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闻着了硬韧刀器在暗处悄然出鞘的窸窣声响, 这一动静,响彻于周身,虽然动静很小, 但她到底还是听到了。
一抹惕凛之意, 拂掠过她的眉庭, 她亦是探手反攥袖裾,摸向纳藏于流云广袖之中的银色软剑。似是觉察到了危机的到来,这一柄软剑的剑身,亦是剧烈地滚热了一番, 俄延少顷,便是泛散出一片鎏银色的淡寒之光,其势如切入磋, 如琢如磨, 剑身的浩然之气,俨似长虹一般, 贯注于剑鞘周身。
她下意识攥紧了软剑的剑柄,仿佛深切地攥紧了独属于自己的一份安全感。
为何周遭竟是蛰伏有这般多的杀手?
来者到底是何人?
可是因为大理寺此行招惹到了什么人?
温廷安眸色沉敛, 纤细眼睑之下的深灰色瞳仁,沉得随时可以仿佛拧出水来。
岑寂如谜的空气,一时变得极其剑拔弩张,偌大的客邸, 仿佛沦为了一座易碎而脆弱的天青瓷器, 只消再有任何一个外力稍稍施加上前,这一樽规整的瓷器,便是会变得支离破碎。
直觉告诉温廷安, 此地不宜久留,毕竟, 弥散于空气之中的这一股压迫感,委实是太沉迫了,迫得她庶几是喘不过起来。
自己再不逃的话,必定会招致杀身之祸。
——虽然,她也不知晓大理寺此行,究竟是招惹了谁。
——慢着,说到人,翛忽之间,温廷安思量起了一个人。
——就是在碧水县镇里在客栈前的一位摊贩,他持刀仗势欺人,魏耷和苏子衿遂是上前制止了,这个摊贩寡不敌众,遂是灰溜溜地遛蹿走了。
——冀州知府李琰曾经说过,下面六处县衙的知县,常与匪寨贼寇相互缠连勾结,当地势力盘根错节,颇有纠葛与关窍。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不知这些蛰伏于客邸之中的杀手刺客,是不是那个摊贩的党羽?
理智告诉温廷安,她必须快点逃离,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局势是敌暗我明,敌众我寡,敌强我弱,若是她滞留于此的话,必将遭罹灾厄。
但魏耷、苏子衿、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五人皆是下落不明。
众人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地杳然无踪,搁放在平时,他们早就在客栈之中候着她了,但今时今刻,他们并没有出现于此。
这便是意味着出事了。
而且还是大事。
再细忖一番,五人之中,论身手功夫,乃是魏耷最佳,平素,若是遇到三两劲敌,魏耷早就一柄朴刀直截了当地招呼过去,三下五除二便是能够将对方解决掉了。
可是,在这一回,魏耷竟是也惨然落败了。
这就说明,对方端的是来势汹汹。
温廷安太阳穴突突直跳,心绪在某一息亦是剧烈地沉坠了一下。
她的身手功夫,乃属朱常懿所教,她手上所攥握的这一柄兵器,乃是与温廷舜配对的雌剑。
若是一对一,或是一对十,她或许还会有些胜算,但现在是一对百,最后一丝胜算,亦是在这一片无声的对峙之中,彻底湮灭了。
温廷安深晓,自己若是强攻而去,自己定然是毫无胜算的。
为今的上上之策,便是一个『逃』字。
但是,大理寺的三位官差,还有魏巡按、苏书记,都落在了对方手上。
倘或自己不主动迎敌,他们便是会有性命之忧。
甫思及此,温廷安的额庭,悄然渗出了一片冷湿的汗渍,攥剑的手,掌心腹地之中,亦是渗出了一片冷汗。
她定了定神,朗声对空言说道:“来者何人,不若报上名来,一直遮遮藏藏的,亦是不符合你们的侠道作风罢。”
话未竟,数枝凛冽的冷箭,陡地破空疾射而出,它们在晦暗幽明的空气之中捻蹭而过,碰撞出了数道橘橙色的花火,伴随着一阵硬韧的罡风,一阵寒芒直直地扑向了温廷安的面门。
她的眸心沉沉地敛了下去,拗身一折,堪堪避开了对方接踵而至的箭雨。
这个时候,她适时震袖抻臂,这一柄软剑,遂是如山舞银蛇一般,遽地踔厉挺近,伴随着一阵雪亮净白的银光,裹挟着一团干脆利落的剑气,比及软剑,以横扫千军之势,横撞向了那一片箭雨——
空气之中,蓦然撞入了一片金戈迭鸣之声。
温廷安正准备接招。
只不过,比及软剑出鞘之时,这一出诡谲的氛围,陡地陷入了一种持久的滞重之中。
