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此一席话, 颇是耐人寻味,赵瓒之听罢,峻容之上的笑意问道:“你这是何意?”
到了这个时候, 温廷安莞尔一笑, 不再言语了。
摆明儿是要抖包袱。
赵瓒之是没有耐心同温廷安周旋的, 骤地拂开了袖袍,戛然伸出了臂腕,一截修直玉润的手,重重捻住了温廷安的下颔, 力道由轻变得极沉,温廷安下颔是细嫩嫩肉的,压根儿禁不住掐的, 一遭掐捏, 白腻如雪的肌肤,很快就蘸染了一片绯红之色, 此番情状,看在了男人的眸底, 不知为何,便是有了一种堪比暴戾的快感。
赵瓒之下手极狠,丝毫不动怜香惜玉,温廷安殊觉自己下颚的骨头都快被他碾碎了, 偏生她又被赵瓒之点了定身穴, 悉身俱是动弹不得,要不是这般,她早就抬剑劈削而去了, 何至于身陷这等轻侮之中。
但她好歹也算是达到了目的,依照目下的光景, 她对于赵瓒之而言,还算是有一丝利用价值在的,赵瓒之在短时间内,并不会贸然杀她。
温廷安故作一番踯躅之色,欲言又止之后,适才佯露一抹惶恐之色,松了口道:“……七殿下恕罪,我说,我说还不成吗?”
赵瓒之阴翳密布的脸色,此时稍霁,唇畔浮起了一丝轻哂之色,“说。”
他没有松开钳扼在温廷安下颔处的手,力道仍旧极沉,迫得温廷安下颚骨庶几要撕裂开了去,她不得不服个软,姑且先抖个机灵,道:“殿下不该先松开我么?您捏着我下颔,让我如何把事儿跟殿下交代?”
“你目下不正仍好好的说着话么?”赵瓒之锋锐的眸,幽黯如深潭,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看她的眼神,仿佛是在注视着某种孱弱软绵的小动物,只要他用劲一掐,她便是能一命呜呼,冥冥之中,此更是助长了他对温廷安的兴致,赵瓒之俯近而去,语气透出了一丝危险的意味,“怎么,你是感到了疼么?”
赵瓒之轩昂峻挺,行伍出身,道出这番话时,周身泛散着一阵煞是凌冽的气场,他身上的锦服绣有一只赑屃,形态狞戾狂狷,在火光的照彻之下,晕染出了一阵熠熠的暗芒,教人一时不敢抬目,更不敢与之相视。
时有凛瑟的潮风,习习拂来,将炽热的铁味燥气,撩刮在了温廷安的身上。
温廷安听罢,骤然觉得,眼前这一个衣冠俨然的男人,竟是有些可怖,她不打算在这般一个毫无意义的话题上,同他周旋,遂是直奔主题道:“殿下可知晓,您纵火烧了整一座四夷馆,意欲烧死那位大金暗探,如此,你便是认为自己算无遗策了么?只遗憾,您所不知道地是,完颜宗武其实还留有一手,并且这一手,是极为致命的,这也是我今儿来不得不来探查此地的真实缘由。”
赵瓒之清楚温廷安不是危言耸听,他挑了挑剑眉,侧眸对椿槿道:“你先下去罢。”
这显然是要单独同温廷安说话了。
椿槿窃自睇了温廷安一眼,恭谨地施了一礼,尔后告退而去。
待这个荒僻之地仅余下了二人,赵瓒之沉了沉眸子,终是松开了手掌,温廷安的下颔得到了解放,她本想揉一揉,但身上的定身穴还没有解开,她仍旧不能动弹,一番思量之下,对赵瓒之道:“七殿下,您不妨将我这身上的定身穴也一并解了罢,我的功夫远逊于您,纵然是穴道被解了开去,我也绝不可能逃脱得出您的手掌心,您说是也不是?”
