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众人好奇的容色, 丰忠全也没刻意地卖关子,他继续往下说:
“阿夕跟戍卒打了个赌,只消肯让她进一回庖厨, 她衬了心意, 让妹妹阿朝食上一顿好的, 她今后就不会再闹腾,更不会再越狱。阿夕是个一旦认定要做甚么事便会义无反顾之人,她铁了心要去狱厨,便会想方设法。当是时, 狱头被她闹腾得不行,厉声斥她一顿,她脸皮厚, 总是置若罔闻, 训她一顿,偏生她皮糙肉厚, 是个抗揍的,怎么训, 她的意志皆还原原本本地搁放于原处,不曾有一丝一毫地嬗变,倔强、嘴硬、固执,她的意志偏执得教人心惊。”
“那个狱头简直是被磨得没脾气了, 终于把这事儿上奏至我这儿, 问我意下如何,要不要教这位稚龄的女犯进狱厨,我仔细思忖了一番, 没有同意让阿夕用狱厨,而是差人在狱厨后院, 简简单单地拾掇了一座小厨房,往里头备下了一些狱厨原供的食材,诸如米、青稞面、鸡蛋,新磨的盐水豆腐,云云。”
“还有一些简易上手的烹具,诸如铁锅、锅杓、刀具,念着阿夕仅有十岁,这般幼小的人,掌得起这般沉甸甸的刀么?这是我挂心的一个问题,忧心她切菜时,会切到手,毕竟这牢狱内犯人的一切安危,是由广府负责的,当时这俩姊妹,很可能会沦为死刑犯,但在被宣判秋后问斩以前,她们还只是寻常的犯人。我便差人提着一箧刀箱,吩咐阿夕去了一趟小厨房,意欲让阿夕挑拣衬手的刀具——”
“丰知府,且慢,”吕祖迁露出格外诧异的神态,道,“您真的同意让阿夕进庖厨,按你方才所说的,阿夕的性子桀骜不驯,不仅会越狱,还会将狱卒掀翻在地,想必她是有些身手在骨子里的,既是如此,您给她挑拣衬手的刀具,就不怕她持刀伤害您吗?毕竟,这位姊姊跟妹妹阿朝是全然相反的性格。”
吕祖迁也问出了众人该会有的困惑,温廷安的面色亦是一阵若有所思之色。
丰忠全闻罢,笑了笑:“细路仔,你真当我全无留有一手么?”
说着,他偏首对杨佑耳语了几句,杨佑露出了然之色,旋即领命称是,速速外出了一趟,正当众人还在纳闷丰知府给杨书记交代了何事,杨书记便是提着一箧陈旧的刀箱入内。
借着这一簇盈煌向晚的烛火,温廷安狭了一狭眸心,逐渐看清了这一箧刀箱的真实面目,刀箱的外身乃属酸枝木质地,外头还精湛地髹染了一层植物纤漆,使得刀箱通身皆泛散着碧透的翡翠色,竟是与牢狱壁面一脉相承的设色。
比及杨佑徐缓地打开刀箱,空气之中,倏然撞入了一阵清郁熏鼻的铁锈气息,众人心生好奇之心,抻目细细望去。
这头一眼,便是看到箱子内一番别有洞天的景致,因为是存放了长达十余年的老刀,刀面上覆落了宽约一指厚的灰霭,刀身亦是生出了一层层深重的赤锈,丰忠全拂袖抻手,揩去了蒙拂在刀面的尘埃,顺带也自掏一柄剔刀,将附着在刀纹上的赤锈,逐一刮除而去。
丰忠全在帮这些厨刀做护理之时,神态一时之间变得分外柔和,予人一种很特殊的感觉,感觉这些刀,对他而言意义非凡,仿佛他护理得不是刀,而是生锈的那十余年光阴。
尘霭与铁锈被祓除干净,众人终于真正看清了刀身原始的面目,有些出乎意料地是,这些刀的刀片,五分之一部分是软铁,剩余大部分,都是塑过形的橡胶。
温廷安掌了一刀在手,食指指腹轻轻划过了刀尖与刃部,她不仅没感到疼楚,甚至,她能感受到,这些尖端部分的质地,是极为柔软的,根本伤害不了人,倒是能应付切菜,诸如切盐水豆腐、切青稞,切瓢瓜等等。
但要是切割较为坚硬一些、质理较为匀密的东西,就会显得有些困难了,诸如切荤肉、切鱼,云云。
温廷安见罢,一时感到忍俊不禁,说道:“所以说,这分明就是儿童用刀嘛。”
不过,她心中到底添了一丝触动:“一般而言,刀具一般都是成人专用,这些儿童刀,是丰知府躬自差人锻造的么?”
