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好接下来要追查的线索, 温廷安便开始分配任务:“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查黄埔米,一路去查酒瓢的下落, 我和杨淳去查黄埔米, 周廉和吕祖迁去查酒瓢, 我们在明面,同望鹤师傅打交道,你们在暗面,切忌打草惊蛇。”
三人谨慎应是, 当即兵分两路,各自直取夕食庵。
目下的光景,时交戍时正刻, 天色透彻地黯淡了下去, 广府的夜色浓郁得发稠,珠江以北的东隅之处, 那云霭之中,依稀透出三两点光亮, 木棉树无声地绽出清郁的木棉香气,各大庵厅进入了经营晚市的阶段。
在习惯于早寝的市井人家里,遵禀的是「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性,大多数的店铺, 不到戍时, 趁着暮色浓重,便潦草地打了烊,店铺陆陆续续地昏晦了下去, 而这些师姑庵厅,成为了浩瀚黑暗之中, 唯一的光亮,这些黑暗俨似波光粼粼的深海,托住了这些燃灯的庵厅,行在此中的人,就像是蜉蝣,在黑暗织成的海面上,一徐一缓地浮之游之。
温廷安与杨淳抵至夕食庵之时,在第一进前的佛堂之中,望见青烟袅袅,供案之上的三只香坛,堆积满了彼此错落的烟灰,企堂尼正好恭送最新一批食客离去,这些人的面容上,眼神醉迷,笑色餍足,仿佛饱尝了风月,俨然是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温廷安望了这些食客一眼,似乎觉察到她的审视,他们也缓慢地回望了过来,视线的落点定格在她身上,但那凝滞的眼神,又不像是在端详她,好像穿过了她的人,聚焦在了遥远的虚无之中。
不知为何,温廷安觉得这些人的面目,与白昼时分,用过姜丝笋片米饭的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格外肖似。
置身仿佛处于一种幻境之中,一时半会儿挣脱不来。
温廷安心想,喝广府早茶的时候,比及食下那一海碗米饭之时,她眼前亦是源源不断出现了一些幻象,看到了崇国公府,看到了吕氏与温善晋,更看到窃自暌违久矣的温廷舜。只通过一碗米饭,她就能望见世间的至亲与挚爱。
当她陷入这种幻象之时,自己在现实之中的神态,是否也同这些食客一样?
陷入一种迷醉、迷离、痴想的状态之中?
白昼用食的时候,她本来还是无意识的,但今刻回溯起来,愈发觉得诡谲。
丰忠全给她食过两种大米,一种是夕食庵出品的黄埔米,一种是鹅塘洲新收的贡米,二者俱是岭南米,但此中滋味,却是拥有云泥之别。
两种米,烹煮过后的滋味,真的会有这般悬殊吗?
周家磅在愆书之中提过,米商收购了一些黄埔米,用自家的厨师来烹煮,米饭的滋味,与鹅塘洲的贡米不分伯仲,但经过了望鹤师傅之手的黄埔米,便能变作食案之上的珍馐奇物,引无数食客竞折腰。
到底是望鹤师傅的厨艺,胜过天地鬼神。
还是说,她在自家出品的黄埔米之中,确乎下了所谓的蛊虫?
郝容查黄埔米这条线索之时,究竟是查到了什么?
这厢,见到了温、杨二人,负责迎客的企堂尼,显然是记得他们的身份,端穆静谨地迎上前来:“檀越两位,请来第十八进。”
这就是要重新给他们搭台启宴的意思了。
温廷安阐清了自己的来意:“我们不饮晚茶,我们特地来寻望鹤师傅。”
企堂尼颇觉纳罕,继而想通了什么,用一种暗昧淋漓的目光,仔细打量着他们,脸上挂着一丝笑:“假令只是纯粹寻望鹤师傅的话,很遗憾了,她目下在养胎,身骨矜重,怕是无法亲自招待二位。”
企堂尼“这是主持的原话,不论是官,还是士农工商,俱是一样的待遇。”
温廷安:“……”
杨淳:“……”
二人皆为童子,不过,虽未经人事,但到底能听得明白,企堂尼话里话外的揶揄。
温廷安到底也渐生出了一丝无措,身为少卿的矜严气质,开始松动了些许,她说:“您误会了,我们此番前来,不为旁事,是特地寻望鹤师傅——”
杨淳汗颜潸潸,耳根灼红,好声补充道:“只为讨教庖厨之事。”
企堂尼吃惊不少,来寻望鹤师傅对弈、求画、赋诗的人,从来是数不胜数,但只来讨教厨艺,却是生平头一回。
企堂尼道:“望鹤师傅不是谁都能见,也不是想见就能见,两位檀越请在此静候,小人这便去相询一番望鹤师傅。”
少时,企堂尼踅而复返,一改原先暗昧淋漓的眼神,变回最初的恭谨端穆,做出了一个延请的姿势。
陆续穿过十八进,辗转了一些周折与主廊,最终抵达一座幽僻的院子,空气之中弥漫着丰饶而清濡的香气,温廷安循香而望,眼前的这座院子,与她先前在越秀坊所观望的围龙屋不太一致——
这是四合院的大格局,粉墙黛瓦,一条羊肠般纤细的鹅卵石小道,从他们的足下蜿蜒入内,夹道两侧种植有繁茂的香樟碧树,夜里的风拂过众人的袍衫,穿过枝叶的罅隙,糅入树开荼蘼的气息,那一砖一瓦,俱是在灯烛的洞照之下,慢慢活泼生动了起来。
廊庑之下的檀木风铃,正在环佩叩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企堂尼利落地挑竿打了帘,簟帘的背后,便是现出了望鹤的衣影。
女子玄衣丝罗,足着刬袜,螓首簪冠,跪坐在长案以前,案上左侧的博山炉,正在燃烧着袅娜的香气,右侧是一盏烛台,烛火俨似一枝细腻的工笔,一笔一划描摹着女子的面容,是一副娴静肃穆的宝相,远观上去,气质庄严持静。
但随着温廷安的行近,就能明晰地望见,望鹤拥有着身为人母的雍容与蔼然。
比及温廷安、杨淳分别落座之时,望鹤捂着肚腹,对他们莞尔道:“望鹊很喜欢你们,上一回在船上见到时,她就踢了我,目下又见到你们,她又踢了我一下。”
“是真的吗?”温廷安感到意外,只听望鹤温柔地说,“她与你们颇有缘分,温檀越,要来听一听望鹊的声音吗?”