赵瓒之听罢,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仅是似笑非笑地淡扫了温廷安一眼,这一抹笑色教她有些不寒而栗,她所有的伶俐,对同她不相识的旁人,可能还管用一些,但于赵瓒之而言,她心眼里藏着什么把戏,他心底就跟揣着一鼎明镜似的,什么都是洞悉知晓的,一言以蔽之,她的那些伎俩,在他面前堪称是一览无余。
温廷安自当是不敢再造次的,老老实实地垂下了头,道:“是这样,不瞒殿下说,我们查到,完颜宗武遣那位暗探,买通了这冶炼场内的一些劳役,将火药埋藏在了地底之下,只消他与殿下的谈判谈崩了,他势必会拿『地埋火药』一事来威胁殿下。”
一抹阴翳之色悄然掠过了赵瓒之的眉庭,他伸手摩挲着玉扳指,似是在斟酌,晌久,他才道:“继续说。”
见他没有疑虑,温廷安晓得,自己这算是取信于赵瓒之了,她仍旧维持着恭谨之色,道:“殿下纵火烧了四夷馆,意在于毁掉完颜宗武的一颗棋子,好让完颜宗武失去天时地利人和,这般一来,他手头上唯一对己有利的筹码,只剩下那元祐三州的疆土。在殿下看来,完颜宗武唯一的选择,便剩下割让元祐三州的领土,殿下也很笃定,完颜宗武一定会答应您的要求,他亟需得到那些火-械和兵谱,否则,他更不可能在金国发动兵变,在同完颜宗策博弈抗衡之时,也根本不可能会有胜算,一旦他发动兵变失败,他唯一的下场就是个死。”
温廷安顿了一顿,继续凝声道:“您觉得午时正刻的谈判,局势皆是掌饬在你手中,但完颜宗武绝非善茬,他留有火-药此一后招。也许,殿下会问,我是在何处获知了这则消息,实不相瞒,我是从那位大金暗探的口中得知,这人名曰长贵,蛰伏在崇国公府内二十余年,十分不好对付,我费尽千辛万苦,才从他口中套出了这个密文。”
赵瓒之摩挲玉扳指的动作一顿,饶有兴味地『噢』了一声,尾音悄然上扬,“既然是如此隐秘的密文,为何你要告知予我?据本王看来,你是阮渊陵麾下的纸鸢,是赵珩之的走狗,依照常理,你不应当将这种密文告知予我,而应该秘而不宣才是,若是我和完颜宗武鹬蚌相争,你们便可在此间坐收渔翁之利,趁机扳倒我,扶赵珩之上台,如此大的一个便宜,你放着不拣,就对我这般坦白?”
这不免就教人起疑。
温廷安面色不改,仅是沉垂着眸子,笑盈盈地道:“我原先确乎是意欲坐收渔翁之利,但在昨夜转念一想,长贵在我手上,他还活着,而殿下巴不得他死去,否则,您就不能逼迫完颜宗武割让出元祐三州。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般说,只要长贵一日未死,您不能得到元祐三州,纵然您没受火-药之焚殛,您所谓的计策,也自然不太可能实现了,是也不是?”
“你这是想跟本王谈条件?”赵瓒之先是一怔,继而眸色攒着一抹寒泠泠之意,他没料到温廷安敢有这般成算,他同这般多的人打交道,世人畏他,惧他,恐他,恨他,恨之欲其死,而温廷安不避不让,是第一个敢直言不讳同他谈条件的人。
温廷安呼吸微紊,心中其实是有些局促的,凭恃她的身份,面对王侯贵族,谈条件是根本不够格的,但目下情势格外特殊,她必须铤而走险,赌上一把。
她眉眼疏淡如云,俯眸低颔,柔韧地说道:“我何来的胆子,敢同七殿下谈条件,不过是就事论事,既是替阮掌舍筹谋,亦是替殿下绸缪一番罢了。”
这般话说得好听极了,既是给阮渊陵挽尊,以聊表自己对东宫的忠心耿耿,又是顾及了赵瓒之的颜面,两方皆是不吃亏的。
赵瓒之心中有一丝触动,又听温廷安道:“殿下若是有兴致听我的谏议,不若思量一番,先行解了我的定身穴?”
赵瓒之眉心轻凝了一番,淡扫了温廷安一眼,陷入了静默之中,似是在斟酌她的话,俄而,他停住了摩挲玉扳指的动作,拂袖伸腕,并指戳向了温廷安的定身穴。
温廷安目下能够动弹了,遂是粗略地揉动了一番筋骨,也不再抖包袱,朗声说道:“目下已然是迫近辰时的光景,距离午时牌分还有不足两个时辰,时间紧迫,殿下若是有抓我的空暇,弗如遣人搜找出火-药的埋藏之地,拔除完颜宗武安置在冶炼场之中的爪牙,否则,殿下在同完颜宗武谈判之时,难免会落入对方的掣肘之中。”
温廷安之所言,不无道理,赵瓒之静思了一会儿,淡声道:“你的谏议确乎有些道理,我会考量一番。”
温廷安道:“既是如此,那殿下也该考量一下我的——”