丰忠全点了点首,捋须笑道:“自然是了,不然的话,吕主簿方才所阐述的一席话,很就要一语成谶了。”
丰忠全是在指,吕祖迁担忧阿夕可能会持刀胁官、伤官一事。
吕祖迁亦是感到匪夷所思,挥刀使了一番,果真是毫无杀伤力,他话中添了一丝讶然,震颤道:“竟然是给稚龄专门锻造的特殊用刀,根本就伤害不了人。”
刀轮到杨淳手掌上飞快地武耍了一番,俄延少顷,他抬头看向了丰忠全,道:“这几些厨刀,除了刃部呈现出一份顿感,它们的手感一律很轻盈,我个人感觉,与其说是知府爷担忧阿夕伤害人,还弗如说是他担心成人用刀这种锋器,很可能会伤了阿夕。”
周廉好奇问道:“阿夕真的下厨了吗?”
丰忠全道:“这便是到了事态的转捩点了,我们给了阿夕与狱厨之中一模一样的食材,不过是一块新磨的盐水豆腐,一块从滁州出水的青瓜,半两重的青稞菜,三杓黄埔米,作料只有泉州细盐,诸般食材皆是格外简单纯粹的,典型的现成材料,也就是吕主簿口中所谓的『大锅饭』标配。你们应当都晓得,这些食材,在广府公廨的牢狱之中十分大众,历来换了不少掌厨师傅,所烹制出来的滋味,一来二去都是那副老样子,中规中矩,能吃就算完事儿,哪还有甚么心思,去仔细讲究其他门道呢?”
“那日,我和狱头还有阿朝,在小厨房外候了近半个时辰,直至待阿夕将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碟水煮青瓜、一盅青稞高汤,以及一锅白米饭,端上了案桌,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刻,不过是极为简单的食材,但历经了阿夕的捉刀、烹饪,此些食材的色泽、气息与味道,就全然翻覆了天地,食物本身的个中滋味,简直是挥发到了淋漓尽致,当时的狱头,默不作声地扒完了一整碗米饭,迩后,就对我说了一句话,「能不能让阿夕成为狱厨,算她是戴罪立功?」”
阿夕的这一段经历,颇有传奇色彩,她只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女童,其庖厨之技艺,就已然如此惊为天人,听得众人都有些不敢相信。
杨佑也是第一次听到,纳罕地相询道:“知府老爷,下官来广府,算上今年,弥足有十八个年头了,怎的没听闻过这一掌故?”
丰忠全道:“那是因为你来广府的的前两年,这俩孩子就出了狱,去了珠江河北北岸新设的一座师姑厅,当时,那一座师姑厅,还不叫夕食庵,它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
温廷安凝了凝眉心,道:“出了狱?那个时候,针对俩姊妹弑父一案,洛阳城内所召开的三司会审,究竟是如何判决的呢?”
丰忠全没有率先说结果,而是道:“当时,这一宗案子召开三司会审时,不仅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参与了,甚至兰台与提刑司也都旁听了,先帝熙宁帝亦是重视这一案情,因为这是大邺建朝以来,第一桩稚童弑人案。关于俩姊妹弑父案,具体而详实的案牍,最终被寄送至大理寺的库阁,一定是会有存档的,你们若是差人去库阁查这二十多年前的案子,是一定能够查出诸多的案情细节。”
关于如何定夺阿朝与阿夕的罪咎,究竟是处以绞刑,还是进行柔情处置,宽待施刑,三法司与两台两院,进行了一场为期长达整整半年的司法大辩论。
诸如刑部觉得,阿朝阿夕小小年纪,居然胆敢弑父,行为恶劣至极,德行败坏如斯,对广府,乃至于整个大邺的民生发展,皆有极为消极的影响,按律当斩。
但都察院显然不这样觉得,他们严厉地批驳了刑部的提议,如此说,一切恶行皆要究根溯源,俩姊妹为何要弑父,还不是因为她们的父亲时常对这个家庭施予诸般暴行?
