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萱至少说中了一点,黄广告准备跟程昕沆瀣一气。安白天宣布职位调换,晚上他就约程昕吃饭。程昕和他就没怎么说过话,把饭推了,只肯饭后喝个咖啡。黄广告上来就道歉,说同事这么久了,一直也没请程昕吃过饭,特别说不过去,同事间应该多联络一下感情。程昕很有压力,说道:“黄广告您别这么客气,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帮上,不用吃饭也会帮。如果帮不了,吃多少顿也没用。”黄广告明白,这也不是个好糊弄的,连忙说:“别见外,别‘您您’的,就叫我小黄呗。”程昕这么直来直去也挺好,他说以前主要是和容萱合作,所谓合作,也无外就是采访里夹点软广,安也不是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同情地说:“那时候好多容萱不愿意担责任的,都推到你身上,我都知道。现在你顶了她的职位,太好了,早该把你提上来。”程昕说您可别这么说,容萱也升了一级啊。黄广告说谁不知道是被架空了,看来安也知道事儿都是程昕做的,好处是容萱拿的。“所以我们等于以前也一直在合作,合作得还挺不错,不难嘛。希望以后能一直合作下去。”黄广告说:“我真心觉得,你比容萱好相处。也不贪,天生一股子淡泊名利的劲儿。”程昕笑道:“您千万别捧我。咖啡就您请吧,我不和您争,这个再抢着来,也有点儿假了。”黄广告套近乎,说出准备了一晚上的中心思想:“是啊,咱都是北漂,穷不帮穷谁照应。”
孙颖把升职的事跟孙大爷一说,老头儿带了家务什儿就奔了安家,死活要给安展展好的。安说这都举手之劳,不过难得家里这么热闹。老孙说:“孙颖那事干得不对,要换是我,早把她开了,别四处给我丢人现眼!这也就是你,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受过文明洗礼,真容人!大气!不但不开她,还给她升了职。”孙颖也连连鞠躬:“当着人面儿不好意思,现在一定得谢谢您。以后我出去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说我是时尚杂志的了。”安妈得意地挽住安的胳膊说:“我闺女真有面儿。”安晃胳膊,想把安妈晃下来,人死不撒手,安遂道:“怎么感觉我这儿跟孙大爷家似的啊?熟门熟路的。”安妈便主动把手拿了下来。安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安妈要是跟孙大爷成了,这孙颖跟她怎么论啊。
吃过饭,孙大爷顺手就要收拾,被安抢了过来,孙大爷在家干惯全套的,一时让歇着,一阵儿茫然。还是安妈发话让他歇会儿,才放了手,跟安说:“那你受累。”他挨挨蹭蹭找地儿坐,安妈一指旁边的单人沙发:“坐那儿。”安妈把遥控器递给他,让他自己挑要看的电视,孙大爷说也没什么可看的,只是自打安妈搬走,老没听她唱戏,还怪想的。看安妈矜持起来,安劝道:“您甭拿捏了,早憋着唱呢吧?在这儿也没人听,一个粉丝也发展不了,好不容易人孙大爷捧场,赶紧着吧。”安妈不乐意道:“谁说我没粉丝?谁说我没粉丝?”安认怂:“有有有,有有有,没有我给你买去。”
孙颖跟安去刷碗,赞安家的餐具真讲究,白底蓝边,看着简单,但真经看。安跟她说,要多跟程昕和小熊学,他们的条件最接近。程昕的聪明劲儿有目共睹,天份是一方面,自己也努力,不仅写文章,也拍照片,也琢磨版面设计,这样的编辑走到哪儿都抢手。她固然还不成熟,但不成熟也有好处,就是比容萱那样的资深编辑更有可能性,任何杂志都欢迎有发展的编辑。说到这儿突然醒悟过来,问:“你平时和容萱更要好是吧?”孙颖断然否认:“没这回事,我不喜欢拉帮结派。”
