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珑不愿庞四郎与温廷安来往, 其实,多半也是受了庞老爷子庞汉卿的授意。
早朝之上,官家躬自下手书诏谕, 将纂修的新律加入今岁春闱的考题之中, 温庞两党虽抵牾不休, 莫衷一是,但众人俱是见着,官家特地命太子在旁听政,寻其询问意见, 接着,太子又引荐大理寺卿阮渊陵,朝庙之中谁人不晓, 阮渊陵是曾经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温善晋的学生, 温善晋昔日统摄中书门下三法司,一个月前阮渊陵承启衣钵, 眼下,逢此时局, 太子向官家扶植阮渊陵,借此巩固温家地位,这一下子,时局可谓是极为分明。
帝王心昭然若揭, 太子极可能成为未来储君, 是要成大统之人,温家又偏偏是太子的忠实拥趸,若是一朝太子成新帝, 届时朝中政局濒临洗牌,庞家的地位可能遭致动**, 甚至会逊于温家。
庞家拥护的是六皇子媵王,媵王虽说不是宫中嫡出,但其母家是雄踞中原的世家大族琅琊氏,历数三代祖上,俱是德高望重的不二纯臣,媵王的祖母甚至是开国女巾帼,还与当今太后有不浅的亲缘关系,太后看好媵王,一直暗中扶持。近日元祐城动**再起,金谍犯禁,毗邻的清州突生众多草寇,命案频出,为安抚民心,太后奏请官家命媵王赴清州除寇,官家亦是应允。
太后与庞家指望媵王屡建大功,眼看三日后回京述职,孰料目下,官家竟是有意扶植太子,且是趁着媵王不在之时。于此,庞家难免生出异心,官家这般做,定是想着要分媵王手上的权势。
庞家三代俱属天子近臣,虽近岁以来位极人臣,手握兵权,风光无量,但难免遭兰台诸位谏官弹劾其权势滔天,官家明面上器重庞家,私底下亦是生有忌惮之意,扶持太子,拔擢温家,便是再昭彰不过的分权之举。
庞家没想到这一日,来得比预想要迅疾。
庞珑敦促四郎,这几日安分在府邸与武院学读,为免他再去寻温大郎厮混,他差遣两位随扈看住他的一举一动。犹记得下朝时,庞老爷子执着牙笏厉声嘱托过,今后切勿再让两人走这般近,温庞两家日后必是势不两立,若是再与那个温家纨绔搅缠,只会让庞家蒙羞。
庞礼臣并不愿服管教,心中一直萦绕着温廷安的身影,愈是去想,愈是有些心旌摇摇,想见着他,重拾那一抹奇异的感觉,但他又恫忌于父亲的威严,心下怯然,只能暂且偃旗息鼓。
庞礼臣想着,只消安分两日,等将升舍试熬过去了,就能再去寻温廷安了。
终是安顿好了桀骜的庞四郎,庞珑先去了趟净房,再去了晋安院的次间书房,书房之外戍守森严,不仅严禁府内诸位女眷进入,就连赖为倚重的三个儿子都杜绝入内。
庞珑甫一入内,径直去博古架上,拂袖扭动了一只鹤纹黑窑长颈泥瓷,少时,一道仅容一人出行的暗门,出现于一副绘摹着赑屃的水墨画背后,数位兵卒模样的影卫陆续出现在了室内,伏跪于庞珑近前。
庞珑负手立于北墙一尊巨大沙盘前,冷峻的视线落在某处,乌漆案台之上燃有沉郁的熏香,烟气温淡如缕,将他面容拢于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如云遮雾绕一般,嗓音黯沉:“交代过你们的事,寻查得如何?”
为首一人名曰蔺苟,先是肃声禀告了阮渊陵的行踪,继而道:“太尉容禀,我们去了一趟大理寺,阮卿相这几日行踪并无可疑之处,想要从此人身上搜寻梁庚尧下落,绝非易事。”
庞珑一直怀疑昨夜计划落败,是大理寺在暗中捣鬼,朝庙之上太子与媵王的夺嫡之争愈演愈烈,而统摄三法司的大理寺,自是与枢密院势同水火,枢密院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大理寺难免不会见缝插针地使绊子。
蔺苟又拱了拱手道:“不过,卑职调查到,那一日接洽温家大郎的车把式,此人非比寻常,竟乃是一年前解甲罢官的长宁督侯朱常懿,此人曾随庞太保北征元祐城,渡过燕云江讨伐大金,败战后辞官归去,近一年以来混迹于三教九流,且经常出入崔府,似乎与崔家嫡出千金、太常寺上舍门生来往甚密,梁庚尧下落不明那夜,朱常懿带着温廷安从閤门离去,去了一趟崔府。”
“朱常懿?”庞珑眸底一暗,他对这位督侯印象深刻,曾经叱咤京畿的八十万禁军第一教头,身手极好,以一挡万,明面上是个嗜酒如命的老不吝,实质上是三朝武将元老,可他无心承爵与封侯,若是一直为官抵今,怕是可与庞汉卿平分秋色。
朱常懿此人**不羁惯了,怎的会与军户之家的千金、太常寺门生扯上关联?