时人常谓『君主□□会招来百姓起义』,更何况是一个父权主导的家庭,为父者,虽然说是行伍出身,但仗打得好,并不代表就能治家有方。依据案情,左邻右舍皆是反映说,常年能够听到为父者打骂妻女的声音,并且,这位为父者常用言语,不惜詈骂妻女,妻女若是反驳一二,动辄拳脚相施,不容妻女有一丝一毫的辩驳与反抗。
最主要的是,案发当晚,若是没有俩姊妹的反抗,这位为父者很可能会将他的妻子殴打致死。此处,不得不对这位妻子的背景延伸一二,她并不是中原汉人,是被牙婆从凉山外族拐卖来,给行伍中人做妻的。这位妻子在广州本地语言不通,不会说广州白,也不会说客家话,当地人根本与之无法沟通,是以,在日常的家庭之中,她根本听不懂丈夫说话,唯一能做的,便是白昼承担超负荷的家务事,夜晚被丈夫欺侮,若是教男方有任何不满,辄会遭罹惨无人道的虐打。
这位妻子,本身罹患有癫痫的疾症,嫁过来时,丈夫根本不曾出资给她治疾,她在日积月累的劳碌之中,病情加重的同时,还患上了肺疾,每逢阴雨寒湿的天时,便是咳得根本无法停下,甚或是,还会咳出一盆触目惊心的污血来。
但这位丈夫,不仅未曾怜悯体恤分毫,反而污蔑她是在扮弱装病,他对她的种种恶行,是更为变本加厉。
阿朝与阿夕,将父亲对母亲所做的一切,皆是分分明明地看在了眼底,她们继承母亲近乎天仙般的貌容,但唯独没有继承母亲的逆来顺受与懦弱卑微。
俩姊妹选择反抗父亲,乃属情理之中,若是对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母亲,选择视而不见,那才是莫大的罪咎。
按监察院的意思,是打算将俩姊妹无罪释放,但鉴于其母已经投河自尽,其父亲在广州当地也无远近亲眷,无人能收养她们,因于此,宜去漏泽园。
漏泽园,乃属大邺专门收养遗孤的地方,无论年岁几何,鳏寡孤独者,皆可以收容于漏泽园之中,官府会开仓拨金,用以维持这些遗孤的生计。
对于监察院的长篇提议,兰台的台谏官并不能全盘认同,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十岁的垂髫小儿?她们弑父,本质上就是戕害了生命,谁都没有资格褫夺他人的生命,哪怕是一条恶贯满盈的人命——若是无罪释放,那岂不是会窃自助长弑人的风气?
按循兰台台谏官的意思,这俩姊妹必须承担起一定罪咎,只不过罪咎宜轻,问斩倒不必,但必须去牢城营进行几年劳改。
刑部、监察院、兰台进行司法大辩论的同时,其他官署部门也纷纷表态。
态度激进点的,认为俩姊妹不必担责,错全在于那个为父者。
态度相对保守些的,就认为俩姊妹的经历教人唏嘘不已,深表怜悯与同情,但俩人已经真真切切地弑害了人,这是不争的事实,罪咎是必须要承担的,但可以判得稍微轻些。
丰忠全对众人说道:“最终,大理寺结合了三法司、两台二府的综合意见,是这样判的,驳回了岭南经略路府对双胞胎弑父一案的死刑判书,改判俩姊妹在广府牢城营服刑三年。”
温廷安仔细地听着:“服刑三年,既是如此,服刑至第三年的话,姊妹俩刚好十三岁,就是杨书记来广府的头一年,为何杨书记对姊妹俩的掌故,一无所知?”
气氛一瞬地跌陷入一片阒寂,丰忠全看着烛案上扭来扭去的橘橙烛火,大理寺的官差皆是在看着他,等待下文,他缄默了好一会儿,翛忽之间,看向了温廷安:“细路仔,你可还记得朝姓的工部尚书?”
温廷安挑了挑眉,道:“就是在修缮了三江防洪堤坝、被广府百姓集资修葺了一座镇江塔来追忆的那位大人?”
