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太祖母这一声, 堂堂皇皇,如沉金冷玉,当空劈落而下, 继而撞入了空气之中, 整一座习武场, 顿时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沉寂之中,场外有数缕鎏金色的日光,偏略地斜照而至,俨似一场瓢泼且滂沱的的金色大雨, 将所有人的咽喉密缝了起来,众人无法言喻,心律携同晦暗幽明的光线一同坠落而下。
温廷安听得此话, 眼眸仿佛被一种莫能言喻的重物, 狠狠地敲撞了一番,翛忽之间, 自己的眼眸变得格外滚烫,一股溽热的**蓦然涌入眼睑深邃处。温廷安完全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准备, 堆砌于眼眸深处的泪渍,势头非常汹涌,在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它们就自然而然地涌出了眸眶。
温廷安鼻翼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蓦觉鼻腔委实是酸胀无比, 她觉知到一种力量裹挟住了自己,她小幅度地深呼吸了一口气,试图将眸眶之中的这一股泪渍镇压回去。
但这般做了以后, 她深切地发觉到,自己所做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越是要克制住这些汹涌的思绪,这些思绪反而膨胀得愈发厉害。
不远处的吕太.祖母见得此状,觉察出了一丝端倪,粗粝的眉庭,陡地拂掠过了一副隐忧之色,凝声问道:“可是挨着了疼?”
陈氏一晌说着,一晌劲步行了过来,大掌捻起了温廷安的胳膊,左右探看了一番,赫然发觉自己的嫡长孙女,细皮嫩肉的,皮肤白得庶几能够腻出一片朦胧绰约的光晕,肌肤的方寸之间,不曾有什么伤势,完好无损。
觉察到祖母在做什么,温廷安颇为受宠若惊,当下摆了摆手,道:“祖母,我无碍的,与您过招之时,我每回皆是化险为夷,是以,您不曾伤害过我什么,我悉身皆是无碍的,您不必这般担忧。”
吕老夫人仍然是愁眉不展,正色地打量了温廷安一眼,一手不轻不重地捻住她的下颔,凝声问道:“既是如此,那安姐儿为何会哭?若是老妇方才挥枪,弄疼了你,你一定要说才是,莫要藏着掖着。”
陈氏说着,垂下了眼睑,说:“这十余年以来,老妇一直都在反刍与自省,老妇畴昔的一些教育理念和方法,确乎是过于强势与刚愎,不免教人易生抵牾,但那个时候,老妇一直不曾觉察到,反而一以贯之地,在这一座府邸之中贯彻一己理念,安姐儿你天生反骨,常与老妇的理念相左,老妇那个时候没少责罚你……”
话及此,陈氏低低地垂下了眼睑,眼角低敛,“但现在,老妇不会再这般做了。纵使今日没有切磋,在老妇的心目之中,老妇温廷安永远是我的嫡长孙女,你的位置,任何人都无法撼动分毫。”
温廷安闻言,心中颇有一种细腻敏锐的触动,心内一块隐秘的地方,轰然之间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习武场之外,一直提心吊胆的一众女眷,闻得此话,显著地疏松了一口气。
场面原本是剑拔弩张的,但随着两人对话的徐徐展开,气氛便是趋于缓和了。
甚或是,氛围还算是较为融洽的。
这委实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
母亲吕氏见着这般一幕,鼻翼亦是细微地翕动了一会儿,忽然之间,一股酸胀湿涩的气息,蓦地从肺腑之中,直直蹿入鼻腔。
刘氏见了此状,面色不无动容,当下忙摸出一条银线滚绣帕子,递与吕氏,道:“大夫人。”
吕氏言谢,骨腕颤颤,缓缓地接了过来,掩面细致地拭了拭泪渍。
温画眉适时说道:“我就说了嘛,祖母虽然面目严峻,但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
刘氏依旧有些心有余悸,戳了一戳自家女儿的鬓角,凝声嗔斥道:“你这小机灵鬼,定是已经知晓内情了,为何不提前言说,我们都吓得心惊胆颤的了。”
温画眉捂着自己的鬓角,委屈地道:“我此前已然是说过的了,但大夫人,母亲您,还有长姊,众人皆是不信呢。“
吕氏道:“暌违十余年,吕老夫人确实是变化有些大了,此前我与她打照面,她鲜少与后辈倾诉衷肠的,今晌能够得见,实属稀罕得紧。”
温画眉道:“这或许是要归功于长姊本身足够优秀吧,若是寻常的人,与祖母切磋的话,怕是要实打实地挨训的。”