论到崔家,庞珑皱了皱眉心,崔家世代隶属军户,在西楚王麾下行事,但是当家之主崔翌是个不战而败的逃兵,七年前害得六千将士沦为刀下亡魂,为整个行军所不耻,崔家遭致贬谪与驱逐,好在崔家大郎是个争气的,崔元乾在元祐议和案里护军有功,班师回朝后赐封校尉一衔,如今在京畿掌事重职。至于崔家女,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倒是不见得会掀起什么大风大浪。
再论太常寺上舍,这位沈姓生员出身寒微,据闻其父是江左一带的行脚医,颇有声望,与老太傅有些交情,早年还于疫乱之中救过太傅一命,太傅为报恩德,念在其子天资颖悟,遂纳之拜入膝下承学。但近些时老太傅年事已高,常杜户不出,每岁早朝亦是称疾告假,想来也造不出什么事端。
庞珑不解,朱常懿为何会与崔家与沈家有所往来?
梁庚尧失踪那夜,朱常懿为何会护送温廷安去崔府?
这件事与梁庚尧的失踪到底有没有纠葛?
这几人究竟是去筹谋什么,可是与元祐议和一案相关联?
一系列疑窦掠上庞珑的心头,倏然凝眉问道:“你们去崔府搜寻过了否?”
“卑职搜寻过了。”蔺苟摇了摇首,“卑职亦是认为梁庚尧可能窝藏于崔府,数日以来俱在府外蛰守,并未发觉其行踪。卑职又趁着朱常懿离府后,于府内进行搜寻,但是遍寻无获,府内清冷,除了东苑,其余三苑并无人烟。那个崔家女行踪日常,除了在闺苑走动,便是在东廊坊北街打理脂粉首饰铺面。且外,沈姓生员在三舍苑内每月承领学廪与膳食费,课业甚佳,为博士所倚重,平素常在膳堂与文库帮工,卑职盯过他一段时日,行踪亦是并未变节。想来梁庚尧此人,可能还在崔府。”
“错。”庞珑冷哼了一声:“在你们查到崔府前,梁庚尧想必是被转移至他处了,勿怪你们寻不着。”
阮渊陵虽然年青,但能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到底是只胸有城府的老狐狸,做任何事必当留有绸缪之策,否则,又怎能为太子殿下所倚重?
只是,阮渊陵此番处处与枢密院作对,怕不是依恃朝中站位这般简单,庞珑细细究察这些人,心中蓦地升腾出了一个念头,这位大理寺卿莫不是在暗中调查去岁的元祐议和旧案?
崇国公府温家大郎温廷安,崔家千金崔元昭,长宁督侯朱常懿,以及太常寺寒门子弟沈云升,这些人拢至一处,可不简单。
倘若阮渊陵真是在查这一宗案子……
庞珑眉梢一端稍稍扬了起来,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回身从公案之上拿出一封信牍,交付予蔺苟:“吩咐急脚递,趁着七殿下回京述职前,务必将此信送至他手上,兹事体大,你们手脚都放给我干净伶俐一些。”
谍者落入寺卿之手,朝堂上太子听政,温崔朱沈四家齐聚一堂,庞珑就怕在他看到不到的地方,有一只通天之手在针对元祐议和的旧案,暗中下一盘大棋,今后怕是再生变节,他不得不惕防一二,提早奏请媵王早作筹谋。
蔺苟领过命后,不知是想起什么,又躬身道:“太尉,卑职这几日在查沈生员行踪之时,无意间打听到了一桩事体,不知是稗官野史,还是空穴来风。”
庞珑缓缓睁眼:“只消与梁庚尧下落相关,但说无妨。”
蔺苟道:“据闻文库三楼乃是族学禁地,不论生员学谕,抑是夫子博士,俱是一概禁止入内,卑职要去探谒一番,但此地戍守极为森严,甚至连只苍蝇都无法飞入,卑职颇觉此地有些古怪。”
庞珑眉间掠过一抹兴味,“连你们都闯不进去?”