“正是。俩姊妹服刑的第二年开春时节,这位朝尚书刚巧下野至闽南之地,珠江刚好发生了春汛,案情很是严峻,我遂延请朝尚书来广州治汛。朝尚书是很温和玉润的人,他居于尚书之位时,仅有而立之年,但政绩赫赫,丝毫不讲什么官架子,抵达广州的时候,我原是打算设宴招待他,但是被他温辞婉拒,他直接进入治汛这一主题。在广州待了七日,这春汛,就便是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第八日,他有要事在身,是行将离开广州,是我执意挽留他喝一顿广府早茶,他才勉强应允。”
“我延请朝尚书在一座以喝早茶著称的庵厅里,结果主持同我说,负责做早茶的师傅,老家突然有紧急的差事,就不告而别了。当时我真可谓是火烧眼眉,情急之下,我想起了阿夕,阿夕在牢城营掌厨,学了一手娴熟的岭南菜系,也精谙早茶,不论大按还是小按,她都应付得衬心应手,甚至比专业出身的师傅做得还要好。甫思及此,我决计让阿夕来救场。”
没料到事态会出现这等变节,众人皆是敛声屏息,温廷安亦是凝神听着,想当初,在镇江塔塔底,听到关于这位朝姓大人的掌故,她便是觉得这位大人,很可能与望鹤有些渊薮,果不其然,在二十多年以前,他们之间就已经有了故事。
丰忠全道:“我将阿夕寻来,让她应急做了一份广府早茶,这也是你们在夕食庵所食到的诸般食色,我的本意只是想要好生招待朝尚书,哪承想,朝尚书食完了一笼盐水凤爪和狮子头,忽然说,想见一见做早茶的师傅。我本想让阿夕去见,但阿夕似乎对官员存在一种恹嫌的心理,她不想见,最后,是阿朝去见了朝尚书。”
“阿朝与阿夕是知根知底的,俩姊妹共有灵犀,朝尚书问关乎厨事上的任何问题,阿朝皆是能够对答如流,是以,朝尚书对阿朝起了重用之心,他打算让她去他名下的一座师姑庵厅做掌厨师傅。”
这个时候,杨淳道:“可是,真正懂厨艺的人,是阿夕,不是阿朝,让阿朝成为庵内的掌厨师傅,岂不容易穿帮露陷?”
与杨淳同时开口,还有周廉:“不是,阿朝不是戴罪之身吗,还要服刑一年,她怎么能够出入牢城营?”
丰忠全浅啜了一口清茶,道:“先回答周寺丞的问题,姊妹俩确乎是戴罪之身,还有一年才能刑满释放,但朝尚书为了俩姊妹提早出狱,说服了牢城营的营长,对外宣称,俩姊妹不堪重负病逝,两人的身份被销毁,后来,他将俩姊妹收容在了庵里,吩咐主持赋予了她们另外一重新的身份,从此往后,二人削发为尼,成为遁入空门的出家人。”
阿朝颇得重用,获赐望鹤之名,而阿夕,因为脾性较为难驯,主持便是没有赐名,只扔给她一个寻常的身份,让其在后院做无名的浣衣尼。但主持以及庵厅所有人都不知晓地是,这庵内的所有厨事,尤其是教人拍案叫绝的菜系,几乎是出自阿夕一人之手,她藏在阴面,让所有的风光,一并禅让给她的妹妹阿朝,也就是望鹤师傅。
这座尼姑庵,原本没有风雅的名字,朝尚书便是让阿朝来取,阿朝说,广府民风淳朴,日出而作,日落而食,逍遥自在,不若唤曰『夕食』。
朝尚书低低地呢喃了一声,夕食庵,夕食庵,颇具古雅之韵,甚好,从今往后,便唤这个名字。
唯有阿朝与阿夕二人才真正晓得,这个名字的真实蕴涵。
夕食,扩写一番的话,那就是——
阿夕之食。
这凡尘俗世之人,皆是认为,『夕』,不过是一个时间的代指。
只有望鹤知晓,夕,是阿夕,是她的长姊,是一个无名无姓的、不存在这个人间世的、甘愿让所有人遗忘自己、活在隐秘角落的,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