话未毕,赵瓒之倏然掠起了一记锋锐的手刀,照定她后颈处劈削而去,此举颇为猝不及防,温廷安没个防备,硬生生扛下了这一击,须臾,她的眸瞳蒸散成了一片墨云,整一具身躯朝前趔趄了几下,行将倒在地面之上,赵瓒之抻出一条劲韧结实的胳膊,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躯。
赵瓒之的目色如一枝细密的工笔,肆无忌惮地描摹着温廷安的容色,在接住她身躯的那一瞬,他觉知到落入自己的怀里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柔软,空气里,甚至是盈满了清香,这是独属于女儿家的幽氛,却与怀中人的造相截然不符。
聪颖敏锐如赵瓒之,他很快明悟了一切,用近乎呢喃的口吻,哑着嗓子,徐缓地道了一声,“原来如此。”
他在揭开了温廷安的胶质面具之时,头一眼所带来的惊艳,并非虚幻无实的,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这位温家大郎,其实是个女儿身,其姿色称得上是上乘的,放在整座洛阳城的女眷之中,论上一句姝色无双亦是不为过。她不仅是姿色极佳,也称得上聪悟伶俐,一行一止之间,俱是颇有胆识和谋略,是他钦赏的范儿。
赵瓒之的眸底,渐而露出了一抹浓郁的憾然之色,低低的喟叹了声,“可惜了。”
倘或温廷安不是为赵珩之效命,不是效忠于阮渊陵,他兴许可以将她留在身旁,予她重用,待他实现了一统江山的筹谋之后,许她荣华富贵,但这一切,都已然是太迟。
温廷安是东宫的走狗,她知晓得太多了,而今落在了他手上,她唯一的下场,便只有一个死。
赵瓒之将椿槿吩咐了过来,椿槿见了温廷安晕厥的这番情状,心底起了一丝异色,视线规规矩矩地垂落了在地上,双手拱起高举过眉庭,恭声问道:“殿下,这位温家大少爷当如何处置?”
赵瓒之寒声道:“这人是阮渊陵的一枚棋子,尚还可做人质,先将她关入地牢,时机到了,便拿她当令箭来使。一言以蔽之,这人是温家的嫡长孙,落在了我们手上,阮渊陵若是届时带兵来查封酒场,也必会看在温廷安的份儿上,不敢对我们轻举妄动。”
椿槿听明白了话中深意,温廷安目下的身份是人质,一旦没了价值,就不必留其性命了。
她审慎地应喏了一声,便是将温廷安押了下去,临行前,赵瓒之又嘱咐了两桩事体。
——“温廷安来冶炼场的事,除了本王,目前只有你一人知晓,切勿为旁人所知晓,庞枢密使与钟尚书都不可,若是本王从旁人口中知晓了这一桩事体,本王便是唯你是问。”
——“且外,你让庞珑庞枢密使下来一趟。”
这些事,椿槿逐一应下。
少时,庞珑便是匆步而来,稽首行揖道,“殿下寻微臣,是有何嘱托?”
赵瓒之道:“你拨出一部分兵力,查封整座冶炼场,并清算火-药的数量,假令火-药的数量与账簿上的对不上,便需将相关的可疑之人扣押下来,询问其火-药的下落,务必要搜查出来,兹事体大,延宕不得,限你在一个时辰之内办好,可行否?”
庞珑是个聪明人,自赵瓒之的话辞里,敏锐地品出了一丝端倪,他没再赘问下去,拱手道:“微臣遵命。”
嘱托完庞珑所要做的事儿,赵瓒之还有一桩事体,必须要赶在午时正刻前做好。
长贵尚还在温廷安他们这一群少年的手上,这些人目下避藏在采石场之中,窝藏了这般久,也是时候该斩草除根了。
赵瓒之对庞珑道,“钟尚书人在何处?”
庞珑忖量一番,禀告道:“殿下敬启,应您之令,钟尚书目下率着云督头以及一众干将,前赴采石场捉那贼人去了。”
赵瓒之意味深长地说道:“不知庞枢密使可知晓,钟尚书所要抓得贼人,都是些何人?”
庞珑面露凝色,道:“依微臣之见,这些贼人应当隶属于鸢舍中人。近些时日春闱告近,太子意欲从三舍苑之中,摭拾一批新苗,为己所用,但为了掩人耳目,太子将此些谍者命名为『纸鸢』,纸鸢汇集之地,乃是称为『鸢舍』。据微臣了解到,阮渊陵最近在替太子培养一批新人,这批新人属于第九斋,拢共有九人,至于具体名单,微臣已然遣人去着手调查,不过,微沉收到了一些风声,说是阮渊陵将温家大郎、二郎以及吕家的少爷都纳入了囊中,不知是真还是假。”
赵瓒之笑了笑,摩挲着玉扳指,慢条斯理地道:“偏巧,本王这边亦是收到了一些风声,说是令郎也加入了九斋,为阮渊陵所用。目下的光景,钟尚书率云督头去采石场捉贼,若是寻着了令郎,不知庞枢密使该当如何是好?”
这一席话所蕴含的内容太密了,庞珑的视线,陡地凝滞了一瞬,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髯须颤了一颤,不可置信地道:“按殿下的意思,庞礼臣跟那一群贼人一起?”