这期封面是个台湾女星,片子由经纪公司提供。安跟崇文解释,不是不放心内地摄影师的水平,是艺人实在没时间过来,连程昕第一次当人物编辑,也只能发邮件采访。片子是台湾某著名拍摄影师拍的,程昕看完全无妆,不免担心艺人会不会不乐意,崇文说:“人要的就是这范儿啊,你不觉得很有力量么?”程昕觉得还是应该修修,谁愿意暴露自己的缺点,尤其是艺人,起码把斑点什么的修一下吧。崇文把照片拷走,说再想想。
程昕要做某富二代俱乐部的深度解析,这事在时尚圈里暗暗传开,梁秋以前做过,但中途放弃了。程昕贴身跟了这些人两个月,外间觉得她是为博出位而豁出去了。梁秋的话:大家是时尚杂志,又不是社会新闻杂志,趟这种混水干什么?我们就应该每天歌舞升平兴高采烈报喜不报忧。她让助手打听程昕是什么来头,助手查了一圈,报告说没来头,刚毕业不到一年,学新闻的。秋姐默念:“程昕,初生牛犊啊。那咱们就看看他们怎么死吧。”
程昕回家见地板铺好了,不禁笑起来,秀蜜也笑,说:“效率还挺高。”俩人看了会儿电视,随手播到一个法制节目,正是抓捕痴老的录相,画面中痴老目光呆滞,但十分不忿,叫道:“我是艺术家!艺术家!”秀蜜问:“他平时也这么说话?”
崇文回来,直接问程昕那个富二代俱乐部的采访是怎么回事,程昕说没怎么回事,就是有一个俱乐部,一帮有钱的小孩,人都不坏。崇文提醒她:“你小心点儿。之前《MISS》也准备做富二代的专题,也跟了好久,最后放弃了。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但你想想,时尚那么大杂志都从来没做过这种专题,这题材要是不敏感,人家早做了,轮得到你抢先?”程昕不高兴道:“他们要做过了,我还不做了呢。就是要做别人没做过的。”崇文讽刺道:“真有种。”秀蜜没明白说的是什么,但听出了危险性,担忧道:“别惹事啊。咱在北京人生地不熟,也没啥后台,可别这么莽撞。”程昕问崇文:“伊娜和司机小王也有钱啊,他们有什么不好?”崇文说得多想想那不好的,别当没自己干不了的。程昕说她跟这个俱乐部的人都处成朋友了,他们什么都不避着她,崇文说所以更要小心,如果人家翻脸不认帐,她就惨了。程昕说:“我有录音啊。”崇文问:“人说你偷录的呢?你再考虑考虑。”程昕坚决地说,稿子都写完了,没什么可考虑的。
第二天晚上程昕跟这几个人去唱歌,说稿子写得差不多了,问他们要不要看。几个人都喝高了,甲说不用,乙说看看也好,省得出茬子。甲半真半假地问程昕:“你敢出茬子么?”程昕不动声色地说:“不敢。”甲说就是,程昕懂事儿。一会儿丙一脸沉重地进来,第一个动作就是把手机往地上狠狠一摔,飞溅四处。乙上去搂他,跟四围的人说:“没事没事,玩你们的。跟女朋友吵架了。”丙发狠道:“就跟我多爱理她似的。装什么清高?我要拍五百万在她面前,还不乖乖跟我走?”甲笑道:“五百万太少了吧?你最近手头紧啊?”看丙不吭声,甲问:“你爸又对你经济封锁了?”丙说还不是因为那臭娘们儿非要买一黄色儿的兰博基尼Gallardo Spyder顶配,结果给他爸知道了。甲说要不我先借你钱买一个,丙急了,骂道:“滚蛋,我买不起啊?”甲好心被当驴肝肺,也急了:“你现在不就是买不起?”丙不再废话,直接叫甲出来单挑,比谁的卡多,谁少谁他妈全剪了。几人哄着就要出去,乙上去劝:“别别别,都是哥们,为一女的生气值当么?”两人对视一眼,互相搂了一下,回去坐好。乙说:“不是我说你啊,那女的哪好啊?我们都不喜欢她!他还说借你钱,真是为你好,就为了让你泡上这么一女的,连审美都不要了。”丙又要急,乙说:“本来啊。现在谁还找那档次的演员啊?要找也得找台湾果儿,台湾的懂事,脾气又温柔,真的,我下回介绍我干妹妹给你。”丙的气去得也快,眼睛一亮,问道:“真的?”“当然。”乙说,“下回她来北京,我给你打电话。”甲推推他们,说:“别让人记者看笑话。”大家看程昕的目光有些冷淡,她赶紧笑道:“不会,我觉得你们都挺真性情的。”