刘氏的眸底露出了一抹蕴藉之色,温笑道:“画眉这话倒是说得较为中听。”
吕氏继续用绣帕揩了揩眼眸,薄唇寥寥然地牵起了一丝弧度,温柔地睇望着温廷安。
历经十余回合的过招,少女一身劲装,身上微微蒸出了一声虚浮的汗渍,额前的发丝黏成绺,虚虚地覆在的光洁的额庭之中,束簪高髻之下,是一张微微胭红的面容。
温廷安的面容,本就是瓷白如凝脂,俨似上好的一尊天青瓷,鎏金日色烛照之下,她的容色遂是如一副雅致纤秀的古画,自有其自身的纹理和质感。
温廷安袖裾之下那一截藕粉色的皓腕,葱白指根轻轻捻着软剑,软剑如山舞银蛇一般,幽幽裹缠在她修直匀长的皓腕之上。
历经方才的交战,这一柄软剑,剑罡赫赫,泛散着一层剔透冷锐的幽光,气势弥足骇人。
温廷安的气质,是偏向柔软这一卦的,但她手中的这一柄软剑,明显是衬出了一种柔韧而刚硬的气质。
温廷安使用这一柄银色软剑,便端的是柔中带刚。
这也是吕氏头一回躬自目睹女儿的身手功夫,飒然而潇洒,磅礴且大气,教人一望,便是难以挪开眼眸。
看到吕老祖母与自家女儿的关系,从「僵滞」恢复至「舒馨」,吕氏心中,委实是大为宽慰的。
来吕府之前,一路上,她皆是在提心吊胆,祖孙两代人,暌违十余年不曾见,今次见之,会不会陡生抵牾?
吕氏一直在忧虑着这一桩事体。
不过,今下所生发的事实证明,吕氏委实是多虑了。
温廷安与祖母陈氏的关系融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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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下的时刻之中,习武场之上,温廷安拂袖抻腕,一截干净纤细的手指,静缓地揩了揩眼角,将泪渍擦拭干净,尔后道:“谢谢你,祖母。”
她悄然牵握住了陈氏的手。
因是常年习武,女子的掌心腹地处,生出了诸多突深硬韧的厚茧,温廷安牵握住的时候,这些厚茧便是抵在了她的虎口肌肤之处。
温廷安的皮肤非常腻凉冷冽,与陈氏相握之时,她便是能够切身地觉知到祖母掌心腹地的温度,是异常的温热,如一团爝火,若即若离地炙烤着她的掌心肌肤。
吕老祖母闻言,微微一怔,道:“安姐儿何必言谢?”
温廷安道:“谢谢您,在方才的比试切磋之中,故意给我放了水,否则的话,我必然是无法在您手上走过十余回合。”
吕老祖母闻罢,忍俊不禁地道:“老妇没有给你放水,平心而论,安姐儿的身手委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你比老妇所想象的,要强悍些。”
陈氏这般说,温廷安倒是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挠了挠螓首,道:“我的身家功夫,皆是朱常懿所教。”
陈氏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朱常懿也有个诨号,名曰『朱老九』,他这个人平素看起来,是个惯于插科打诨的混不吝,不过,你别看他这般造相,回溯当年,这朱老九可是八十万禁军教头,以一敌百,其地位堪比大晋玄甲卫头领滕氏,皆是弥足硬韧不俗的角色。你的身手,能够得到朱常懿的真传,亦真真是造化了。也难怪,适才与你过招之时,老妇便觉你的身手功底,颇为眼熟,脑海里所想到的一个人,便是这朱常懿,但心中并不那么确定,得先问一问你,适才晓得。”
温廷安显著地怔然了一会儿,这一桩事体,在进入九斋以前,她听阮渊陵说过,不过——
温廷安:“为何朱老九要隐退于江湖呢?”
她看定老太夫人,一字一顿地道:“数年前隐退江湖,踪迹杳然,这未免太过于唐突了。”
吕老祖母忖量了好一会儿,缓了老半晌,适才凝声说道:“因为朱常懿动了苏清秋的肉糜。”
起初,温廷安没有听明白陈氏的话辞。
过了一会儿,她适才后知后觉,陈氏方才那一句话,搁放在前世,就相当于是:「朱常懿动了苏清秋的奶酪」。
原来,在早年的时候,禁军教头朱常懿与镇远将军苏清秋,竟是生过抵牾。
陈氏道:“功高震主,朋党同侪之间,亦是如此。“
温廷安垂下眸,陡地思及了温廷舜,他在朱常懿门下习学武功,后来又在镇远将军麾下干事,不知他在漠北之地,可会遭罹苏清秋的忌惮,或是刁难?
温廷安一时之间有些拿捏不定。
不过,温廷安不足一年,便是御赐了『少将』一职。
似是洞悉了温廷安的想法,陈氏狭了一狭眸:“话说回来,你和温廷舜是怎的一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