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折子燃出一簇爝火, 火光邈邈盈煌,刹那之间,彻底吞噬了钟伯清身上所有火-药的引线, 流光飞火不要命地四溅, 那蹉跎的雨声之中, 伴随着一阵振天撼地的爆鸣声,再过渡一场惊心动魄的沉寂之后,整一座采石场,开始剧烈的地动山摇起来, 阵仗极为骇人。
不论是地面上业已采掘好的的菱花燧石,还是各处隧洞,均是被一团铺天盖地的热浪岩浆, 紧紧地裹掩住了, 它们继而被震裂成了万千碎片,溃散, 迸溅,纷飞, 这态势委实教人触目惊心,诸多戍卒见状,骇然不已,丢盔弃甲四下奔逃。
众人争先恐后地朝着采石场外逃窜, 这一份恐慌的情绪, 如瘟疫一般,一霎地,传染给了每个人, 鸦青色的硝烟游**在采石场的周遭,人人面露骇色, 争作保命之状。
温廷安心腔怦然直跳,她听不到阮渊陵命她回斋的嘱告,此番,她心中只装着一桩事体,那便是温廷舜。
又有一片硫磺气息的火硝,在不远处燃爆而响,将她的耳屏震得嗡鸣作响,钟伯清悉身都是稠血,面容与身躯被火光烧得面目全非,他扬起不断淌血的胳膊,再一次燃起身上最后的火硝,末了,在硫磺响炸的那一刻,钟伯清朝着温廷舜飞扑过去。
温廷安见状不妙,忙对不远处的少年低喝道:“温廷舜,仔细身后!当心!”
不知是呛了诸多浓烟之缘故,她的嗓音变得极为沙哑,音色枯槁,额心紧蹙,眼周蘸染了一抹薄红之色,眼睑垂落,那细长的眸梢,剪碎了晌晴之下的烟云,盈盈水瞳之中盛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连她自己都没觉察。
温廷舜并非完全没有留意到钟伯清的阴谋诡计,他侧身一避,不偏不倚地避开钟伯清的攻势,但钟伯清身上的火药已然是炸了,火光再一度冲天而起,这一回,雨风剧烈地打了个旋儿,汹涌奔腾的火势拐了个方向,照定了温廷安的方向,疾掠而去。
变故生发得太过于突兀,教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温廷安饶是要逃,业已太迟,炯炯的烈火裹挟着铺天盖地的崩石,朝她飞扑过来,她还没来得及作出防备,便觉足下的地面如破碎的琉璃,被烈火撬开了成百上千道裂纹,她的重心在此一瞬失了衡,整个人沉沉地陷下去,庶几是逃无可逃,万劫不复。
温廷舜的眸瞳,清明地倒映着温廷安的面容,他行将道出口的话,此际,陡地哽塞于喉腔之中。
世间一切声音,仿佛就此被摒弃而去。
山火潦烈地飘摇,长夜如绞索般漫长,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一场血猎,父王命人纵火烧掠山林,他身为太子,领头纵马,搭箭田猎。那一片被大火吞噬成地狱的山林之中,有一只他豢养的雪狐,他眼睁睁地看着它被烈火烧身,但后来他发现,雪狐背后还中了一枝翎箭,血丝从它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逝而去。
它望向他的眼神,是那般的平寂,平寂之下,是绵绵无尽期的黯然与绝望。
这是湮灭在温廷舜心中最深的梦魇。
一切他所喜欢的东西,最终,皆是要离他而去,因他而死。
这就像是指尖之上的一握砂,无论如何用力地攫取,都无可避免要历经一场从指罅之处流逝奔流的命运。
他根本抓不住。
倏忽之间,那一只小雪狐变成了温廷安的身影,这教温廷舜堪堪定了定神,她的眉眸烙印在了他的心尖上,挥之不去。
温廷安不能死,他真的不能再失去她了。
这厢,温廷安陷入不断皲裂的地壳之中,眼看要被大火一举吞噬,她脑海之中一直在想着逃命的法子。其实,她业已想到一个法子,自己的袖袂之中还藏有一个龙爪钩,只消将龙爪钩奋力朝外一抛,她便能逃出生天。
温廷安也这般做了,但理想与现实的情状,落差是非常大的,她的重心一直都不太稳,龙爪钩也一直抛不出去,上头也一直有诸多碎石和尘霾砸落下来,慢慢吞噬了她的身躯。
温廷安的心中沉了又沉,她真的葬身于此了么?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道了一句,她不信。
比及她再要往上抛出龙爪钩之时,一道游蛇般的软剑,伴随着一道摧枯拉朽的暗芒,破空垂下,一举缠住她的腰窝,紧接着,将她朝地面上一抬,温廷安就这般被拖拽了出来。
惊魂甫定的间隙,温廷安重新抬起了眼眸,第一眼便是看到了温廷舜,少年面容苍白到了极致,黑曜石般的邃眸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那一柄软剑的剑柄之上,都是稠湿的血,是他掌腹流淌而出的血。因是握住剑柄的力道过硬,少年的掌背与腕骨等处俱是青筋狰突,苍青的筋络,呈现出一派摧枯拉朽之势,一径地蜿蜒入袖袂之下。
方才温廷安所陷落进去的那一块塌洞,就在下一刻,被流火即刻夷为平地,若是温廷舜迟了那么一秒,温廷安很有可能便是没命了。