崇文在安看看了程昕的稿子,建议撤掉,现在撤还来得及。安不愿意,建刊以来,终于有篇有份量的稿子,她舍不得。崇文问:“读者看完了会怎么想?会觉得这帮人价值观有问题。”安觉得程昕的角度并没有态度,只是一种客观记录。价值观的问题应该让读者自己去判断。崇文说:“客不客观自己说了不算,让那些被写的人看了,他们会觉得客观么?这稿子给这些被采访者看了么?”安很坚定,一定要发,崇文着急道:“咱们不是新闻媒体,咱们就是一本时尚杂志,干吗要冒这个险啊?”安烦躁地说:“老艾我觉得你很WEIRD(怪异)啊!”崇文不懂她的英文,愣在那里,说:“我不知道你那个英文单词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猜也猜得出来,你觉得我管得太多了,很烦人。我是为你好。”安冷冷道:“你是为程昕好吧?”崇文并不退缩,说:“都为!如果这篇报道惹来麻烦,不仅是她的麻烦,也是你的麻烦,是整个杂志的麻烦。”安重新整理了情绪,说道:“老艾,谢谢你,有什么事我扛着。”崇文绝望道:“有些事,不是你说扛就能扛得住的。”
杂志上摊那天,崇文一早先到报刊亭买了一本,这期《尖果儿》被摆在很醒目的位置,更让他揪心。正翻,一辆跑车轰鸣着停到路边,下来一年轻男子,也拿了本《尖果儿》,胡乱翻了两页,交钱走人。崇文忧心忡忡地找了一遍,竟然没找到程昕那篇文章,惊愕之余,一片感动泛起。
但程昕愤怒了。她举着杂志冲进主编室,质问道:“为什么没上?我跟了他们两个月啊?!”安很平静地答道:“老艾说得对,真出了事,没人扛得住,我也扛不住。”见程昕面露痛惜,她也很颓,问:“你对我失望了?我也失望。我对自己失望过很多次,以后会越来越多吧。”程昕哑声道:“我一直把你当我的偶像。”安说:“我不配,我也只是个为了生计四处陪笑天天挣扎的小苦人儿。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说,你写了一篇优秀的稿子。”“有什么用呢?”程昕黯然。“有用。”安说:“你会一直记得这篇稿子,当你记起它,就知道在生活中,我们必然要做出某些妥协。我这么做,当然是为自己,但也为你,也为老艾。他对你的爱护令我震动。”程昕急了:“谁用他爱护?!”安看着这年轻时候的自己,感叹道:“你现在可能不觉得,再过几年,再回头看,说不定会发现,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对你像他这么好。真的,有个爷们儿罩着的感觉真挺好的。”她把自己说伤感了,转过椅子看窗外,程昕默默退了出去。
听到门关上,安才转回椅子,桌上电话响了。她刚“hello”一声,那边劈头盖脸一通嚷,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抓过新一期杂志,仔细瞪着封面,又打开电脑,调出原来的片子,惊呆——竟然是修过的。
崇文只有两个字:“抱歉。”安失态地把杂志摔到一边,问道:“这是抱歉的事么?为什么要修图?为什么修图前不知会我?”崇文问现在什么情况,安说:“台湾摄影师要求杂志全部收回!”程昕问怎么收回,安急眼道:“怎么收回?一本一本地收回!到报摊去收回!”程昕说:“是我要求他修图的。”安问你凭什么,程昕说:“我只是觉得这样出来的效果更好。”
崇文默默说道:“收回的难度太大了。”安吼叫着:“我知道!”程昕担心地看他一眼,被安捕捉到了,叹息:“你们两个人,让我说什么好!我一早就应该严禁搞办公室恋情!”程昕急道:“我们没有!”“你们是‘还——没有’!迟早有!”两人醍醐灌顶,呆在原地。安说:“这比真搞上了还可怕!互相试探,互相纠结,就是那种感情刚萌芽时候自以为美好的状态,是不是?!”她指着程昕:“你老想在他面前表现,”又指崇文:“你又不好意思拒绝——美好?美好你们自己的,眼里有没有别人?去!去收回!”