可是,据他所知,庞礼臣今岁成功升舍,他凭一己造诣与武略,被调去神枢营,顺遂地当上了千户长。月前听闻至这一则消息,庞珑还颇为蕴藉,觉得庞礼臣终于是开窍了,也就没再遣人去监督四郎了。
殊不知,这个逆子居然背着他,临阵倒戈于东宫麾下,加入了鸢舍,成为一位纸鸢,替太子效命?
这怎么可能?!
庞珑之前对庞礼臣千叮咛万嘱咐过,依照当下的时局,随着大邺的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温家与庞家只会是势不两立,两家之间横亘着的是一道天堑,为何庞礼臣还如此固执,竟是同温廷安厮混于一处?为了这一位狐朋狗友,公然叛离了庞家,效忠于赵珩之?
庞礼臣何至于此!
若此事为真,那庞珑可真是要气急攻心了。
他怎会养出,如此一个不明事理又抵牾如牛的孽子!
赵瓒之负手而立,幽幽道:“庞枢密使不若去采石场看上一看,本王估摸着,钟尚书与云督头应当是将那些贼人,搜掘了出来了罢。”
庞珑心腔之中攒着一股浓深的郁气,重新被摁压了回去,拱手道:“让殿下见了家丑,犬子不自省思,所犯之事颇大,冲撞了殿下,微臣这就便去核查一番,假若犬子真同那些少年贼人狼狈为奸,微臣必然会循章程办事,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偏袒。”
赵瓒之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对庞珑之所言不置可否,淡觑了他一眼,道:“如此便好,本王相信庞枢密使会公事公办。”
庞礼臣言讫,便复匆匆离却。
他面上的容色,在背对着赵瓒之的那一刹,即刻阴沉冷冽了下来,袖裾之下的手掌拧成了拳,因是力度过紧了,手背处是阵阵青筋凸显,并以虬结之势,盘踞在了臂腕之上。
他从地下的冶炼场之中,疾步走出了来,心中蓦然生出了一丝计较,当即召集了一众私兵干将,“众人听令,去采石场!——”
此时是辰时二刻,天光初开,暖日高悬,天气晴好,一缕温煦的日光,悠悠洒照在了温廷舜的身上,他蛰伏于茗鸾苑与四夷馆之间的墙檐瓦楞之间,他看着温廷安寻着了通往冶炼场的秘密甬道,但一时半会儿都没出来,少年的眸色黯了一黯,心想,以温廷安办事的效率,不至于如此慢才是。
温廷舜绕着整一座茗鸾苑遁行了一遭,发觉今日东苑与西苑,两院之间的兵卒戍守情状有些微妙,昨夜是东苑的兵卒数量多些,但在今日,绝大部分的兵卒悉数都被调遣走了,戍守在了西苑,这般一来,东苑的戍守就变得宽松了许多。
这应当不会是某种巧合。
温廷舜心中突地掠过了一阵不详的预感,试想一下,赵瓒之疏松了对东苑的防守,而加重了对西苑的兵力,真实用意是为了什么?
此不正是声东击西,引蛇出洞之计策么?
温廷安和他,今次要去东苑探查冶炼场下落,以及监督双方谈判之情状,赵瓒之有意遂了他们二人的意,疏松了对东苑的兵防,让他们顺遂地潜入内。
当二人潜入的时候,赵瓒之同时也加强了对西苑的兵防,魏耷他们以及长贵,都是隐蔽在采石场的隧洞之中,若是教钟伯清与云督头二人逮着,魏耷与庞礼臣姑且能够御敌自卫,但吕祖迁与杨淳可就未毕了。
这还是只应对钟伯清与云督头的情状,若是应对庞珑所率领的兵马,两方围剿夹击,那他们四人怕是九死一生。
赵瓒之的真实用意恐怕就是在此处。
正思忖间,一阵迢迢樀樀的疾步声,如盛夏狂沛的骤雨一般,在东苑的戟门之下戛然响起,阵仗由远渐近,复由近渐远,温廷舜凝了凝神色,循声探身而去,倏见庞珑率着一众身着锁子甲的精兵,直奔西苑采石场而去。
庞珑素来是负责镇守于东苑的茗鸾苑之中,此番,怎的会突然去往西苑采石场?
庞珑是领了谁的命令?
难不成是赵瓒之?
赵瓒之为何要命庞珑去采石场?
采石场内不是有钟伯清与云督头在把守着么?
庞珑若是要捉贼,就凭那四个少年,有何必大动干戈,动用成百上千位禁军?
难不成是——
一系列的疑窦,如时涨时伏的潮汐,席卷在温廷舜的心头,他心神略紊,旋即走了一个飞身疾纵,朝着西苑采石场掠去。
魏耷他们,千万不能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