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嗅出了一丝端倪, 一晌将软剑捣归入鞘中,一晌凝声问道:“郦老为何要试探大理寺?”
郦老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温廷安,没好气地说道:“身为大理寺少卿, 你同宣武军的少将此番北上, 加之你与周、吕、杨三人, 并及魏、苏二人,在客邸驿站之中议事,凡此种种,行迹委实可疑, 我们随时不得不前去彻查你。“
一抹异色浮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她左手拇指细缓地摩挲着右手指腹,心道一声「果然」, 当初大理寺北上赴往冀州府第之时, 便是即刻被郦氏大族注意到了。
温廷安的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 莞尔道:那郦老历经了一番调查,可有调查出来什么?”
郦老蹙了蹙那一对厖眉, “你这丫头片子,你这般反诘,可是在套老夫此处的话?”
温廷安点了点首,抚掌笑赞道:“郦老聪明。”
郦老的鼻腔之中, 陡地嗤出了一身冷寒之气:“你们说冀州之地, 在不久之后将会迎来一场名曰『地动』的浩劫,你们分出三路,魏、苏拿着官府榜文, 布告于六县之中,你们走访六县游说那些县衙知县, 让他们接受『地动』这般一桩事体,以便号召民众。至于谢玺,近些时日,他带着两位玄甲卫的心腹,去了冀州周边的州府,再查各处州府是否有足够充沛的人口容量,以便后续行迁徙之事。”
郦老一字不落地将温廷安他们所做的事,说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温廷安点了点首,道:“大理寺此番北上,确乎是为了地动一事,”话及此,她秾纤夹翘的眼睑深深地沉敛了下去,狭长的鸦睫之下露出了原石一般的黑色瞳仁,眼尾朝外倾泻地过去,一副沉思之色,她问道:“郦老是如何看待的呢?”
郦老的大掌柔抚在膝头之上,淡声说道:“没怎么看待,不论冀州发生什么样的浩劫或是灾厄,我们皆是不会离开这一片疆土的。”
温廷安闻言,显著地怔然了一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说道:“郦老,你的意思是要,要留守在此处?”
郦老望定温廷安:“老夫和郦氏大族的事儿,你这个丫头片子就莫要闲操心了,你且先回答老夫的问题,你和谢玺那小子,究竟是个什么干系?”
温廷安:“……”
为何每次遇到长辈,她都会被问及自己与温廷舜之间的关系呢?
温老太爷温青松是这般。
吕老祖母陈氏亦是如此。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怎的遇上了郦氏大族的长老级人物,他亦是问候起了她和温廷舜之间的关系。
这种看似不相干的一桩桩事体,在冥冥之中,总有一丝微妙的联结在。
郦老尚在等候着她的答复。
温廷安初次与郦老打个照面,彼此还并不算相熟,她只得颇为审慎的说道:“自幼时起,我与温廷舜便是在同一屋檐下相处着了,一路行至了今朝,而今,彼此都算是知根知底的了。”
这番话说得是委实含蓄,郦老是个名副其实的大老粗,听得不甚明白,当下捋了一捋白髯,费解地问道:“所以说,你和谢玺到底有没有处对象?”
温廷安:“……”她在心下忍不住咂了咂舌,郦老非要将这番话问得如此明晰么?
一丝一毫留白的空间都不留的么?
郦老在温廷安的面容瞅出了一丝踯躅之色,当下感到颇为纳罕,困惑地问道:“别愣怔,这种问题不是挺简单的么,处了就是处了,没处就是没处,有甚么好纠结的?”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凉气,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末了,蓦然觉得自己的面颊,委实是滚热无比,缓声地说道:“处了。”
郦老喟叹了一声,说道:“那就是了,在老夫的印象之中,谢玺这个小子,素来是不近女色的,在晋朝时期,晋帝与郦后为他相看了不少女子画像,他从来皆是一副矜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仪姿,纵然在现实生活当中,也有不少英勇的少女寻他叙话,但总是碰了满面冷灰,当是时,老夫与晋朝的文武百官便是论议,为何储君如此不解风情,会不会身患隐疾之类的……”
这一席话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她陡觉自己的眼角剧烈地**了一番,一时之间,不知当说些什么好。
只听郦老继续说道:“直至今日,郦老看到了你这丫头片子,才真正明晓了一桩事体,原来他是喜欢势均力敌的,否则的话,他也断不会将雌剑赠与你。——在老夫的印象之中,谢玺这个小子,断不会轻易将软剑送人的。”
郦老从眼前这个姑娘身上,寻觅到了真正的答案。
温廷安这般一听,倒是更为不好意思了,灯烛的烈焰跌入了油芯,『噌』的一声,旋即在她的面容之上撩蹭出了显著的一簇烫焰。
温廷安不欲郦老一直将话题兜转在自己的身上,否则,自己会陷入一种极其被动的局势里,她赶紧话回正题,说:“我没有想过郦老此番会主动来寻我,其实,我也是想来寻您的。”
郦老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噢」了一声,凝声问道:“寻老夫所为何事?”
