属当成老黄牛使唤,心里却是格外服气的。
和吴立身等人斗智斗勇,到后来的造船、出海,夏大人目睹全程,深知苏源走到今天有多艰难。
再看苏大人眉目含笑,嗓音如沐春风般,利落自如地切换着各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和番商们谈笑自若。
注视着这一幕,夏大人悄然红了眼。
人人都说苏源运气好,得帝王赏识,年纪轻轻一路青云直上。
却无人知,他是如何劈风斩浪历经万难,才能站到同龄人无法企及的高峰。
苏源不知有人突然感性起来,背着大家为自己掉眼泪。
倘若知道这么回事,定会感动得无以复加,然后抱给夏大人一摞文书以作奖赏。
夏大人:“......”
一腔真心喂了阿黄。
王一舟和王先生此前特意学过几种语言,日常交谈不成问题。
在苏源应付不过来的时候,他俩也能站出来分走番商一部分注意力。
有番商注意到全程礼貌微笑,一言不发的夏大人一行人,发现他们的官服颜色和源大人的不同,便凑上前天真询问。
问完又一脸期待地看向随行的鸿胪寺翻译,示意他转述一下。
翻译:“......”
您这不是在往人心口上捅刀子么?
在他左右为难之际,苏源轻笑着说:“这就好比你们部落的勇士,第一勇士和第二勇士的衣着装扮有所差别,我朝亦是如此。”
番商恍然大悟,这才放过一脸懵的夏大人等人。
简单的寒暄过后,苏源略微抬高了音量,好让所有的番商头头都能听见。
“今日我们代表我朝陛下来同你们商谈,在商讨之前,是各国的献礼仪式。”
苏源说的是靖朝官话,自有翻译说给番商听。
一听说献礼仪式,番商们满脸急不可耐,催促源大人赶紧开始。
夏大人对此感到费解,低声问王大人:“我一直想问,他们为何能代表他们的君主向陛下献礼?”
这点王先生问过苏源,自然是应答自如:“在他们的国家,商贾的地位不似我朝,有些是很高的。”
“而且他们有些人不仅仅是番商,在各自的国家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这也是鸿胪寺将他们安置在这里的原因。
身份不俗,自然不能敷衍对待。
但与此同时,他们更该时刻维持大国风度,力求在气势上稳压他们一头。
夏大人惊叹不已:“原来如此!”
方才他还听见百姓嘀咕,这群番商打扮得如此低俗,身份多半也是卑贱的。
现在想来,反倒是他们孤陋寡闻了。
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制度,不理解但尊重。
说话间,番商头头让人抬出献给弘明帝的礼物。
每抬出一件,就有内侍高声唱出对应的名字。
靖朝的官员百姓们一一看过去,目不暇接。
繁复华美的金器银器,油光水亮的动物皮毛,薄如蝉翼的绫罗绸缎......
单看这些番商骄傲且自豪的表情,就知道这些是他们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更让众人大吃一惊的是,某个部落献上了活物——
一只通体雪白的豹子!
王一舟倒吸一口凉气,猛戳苏源的腰侧:“好漂亮的豹子!”
饶是王先生早年四处游学,见多识广,也被这只雪豹惊艳到了。
“这豹子当真是漂洋过海来的?”
这一句,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献上雪豹的番商正是之前口称女王陛下的那位,他从翻译口中得知大家的疑惑,顿时大笑出声。
“这样的雪豹在我国只有三只,一只在女王陛下的宫中,另两只在猛兽园里。”
番商忽而看向苏源,颇为遗憾地说:“当初女王陛下想赠予源大人一只雪豹,源大人却百般推诿,怎么也不肯要。”
“源大人您可能有所不知,当初您乘船离开,女王陛下可闷闷不乐了许久,直到现在还不愿寻找王夫呢。”
苏源:“......”
王先生等一众听得懂这种语言的靖朝人:“......”
顶着众人震惊而诧异的目光,苏源额角青筋直跳。
这话的可信度简直为零!
那元国的女王陛下不过是看中了他这张脸,许诺他百万钱财,想要让他留下来,做她的情人。
没错,情人。
元国民风开放,尤其是女王这样位高权重的,除了一位王夫,私下里还有十几个情人。
苏源始终惦记着妻女娘亲,还有远在靖朝的友人们,这些都是无价之宝,千金也不换。
所以收到女王暗示的第二天,他就带着船队麻溜跑路了。
谁能想到,时隔三两年,元国的商人会当众提起这件事。
苏源:“......”
都别说话,容我先找个地缝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