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石之外露了一块豁缺, 绀青的天光如一盏残半的银釭,上晌照着叫魂似的**雨,下晌掩照着动乱的流石火光, 只见采石场上, 动乱历久稍歇, 钟伯清并及几些叛将,悉数教阮渊陵使人镇服。
沈云升带九斋抢身而出,前去扒拉堆沉的沸灼石块,滚滚浓烟像极金虬凝咽, 无声无息,往众人面容钤下一道模糊的翳影,情绪不近真切, 那呛人的烟云, 拼了命地往骨缝里钻爬,寒意澹澹, 众人的吐息都给磨成了一条紧弦。
目下这石堆,他们亟亟扒拉着, 丝毫不敢有懈怠,比及金乌坠西,穹色黯淡,给将来未来的夜, 皴擦至一抹枯旧的黛蓝, 沈云升等人已经挖至了最底层,好不容易扒拉却了一块温凉的大岖石,他们眼睁睁地望见底下是两具一黑一灰的躯体, 很快认出了他们为谁,覆在上方的少年是温廷舜, 他护在下方的人是温廷安。
众人忙将两人从石罅底处掀出来,他们浑身是血,陷入昏厥,看这厢,温廷舜护着温廷安的后脑勺,一只手覆护她的后腰,又凝那厢,温廷安额心埋于温廷舜的胸膛间,数绺鸦鬓,碎乱亸肩,如杏花般白瓷的容相上,眼眶濡红泅湿,概望而去,两人如一条藤上两只缠搅的瓜,彼此不相离。
这一幕,俨然一轴铺陈写实的水墨,不经意之间,堕入每一人的眼底,俱是激起阵阵潭涟,经久未平。一众少年静默无言,因是大致猜出了甚么情状,又品出此间藕断丝连的端倪,他们什么都没问,九副心肠,各具九份心绪罢了。
一宿苦战,又历经了诸多曲折,温廷安殊觉自己昏厥许久,待睁眼时,便是在熟稔已极的监舍之中,只不过那身旁的人,不是同栖一檐的吕祖迁、杨淳和苏子衿,只有崔元昭一人。
温廷安下意识望向窗槛之外,丈算天时,以晓得自己到底昏厥了多久。
春夜露浓,东风熹软,子规声断,只管那檐阴处,悬有缺一角的淡月,阑干影卧石台,外头处的景致隔得遥远又幽缈,反观内中,烛泪堆叠,燃有一鼎好闻的瑞金香灯花已结了好些时候。
一天打飞脚似的逝去,她昏厥了约莫十二时辰,醒时是在翌日值夜牌分。
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温廷安不如平素那般惕凛善思,此番并未觉察崔元昭出现在男舍有何不对劲,脑海里首一个问题便是:“温廷舜他如何了?”
甫一出口,温廷安惊觉自己嗓音之沉疴,吐音之枯槁,那音相,形同久未开口言说的人,此际唐突地启了口,字句沙哑极了。
崔元昭一行替她斟了水,且看着她将温水酌下,一行替她掖了掖衾被,俄延少顷,娓娓道:“温兄伤得有些严峻了,既是伤筋,又是动骨,昨夜,阮掌舍请太医署的孙医正,目下的光景里,孙医正业已望闻问切,拟了药方子,也使人抓药了来,这晌,温兄吃过几副药,行相渐有血色,孙医正说并无甚么性命之忧,这一点,你毋需挂心。”
温廷安垂着浓卷的鸦睫,望着熙风吹动着的罗帏,罗帏空空,她的心头处,不知为何,竟是也随之泛了一阵子空茫,仿佛有一枝莫须有的杨柳枝,在自己心湖处蘸水,有一下没一下,撩拨着匝匝的晴光,一时之间,她心绪百结,那是自己未曾有过的心绪,她道:“我去看看他。”
行将下地,却在此刻,崔元昭悄然摁住了温廷安的手,更为准确地说,是捉着了她的骨腕,这教温廷安怔忪了片晌,行将挣开崔元昭的手时,却听她轻声道:“你是女儿家,我已然知晓了。”
话落,温廷安蓦地停住挣手的动作,窗槛之外的光影溅落在两人之间,如猝不及防的银天一线,将这份平衡一举割破,那时千帆过尽后的空寂。温廷安适时觉察到,这一座监舍之中,为何没有旁的人,独且崔元昭一位,想来他们都晓得了真相,皆是在避嫌,而崔元昭是九斋之中唯二的女子,自当要来照衬她。
“你们都知道了?”温廷安比预想之中的要平静,被发觉女儿身的身份,是在她预料之中的事体,不过是早晚的情状,她没料到事态就这般早就生发了。
烛火摇红,光尘匝地,寒寒火光敷照着崔元昭的侧颜,她菱唇翕动,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有千万个问题要问,但思绪在千嬗百迢之后,最终仅是化作了一声惋息,她道:“我猜他们大抵都是知晓的,毕竟,将你和温兄从硝石堆里救出来的时候,再是迟钝的人,亦能看出你的行相,至少,我觉得你定然是个女子。”
温廷安看着对方的盈盈水眸,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可是想问我,我为何要乔装成女子,是也不是?”