比及下一批冷箭,再度涌入之时,温廷安正准备再度接招,哪承想,一道冷锐粗嘎的声响陡地当空掠起,声如铙钹,堂堂皇皇,声势骇然:“都停手!——”
一时之间,箭雨如雁过无痕一般,登时消隐在了温廷安的面前。
她定了定神,将软剑严严实实地执在手中。
她自己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便是看到了一位满面长髯的中岁男子,从昏晦的角落之中行了出来。
借着一簇幽微橘黄的烛火,温廷安渐而看清了这个男子身上的衣饰。
此人首戴褦襶,脚蹬草鞋,一身平民的粗朴衣衫,俨然一副平平无奇的慵然造相。
但隔着一截不远的距离,温廷安能够明晰地觉知到这位中岁男子身上不俗的气质。
他的身手与武功,绝对远远在她之上,他若是要弑害她,绝对如撵除一只蝼蚁那般简单。
只不过是他隐而不发、秘而不宣罢了。
温廷安晓得,这个男子本来是要杀了她的,但不知何故,他顿住了这一个动作。
在目下的时刻当中,这般一个满面白髯的男子,铜铃般大小的眸,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更精确而言,是凝视着她的掌中长剑。
男子沉坠于她掌心上的这一个目光,仿佛有千斤般沉重。
温廷安慢慢地咽下了一口干沫,眸底浮泛起一片惕凛之色,一晌后撤数步,一晌飞快地在脑海之中斟酌着话辞,哪承想,对方竟是先问了:“你手上的这一柄剑,从何而来?”
一抹异色,幽幽然掠过了温廷安的眸底,这位男子之所以会停手,莫非是冲着她手中的这一柄软剑么?
温廷安三下五除二,当下便将软剑,一举纳藏入自己的袖袂之中,凝声问道:“在问我软剑从何处来以前,阁下倒不如先自报一下家门,更为合适一些罢。”
白髯男子闻罢,眸色幽幽地深了一深,蓦地冷嗤了一声,抱臂道:“目下的局势是你寡我众,你觉得你有资格,与我谈条件么?”
温廷安寥寥然地牵起了唇角,挥斥着掌中软剑,好整以暇地说道:“在时下的光景之中,虽然我势力单薄,但阁下显然是有话问诸于我,是也不是?”
白髯男子面露凝思之色,温廷安又说道:“不若这般,大家都打个商榷好了,咱们先拣个座儿,好生坐下谈谈?这般兵戎相见的,也没法子谈事儿罢?”
温廷安所言,委实是不无道理。
白髯男子闻讫,当下便是拣了两只杌凳,一只放置在了温廷安的面前,一只放置在了自个儿的近前。
温廷安确证了对方是诚心实意,一时半会儿也不太可能杀了她,她绷紧的神经,遂是逐渐松弛了下来,款款地告了座。
没等她说上话,对方凝声问道:“你是谢玺的什么人?怎的他的一只佩剑在你这里?”
温廷安纤细修直的指腹,轻拢慢捻地叩击着近侧的桌案,瓷白的面容之上,仍旧维持着温文有礼的笑色,说:“阁下,我此前亦是强调过了,在释疑之前,阁下不若先自报家门为好。”
白髯男子闻罢,冷峻地嗤哼了一声,说道:“鄙人姓骊,单字讳曰衡,你唤老夫『骊老』便是。”
——骊姓?
温廷安听罢,容色沉了下来。
这天底之下,怎的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就在不久以前,吕老祖母刚刚同她说起了骊氏大族的事,交付予她一枚信物,说骊氏大族行踪十分隐秘,不太好找,一切要看机缘。
哪承想,这一时刻,对方便是主动寻上门来了。
温廷安心道:「这可不,机缘来了啊。」
骊老尚在静候着温廷安的答复,温廷安倒是不答反问:“今番骊老是因何事至此?”
骊老没好气地道:“你们大理寺数日前去了一趟碧水县,可是替卖狼牙土豆的那一家子出了头?”
温廷安面无表情地道:“骊老,您可别说持刀的那个摊贩,是您麾下的人。他这般做,本就是恶霸之举,一刀下去的话,便是数条人命,您可甭说,您此番是来寻大理寺报仇的。”
骊老正色道:“你个丫头片子,倒是生了一张伶牙俐齿的嘴,不实相瞒,那个人和那卖狼牙土豆的人,俱是骊氏大族的探子。“
“什么,探子?“
温廷安感到颇为不可思议,很快反应过来,明悟了什么事,“所以说,客邸前的那一场纷争,是做戏给大理寺看的,目的是请君入瓮,一探底细?”
骊老点了点首,笑意莫测,捋着一撮长髯,朗声笑道:‘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