生死只在一瞬之间,是温廷舜将她从鬼门关之中救了回来。
温廷安见至此状,整个人俱是震住,她喉结一动,刚想说些什么,但在目下的情状之中,动乱丝毫没有平息,方才那个塌洞陷落下去的时候,此际,他们二人所处的地面,又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乱石四下飞滚,三不五时就要朝着两人这端飞迸来。
温廷安吐息一滞,要拽住温廷舜一块逃离,但她的速度根本不及那一块大石头,并且,温廷舜已然先她一步做出了行动。
他倾身迫近,挡在她的近前,替她抵挡住了四面八方飞窜过来的崩石,一切的暄腾和嚣杂,皆在此一刻安谧了下来。
在巨大的失重之中,两人被震飞在半丈之外的石地之上,在这个过程当中,温廷舜一手护着温廷安的后脑勺,一手托紧了她的腰肢,及至蘸地的那一刻,温廷安陡觉一块重物自远空飞溅而来,狠狠地砸中温廷舜的后背,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之中,她闻着覆护在身上的少年,传了一记游丝般的闷哼之声。
她每次遭遇危难之时,都是温廷舜庇护在她的身前。
这个场景,让她感觉穿越到了许久之前,是在举行升舍试的那一日,叛贼朝着她射了一枝乱箭,她躲闪不及,是温廷舜挡在她的身前。
箭簇差点刺中他的心脉大穴。
打断温廷安思绪的,是一股极为浓郁而湿热的血腥气息,她感受到湿腻凉薄的**,从少年的身躯之中缓缓流淌了出来,逐渐蘸湿了他的夜行衣,也蘸湿了她的手掌心——这是温廷舜的血,血丝是这样的冰凉,如霜如霰,教她一阵猝不及防,身子骨俱是绵长亘远的一阵颤栗。
温廷安没有动弹,任凭这些血,徐缓地浸湿她的袖裾,她缓回了神,适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很轻很轻地揪了揪少年的衣裾,想要轻唤他的名字,却是发觉自己的喉咙早已哽塞。
光线如此晦暗,让她根本瞅不清楚少年的具体容色。
“二弟。”晌久,温廷安鼻翼轻微地翕动着,哑声唤了一下少年。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冗寂。
少年根本不响。
甚至连声息也断灭了。
温廷安齿隙发寒,眼周灼热,复唤一声:“温廷舜。”
少年仍旧不响,静默如谜,了无生气,空气愈发稀薄,他的躯体愈发冷凉。
温廷安这才终于认清了一桩现实,过往的伤对于温廷舜而言都不算什么,因为那些都是在他的筹谋之内的,可是,今次这被巨石砸中了心脉,是他救她所致,原本并不在他的筹谋之中。
温廷安按捺住滔天的忐忑与不安,缓缓地扬起一只颤瑟的手,往他修直柔韧的背上探去,很快便是触着了一物,是一块被火硝熏染得滚烫沸炽的重石,重石棱角众多,摸着格外扎手,就在方才,这些棱角悉数扎入了温廷舜的背部。
他的背部,怕是早已遍布千疮百孔般的伤创。
温廷安眼窝酸涩至极,揪紧了少年的骨腕,“温廷舜,你不是还有一些话,没对我说么?你说,我听着。”
少年不响。
温廷安继续道:“你有诸多的谋略,还没实施,你不能就这样歇菜啊。”
过往两人相处的种种,一帧一帧地浮现在脑海之中,很多都是碎事琐忆,原本温廷安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比及想起,却是发现这些事她铭记了这般久,他为她所做的种种,她都记得,且记得一清二楚。
她憎恶自己的软弱,每逢性命忧难之际,都要他来救。
可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搭救之中,她发现自己生出了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
她最初对温廷舜,只有提防、讨巧与做戏,但在光阴的此消彼长之下,在诸多患难之际,他回应她的,是他的舍身相救。
温廷安望定温廷舜,畴昔时分,她一直窃自祈盼,假令反派死了,那么她就会得救,因为反派不会再将她做成人骨灯笼,山高水阔,万事大吉。
可是,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在黑暗之中望着温廷舜,预想之中的喜意和快慰,并未如期而至——
一种不请自来的阵痛,如万蚁噬心般,深深攫住她的身躯,她感觉自己脸上一片冰凉,伸出手一触,掌心腹地除了温廷舜的血,还有一滩咸湿的泪渍。
温廷舜,你醒醒啊。
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
温廷安把头抵在温廷舜的胸膛上,想谛听他的心跳,可目下,只能逐渐减弱下去的心脉。
她好像要失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