被洞穿了心事,崔元昭竟是也不觉羞腆,纤手支颐,一瞬不瞬地望定她,纳罕地道:“是,我很好奇,你明明是女娇娥,为何偏作男儿郎,当男儿郎到底有哪样好,若是要读书,只管伯父伯母替你延请个闺塾师便是……”
言未罄,翛忽闻见温廷安道:“倘或我要入仕为官呢?”
崔元昭一噎:“为官?”
这大抵是她没料想过的事,崔元昭眸露惑色,道:“你为何执意想要做官?是胸有抱负,为大展宏图,亦或是为了位极人臣,扬名立万?”
温廷安搁置下了水盏,失笑道:“二者兼有罢。不实相瞒,崔姑娘,我今生今世,身作崇国公府的嫡长孙嫡长子,有且只有做官这一条路,既是选择了,当须一路步至尽头,我学读、升舍、替东宫效命,皆是为了平步青云,以复我温家门楣。”
思及了甚么,温廷安补了一句:“这是女娇娥根本做不成的事,这个世道留给女娇娥的路,无非是嫁作他人妇,而给男儿郎,却是闬敞宏达的明日路,我道这些话,只是想说,我有扮作男儿郎的隐衷。
这番话从温廷安口中道出,如血淋淋的剑,扎碎了崔元昭内心深处潜藏的一场绮梦。
这样的温廷安,与她畴昔所接触的儒雅温隽的公子,有着微妙的迥异。
但是,崔元昭更多的是一份钦佩和忧戚,“关于身份,其实,阮掌舍也晓得了。”剩下的话,崔元昭没有同她说下去。
彼此皆是聪明人,懂得自然都懂。
在阮渊陵眼中,九斋是没有秘密可言的,九斋所知晓的事情,等同于他也知晓了。
温廷安心中悄然打了个突,在瞬息之间,她迅疾地盘算了一番此间的利害,她女扮男装的事,一直只有温善晋与吕氏知晓,爹娘让她在舍学读、参加春闱,往大里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欺君之罪,兹事若是捅到了官家那处,纵然有赵珩之与阮渊陵从中疏通关节,命可以保住,但这仕途,必然是会断送进去,自此与青云之巅无缘。
但往小里说,这事情有且仅有阮渊陵晓得,只消他秘而不宣,温廷安照旧可以赴春闱、考科举。
她的命脉,她的人生,俨似弈局之上的一枚棋子,捻在阮渊陵的掌心之间。
一切皆是听凭在他手中的了。
恰逢此刻,崔元昭亦是道:“阮掌舍嘱托过了,待你醒时,去他的斋院一趟。”
很明显,阮渊陵有话同温廷安叙说。
温廷安从未这般局促过,她知晓,阮渊陵是温善晋的得意门生,看在她父亲的份上,阮渊陵至少会留几分面子和可转圜的余地的。
但她到底不能将情状肖想得太乐观,毕竟这天总有不测之风云。
目下,温廷安抵了斋院,阮渊陵正在写呈文,簟帘外闻着动静,便是隔烟淡淡地睇她一眼,少女大病初愈,着一袭常昔的儒生常服,腰束湖色丹纹蹀躞带,相容盎然且英气,鎏金日色披照其身,像是落着一件觅渡的袈裟,衬得玲珑纤细的腰身勾勒在了光尘之中,写意又朦胧。
阮渊陵微不可查地低叹了一句:“长大了。”
温廷安视线垂落在杌凳间,视线描摹着上边的云水纹,闻着此声,没听个真切,便道:“掌舍寻我为何事?”
温温淡淡的三言两语,便是将案前男人升起的思绪,兀突突地吹灭而去。
阮渊陵薄唇抿成了一条细线,道:“你目下伤势如何,可还要紧?”
温廷安道:“承蒙掌舍挂念,我糙养惯了,那点小伤不打紧的。”
她一直在等阮渊陵问起他身份的事情。
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让她一直心持悸戚之意。
可是,静候了晌久,温廷安没有等待身份的诘问,而是一封空白的敕牒,这是从内廷发来的文牍,说大理寺寺丞一职有缺,让阮渊陵荐任人才。
温廷安看到这一封敕令,心头微跳。
阮渊陵道:“此则太子对你此番任务的嘉赏,月后便是春闱,你可要好好备考,至少得要二甲及第,那么,这个敕牒才能顺遂地授予你。”
“不过,得到这份敕令以前,本官还有个条件。”
温廷安稽首道:“掌舍请说。”
“从今往后,你同九斋分开治学,在春闱开始前,日常来往,只能与元昭一人,为免你分心,其他人一概不能见,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