温廷安道:“郦老想必亦是知晓的,我来寻您,便是为了温廷舜。”
郦老意识到了什么,眸色逐渐转寒,眸底生出了一丝冷峻的霾意:“你想襄助温廷舜这小子收复旧部?“
温廷安道:“不是我想,这是郦皇后的意旨。“
在郦老惊怔的注视之下,温廷安道:“前些时日,我陪同温廷舜前去松山祭祖,祭得正是郦皇后,那个时候,我看到了郦皇后,她一直心存着一个祈盼,恳盼温廷舜能与郦氏一组进行一场破冰行动。”
郦老闻罢,冷哼一声,“老夫凭什么相信你?”
温廷安不疾不徐地道出了郦皇后的衣饰、发髻,以及她的谈吐习性。
郦老闻罢,猝然一滞,温廷安方才所描摹的那些细节,均是与郦皇后生前的种种,别无二致地对契上了。
难不成……
温廷安这个丫头片子,真的见到了郦皇后?
这时候,温廷安徐缓地自袖裾之中,摸出了一块玉璜,递呈在郦老的眼前,她的容色风停水静,说道:“此则吕老祖母给我的玉璜,说是见着了郦氏大族之时,便是将这个信物交付予您。”
郦老面露一丝动容,一晌拂袖抻腕,一晌将这一枚玉璜捻于掌心之中,细致地探看了一番,确正了这一枚玉璜,真真系吕老祖母陈氏所给。
郦老的面容之上,遽地晃过了一丝钦服之色,正视了温廷安一眼。
这是他第一回 正视温廷安。
在此前的叙话之中,他一直没有将温廷安真正放在眸底,不论她的身份是大理寺少卿,亦或是她在谢玺心目之中占据着不轻的份量,这一些事体,在郦老的眸底,是根本不足为提的。
但是,吕老祖母给了她一枚玉璜。
这一桩事,便是非常不同反响的。
吕老祖母亦是一位遗世孤高之人,行事审慎严谨,她从未将这一枚玉璜递予任何一个人,至少在这十余年当中,从未有过。
但是,她却是将玉璜递予了温廷安。
这就说明,在吕老祖母的眼中,温廷安是自己人了。
简言之,便是一位值得信赖的人。
郦老心下顿感一片憾愕,但明面上并不显。
他将这一枚玉璜攥握于掌心腹地之中,静默了一会儿,凝着眸心,正视着温廷安,凝声说道:“郦后是老夫同父同母的胞妹,也是老夫唯一的妹妹,老夫一直皆是视若己出,大晋亡了朝,吾妹投缳自刎于松山高岗之上,那个时候,谢玺人在何处?”
温廷安眸底渐然露出了一丝忧戚之色,她的喉结上下升降了一番,有些什么话想要说,但最终还是没有道出口。
因为她总觉得,氛围变得极其滞重,语言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当中,变成了一个淡薄而苍白的东西,不论她说了什么,都显得孱弱无力,既是无法替郦老缓解痛楚,也没办法替温廷舜演说些什么。
她不曾亲历过现场,更不熟知那样一段历史。
妄自评判的话,也显得太不谨慎了。
这厢,郦老面容深沉似水,冷声说道:“我同谢玺那个小子,算是不共戴天的了,不用指望我能跟同他和好。他先前躬自来寻老夫,老夫亦是不曾招待过。”
——好深的仇隙。
温廷安眸底黯了一黯,郦老将郦皇后之死,都归咎于温廷舜身上,这会不会对他太不公平了。
在短时间内,郦老与温廷舜两人的关系,应当是不太可能会修复得好的。
温廷安静静然地垂下了眼,这事儿绝对不能操之过急,她必须徐徐图之。
但在时下的光景之中,她关注的事体,应该是在郦老不愿意从冀州迁徙出去这一桩事体上。
温廷安定了定神:“郦老,地动一事非同小可,您不能留守在此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