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手头上的物证足够充分, 温廷安决计于今夜,开始对阿夕、望鹤和阿茧进行抓捕,在此之前, 她需要再去见一见广州知府丰忠全和杨书记杨佑。
原本, 她跟丰、杨二人商榷好了, 将于这日黎明时分,去抄封夕食庵,但是天有不测之风云,阿夕绑缚了温廷猷, 意欲弑害她,来让这一桩公案成为悬案,好教官府无从推进。
其实, 温廷安极想探一探官府的态度。在大理寺的官差出事落难后, 当地的官府到底是秉持着什么态度,究竟是如何作为的, 是会官民相护,粉饰太平, 还是会站在大理寺的立场之上,严格禀守办案的程序?
抵达广府官廨,将至晌午的光景了,不知怎的, 日色逐渐变得阴翳起来, 穹顶之上雨云麇集,山雨欲来风满楼,空气之中弥漫着丰饶而荼蘼的木棉香气, 平寂的氛围之下,仿佛在包藏着某种搅缠人心的不安。风是雾漉漉的, 裹胁着灰蒙蒙的雨汽,势头很大,有一下没一下地掠动着铜匦之下的木铎,奏出一阵颇有节律的击撞声,这种声音略显尖哨、冷冽了些,就像是前世,大风吹过风箱内的百叶扇的声响,一声一声地击打与温廷安的心扉上。
她本以为,凭恃丰忠全之前的保守做派,以及同阿朝阿夕姊妹的过去十余年来的交情与关照,他会选择包庇她们。
殊不知,甫一入官邸之时,丰忠全对她们说:“阿夕来自首了。”
温廷安眉心一凝,这个素来难驯不羁的凶犯,手上攥着好几条人命,不仅毫无悔过之意,昨夜下起滂沱暴雨的时候,竟是还弑害了大理寺的数位官差,意欲将案情压下来。
在温廷舜的眼中,阿夕这样的案犯,应当是等着官府去抓她,而不是她主动投案。
但今下的这一局势,委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温廷安很自然地想起一种李代桃僵的法子,会不会是望鹤代阿夕来顶罪?
毕竟,在二十余年前,父亲殴打母亲时,阿夕弑父后,阿朝想要替她顶罪,但阿夕峻拒,最后事态发展成,两人以『同生共死』的姿势,共同认罪,共同被官府羁押,共同锒铛入狱。
这一则真相,是阿夕在昨夜说过的。
而今,回**在温廷安的脑海之中,她心中升起了一丝微妙的猜测,行入审讯房中,阿夕便是被铐在刑桌前,身上仍旧是昨晌雨夜里那一身简淡打扮,用于遮容的褦襶,搁放在她的右手前的审案上,案前还有一枝油烛,燃烧至残膏的境界,烛花剪了又剪,最终仅剩下短矮的一小截。
枯黄昏淡的一簇火光,纤薄的覆照在阿夕的面容上,她左半张脸上,游弋着右半张脸的廓影,隔着一段不遥远的距离,温廷安看到她的面容轮廓,愈发深邃和立体了,因是雨夜里看得太急迫,当时只觉此人面目有一股掩不住的弑气,神态是训练有素的散淡与不恭,她的行事是信马由缰的,任何俗事都无法对她造成牵绊。
在今刻,阿夕面容上的弑气消弭殆尽,仿佛是一头被褫夺了所有利爪獠齿的兽,一切锋锐、冷厉、阴鸷的棱角,悉数磨蚀了去,只余下困兽末途的一面,温廷安细致地看着她,如果摒除身份不表,这只是一个年逾而立之年的女子,她的面容是干净无瑕的,只不过,眼角已经平添几丝细纹,眸色也攒有风霜。
许是在长夜之中蛰伏得久了,阿夕有些不适应太过明亮的环境,狭长的双眸,一直保持着下垂深敛的姿势,螓首亦是偏斜在旁,直至温廷安的出现,才让阿夕徐缓地回视而来。
少女与女子的目色,在虚空之中打了个照面,短兵相接之间,隐微有一簇光火,正在冉冉地燎原升起,温廷安行过去之时,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并拢成一线,细致地摁揉在阿夕的脉搏上,没有任何喜脉的隐征。
看来不是望鹤所饰。
温廷安一直以为,阿夕手捏数条人命,并且铸下大错,望鹤很可能会替阿夕顶罪。
结果,阿夕真的是阿夕,而不是望鹤。
郁清与甫桑,二人各自去了夕食庵、珠江堤岸一趟,继而速速回来禀命。
先是,甫桑摇了摇首,凝声道:“望鹤师傅并不在夕食庵。”
温廷舜眸心微凛,眉宇之间浮起一抹凝色,淡声道:“怎么回事?”