温廷安下意识要峻拒,毕竟以她的身份,做这样的事情,未免有些不符合仪礼,这时候,隔着一片望鹤倾身而来,用仅有两人可闻的音声说:“贫尼摸过你的腕骨,你是个女子。”
温廷安眸底难掩讶色,望鹤温声说:“檀越有不得不乔装成男子的隐衷,贫尼能感同身受。”
望鹤的声线,醇和且平实,天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温廷安微微发怔,鬼使神差地,她微微地俯住身子,将耳屏轻轻地贴合在,望鹤隆起的小腹处。
这是温廷安第一回 听到真实的胎动,被裹在羊水之中的婴孩,蹬足轻踹了一番望鹤的子宫,这个动作所产生震动,透过肚腹的皮肤表层肌理,幽微地传达出来,一声又一声,不住地叩击温廷安的耳鼓。
通过这些声响,她能清晰地听到婴孩的呼吸,甚至能够切身感受到,一个生命从无到有、所诞生而出的百般奥妙。
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能感受到一份绵长深远的悸颤,也能感受到望鹤成为人母的祥和情绪,是静守己心,且是对现状的安乐与满足。
听完胎动,温廷安说:“假令这个孩子真的与我们有缘,以后念书时,可以读律学,若有造化,入仕之时能来大理寺。”
望鹤给二人逐次沏上一杯擂茶,茶汤是晶莹的翡翠之色,待他们饮酌完半碗,望鹤便道:“这般晚了,檀越寻望鹤来,所为何事?”
温廷安与杨淳相视一眼,望鹤待他们如此亲厚,他们理当也适当坦诚相待才是。
收到了温廷安的眼色,杨淳便是自袖袂之中,取出周家磅所投递的一封愆书,徐缓地递呈至望鹤的眼前。
望鹤眸露一丝惑色,望着此一折愆书,再抬眸望着温廷安,“敢问檀越,这一份折文是?”
温廷安娓娓解释道:“不实相瞒,大理寺此番南下,其中一个缘由便是,要调查一位郝姓粮吏的命案,我们在追查线索之时,发现郝容生前收到过一份折文,亦正是师傅目下所看到的这一份,此则周家磅在半个月前,在广府公廨的铜匦以前,所投递下的一份千字愆书。”
温廷安一瞬不瞬地凝视望鹤:“至于愆书的内容,师傅不妨自己看一看。”
望鹤觉察到温廷安语气的不同寻常,深静的目色悄然起了一丝风澜,遂是拂袖,伸出一截皓腕,摊开了此一折愆书。
望鹤阅读得格外仔细,不过一般而言,读简约的一千字,其实只消一盏茶的功夫,但温廷安感觉望鹤读了近乎整整一刻钟,这等待的过程,就是一个大写的『熬』字,待望鹤重新放下此一折愆文之时,温廷安与杨淳皆觉彼此身上,已然渗出一层虚薄的细汗。
一片阒寂的等待之中,望鹤面色如常,祥和之中笑色仍存:“周家磅是觉得贫尼在黄埔米之中,投下蛊虫,啖以食客,惑人心神?”
望鹤话未毕,继续道:“两位檀越,便因为这折愆书,而怀疑贫尼,认为这位粮吏的命案,同贫尼有所关联?”
原是缓和的氛围,一下子变得凝滞僵硬起来。
温廷安能感受到望鹤话辞里的距离与生疏,想来这份愆书,是教她难受了。
方才,枉望鹤对她这般温仁,她却开始怀疑对方,利用望鹤的信任,来调查一己公务案情。
温廷安能感受到自己的功利与清冷,但面对公案,她不得不暂时摒弃掉个人私情。
德高望重的望鹤,于私而言,同温廷安结交着一份情谊,温廷安很是珍惜,但站在办案的立场之上,她不得不讲究铁面无私。
温廷安不避不让,同望鹤对视,道:“这并不是怀疑,而是我们不解其情,此行前来造谒,正是为了想要打消这份疑窦。”
杨淳忙接话道:“望鹤师傅,能否延请我们去庵厅的公厨一趟,躬自为我们演示一回烹米之术?”
望鹤淡声道:“公厨乃是夕食庵的重地,主持规定只允许贫尼与其他掌司素筵厨事的师傅出入,毕竟夕食庵的食谱乃是独家秘制,若是由外人看了去,贫尼会担责、挨罚。”
虽不曾在这一行真正待过,但温廷安深晓,各一行,其实有各行的难处,她正欲想些法子来转圜,这时候,听望鹤温缓地开口,话锋一转:“不过,贫尼在后院有一小厨房,五脏俱全,檀越假令不嫌弃,暂可移步至那处,贫尼这边吩咐扎脚尼去筹备适量的黄埔米——”
“罢了,这米,就当着檀越二人的面挑拣、烹煮、出锅、上案,过程干净透明,只消檀越但尝不问,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