三舍苑不就是个寻常的学读之地,还能有什么地方见不得天光不成?居然连他精心栽培过的大内暗探都无法潜入?
可见确乎有些诡异了。
离升舍试尚不足两日,届时私试乃由大理寺和吏部主考,官兵对三舍苑的戍守肯定会松弛许多,一念及此,庞珑便对蔺苟道:“两日之后,趁着升舍试开考,你们便去文库那处禁地再探上一探。”
蔺苟当下领过命来,又听庞珑道:“若是实在探不进去,便有些你们常用的手段,毕竟路都是人辟出来的。”
蔺苟怔了一下,当下也与众人领命称是。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两个时辰后,恰是亥时正刻,温廷安给一众寒门外舍生员辅导完了新律的课业,便从学斋里出来,朝着院外走去。
王冕终于等着了主子,正欲慰问一二,却见温廷安连暖手炉都没气力拿起,依卧在马车上合谋歇憩了。
辅导课业当真是一桩苦差事,大家的进度其实都不太一样,温廷安只能逐一去教,再统一把新律里较为重要的敕令摹画出来,给众人逐一讲解,两个时辰后,她讲得可谓是口干舌燥,真真是心力交瘁,但不知为何,心底也是甘之如饴的,想着能帮衬一些是一些。
温廷安将毛氅卸下,淡淡嗅着暖炉的薰暖之香,靠在车壁上敛息养神,发觉马车启程后,却在魁院前头停下,只听王冕解释道:“听说大少爷您在学斋里学读,二少爷亦是去了魁院继续习学了,吩咐是两个时辰后前来接他。”
温廷安抚住了膝头,指腹轻轻在上边叩了叩,一阵若有所思之色,说曹操曹操便至,须臾,便见温廷舜驮着一身霜雪之气挽帘入内,两人无言地相视一阵,温廷安有些乏累,懒得同他虚与委蛇,也便没去刺探他去了何处,温廷舜本也是寡言少爷的,二人就这般一路无话,回至崇国公府。
甫一入府,长贵便是在垂花门处传了话过来,说是温老爷子要见他们二人。
国公府内的氛围有些凝肃,女眷们俱在各院安分守己地待着,温廷安与温廷舜一前一后去了崇文院,发觉正厅里除了温青松、二叔温善豫与三叔温善鲁,温廷凉与温廷猷皆在,长辈们面容上添有一些霾色。
二叔浅啜了一口茶,看向姗姗来迟的二人:“今日怎的这般迟才回府?”
温廷安行了一礼,温声道:“两日后是升舍试,课业繁多,加之今日吕博士带来个消息,说要额外科考新律,情势迫在眉睫,晚辈遂是在族学里多留了一阵子,寻同舍生援疑质理。”
温廷舜说得八-九不离十。
温廷安心想,这厢的话一点都不可信,不过,温老太爷寻孙辈们来,应当是为了新增的新律科考一事。
果不其然,提及新律,温老太爷拿出了四本书牍,分发给四人,语重心长道:“律者,国之大公器也,如今大邺国情风云突变,官家开始重视律学了,你们虽学得不是同一学目,但均是要科考新律策论,近些时日得多留心,新律这门学问有些难度。”
话至此,温老太爷特地看了温廷安一眼,四孙之中,就他的底子最薄弱,学习进度垫底,也属课业压力最大,虽说吕鼋看好他,但在五日之内通过升舍试,还是太勉强了些。温廷舜天资聪颖,已是上舍生,习学新律自当不在话下,温廷凉与温廷猷均是内舍生,平素苦心孤诣学读,通过升舍试应当是不成太大问题。
温老太爷比较忧虑温廷安。
三叔适时给了建议:“若是忧虑大郎,不若先摸一摸底子,您老也好有个数。
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三叔说这番话,倒不是真真替温廷安考虑,不过是仗着大哥温善晋不在场,想看长房的笑话罢了。
当下,温廷凉没个忍住,淡淡『噗』地憋笑出声,眸底尽是不怀好意。
温廷猷看了三哥一眼,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隐忧地偏首看了长兄一眼。
此情此景,温廷舜亦是留意了一下身侧人。
温廷安神色如常,有一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沉定自若,若是搁在往年,倒要显些惶色出来,毕竟王冕不在场,无人助他造弊了。
这厢,温青松想着也行,便吩咐长贵将大邺刑统校注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