甫桑沉声解释道:“我去寻过望鹤师傅的院子,以及常去的后厨,但均是遍寻无获,我去问过监事的主持,主持亦是不明晓望鹤去了何处,天亮以前,主持说就没再见过她了。”
温廷安瞬即凝向了斜倚在审案背后的人,阿夕的薄唇上拢着一团阴毵毵的笑,温廷安狭了狭眸心,问道:“你将望鹤藏在何处?”
阿夕淡淡地抿笑不语。
看来,是有人绝对是她藏起来了。
这时候,郁清道:“我去珠江的船家那一带寻索过了,亦是没寻到阿茧,据船头罗师傅说,天不亮的时刻,阿茧驶了一条快船走,说是昨夜落下暴雨,珠江中下游可能不太平静,因于此,他要去巡江,不过,抵今为止,一直未曾回来过。”
望鹤和阿茧,在同一时间消失了。
这绝对不是一种巧合。
一瞬之间,温廷安蓦地想到了一种可能,她不由得朝温廷舜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温廷舜亦是聚拢起一丝凝色。
直觉告诉温廷安,他们两人定是想到一处去了。
空气有一瞬的空寂,温廷安的眉间拢起了一团深影,一错不错地凝向阿夕:“望鹤是不是搭乘着阿茧的快舟走了?”
阿夕的唇畔上仍旧噙着一丝毛毵毵的笑,笑而不应。
态度蒙昧极了,委实教人探不出虚实。
郁清征询主上的意见,道:“不若严刑逼供一番?若是用刑,这人指不定能够老实些。”
温廷舜摇了摇首,道声不用,只是吩咐甫桑,将温廷猷所绘摹的那一幅《珠江水域图》,递呈过来,平铺在桌案之上。
接着,他捻起一枝吸满墨汁的朱笔,将盘亘在广州城的各座珠江水系,逐一勾描了出来,他观摩了数眼,倏然之间,拂袖悬腕,在珠江水系图上,描勒出了一个支流,淡声道:“他们应当是往西枝江去了。”
话音甫落,仿佛拿捏住了命脉与软肋似的,阿夕的唇角,笑意逐渐泯灭了。
这样的一幕,被温廷安深深纳入了眼中,她道了一声『果然如此』,温廷舜果真是一语猜中,望鹤与阿茧的奔逃路线,居然是在西枝江这一条支流上。
温廷安凝眸深深望去,指腹的尖端,顺着温廷舜所绘摹下的朱墨线条,从广府的地表,一路大开大阖地蜿蜒而下,仿佛是顺着望鹤与阿茧的奔逃方向,一路往东偏南的方向驶去,最后,西枝江所穿过的最后一座州路,是在祯州。
也是前世历史上苏东坡遭罹贬谪的州府,『惠州』。
鹅塘洲就在惠州的东南角,与西枝江的中下游比肩并邻。
温廷安嗅出了一丝端倪出来。
鹅塘洲,不就是她的父亲温善晋种地的地方吗?
假若阿茧是带着望鹤从珠江口出逃的,是沿着东偏南的西枝江奔逃的,照此一来,他们必将会途经祯州东南角的鹅塘洲,照此一来,可以去信给父亲所在的鹅塘洲县,吩咐知县和县衙去封控所有的船只。”
丰忠全凝望在眼底,焦灼于心底,知晓自己必须将功补过,当下忙吩咐杨佑杨书记,去差急脚递,去给祯州鹅塘县的县衙去信。
可能是提前知晓南下的官兵会封锁陆路,所以,阿茧会带着望鹤去走水路。
但急脚递的信使,走得是陆路,因是昨晌落过一场滂沱的暴雨,今日是一路逆风,驿站的官道其实是非常不好走的,马速很可能追逐不上船速。
丰忠全和杨佑一筹莫展之际,温廷安仔细端详了珠江水域图一眼,缄默片刻,指着另一条同样通往祯州的水系支流,引导道:“且看此处,其实不只有西枝江一条江通往祯州,还有另外一条支流,这一条支流名曰『东枝江』,因是比寻常的江流要渺小,在水系地舆图上,并不那么显眼——”
她话锋跌转,凝声道:“但在实质上,于这样的特殊天候之中,它顺速而行之时,船速定是不必在西枝江上的慢,若是派遣急脚递走东枝江上的水路,肯定会比西枝江要快。”
丰忠全和杨佑仔细去听了她的算法,颇觉有理,遂是按照她所述的方法论去逐一落实和操办了。
阿夕沉默地看了温廷安一眼,面容覆上了一层霾意,眸色陡地变得锐冷凛冽起来,默了一会儿,冷声问道:“你们是如何知晓,他们的逃逸路线的呢?”
气氛陡地凝滞起来,温廷舜看他一眼,抿唇淡笑:“想要知晓?”
阿夕定定地盯着他,眼角添了一丝狞戾,仿佛濒临抓狂的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