两人出来,趴门上的人都一脸惊愕,容萱问道:“你们?”崇文一把拉住程昕的手,拨开众人就往外走。伊娜看着这对彪悍的背影,迟疑道:“这算公开关系了么?”容萱说那也不用拉着手走啊。伊娜还替程昕掩饰,说拉手也没什么吧,她把手伸给小熊:“来,你拉我一下。”小熊正跟新来的前台琪琪站一起,听伊娜这么一说,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伊娜大骇:“你见异思迁得够快哒?我告儿你过这村儿没这店儿了啊。”
一出门,程昕挣脱崇文的手,深深一躬:“对不起。”崇文说没她的事,修片是个人决定。程昕问:“你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拉我的手?你是生安的气么?”崇文想想说:“不知道,我没想。”
程昕跟秀蜜说想回家,秀蜜没听懂:“回哪个家?”程昕说去看看程刚,反正可以休年假了。秀蜜不信,但说她既然想回,那就回吧。程昕问她要不要一起,秀蜜说:“我不回去。我为什么要回去?我回去干啥?”程昕一听这一串,起身走了,秀蜜在后面扬了一嗓子:“感情受挫折还是工作不下去?”崇文进来,俩人走一对脸儿,程昕尴尬地让开。
崇文见程昕到厨房,便要和她谈谈。程昕不但不出来,反而退后一步,说就在这儿谈吧,崇文怕秀蜜听见,冲过来拉了她手就走。程昕急了,狂甩:“我这手是门把手啊?想拉就拉啊?”崇文把她拉进自己屋里,程昕见他关门,服软了,作状打量屋里,说道:“这地板铺得还行啊。”崇文强压怒火问:“为什么要临阵脱逃?”程昕看着地板说:“我没脸待下去了。”她在这儿指手划脚,害人害己,其实算哪棵葱呢。崇文意外道:“怎么了励志姐?这太不像你了。”程昕说今天把来北京以来的事回忆了一遍,确认,她就是个惹祸精。从第一次跟崇文拍片起,就把他轻而易举成功激怒,一直到现在,捅这么大娄子。崇文说你别矫情行么:“那你为什么不索性辞职谢罪?”程昕坦白地说:“我舍不得。”听得崇文心里一颤。她说:“容萱说得对,我太急于表现,太想证明自己的存在。”崇文说:“你本来就存在,一直在。不管是让人讨厌地在,还是让人高兴地在。”这话太有感情,两人很难继续,崇文转话题道:“安今天急成这个样,不会放你走的。”
安知道这回娄子捅大了。幸好是第一天上摊,印厂那里是摁住了,但这期走得很好,已经卖出去的,基本无能为力了。万总问:“老艾呢?”安马上说:“这是我的责任。”“你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安把万总安置好,已经十点多了,进小区刚停了车,等在暗处的梁秋便过来寒喧。安知道她准保等很久了,不理。梁秋关切地问:“有TROUBLE(麻烦)了?需要我帮忙么?我有朋友和那个摄影师还蛮熟的。其实熟了的话,他还蛮好说话的,有时候真的只是关系远近的问题,这次肯定是你们的Communication(沟通)不够好。”安很燥,反问道:“你沟通好?全世界都知道你最能沟通了。”她走到楼道口,又回头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梁秋狠狠骂了一声:“DAMN”!
进家没多会儿,智平的短信就来了:我方便过来么?安连忙打回去说:“怎么这么客气。”她放下电话,到洗手间照照镜子,才轻手轻脚往玄关走。打开门,梁智平已然站在外面,压低声音问:“你妈妈睡了?”安点点头,一时间不知道把智平往哪引,智平说:“去厨房吧。”从背后递过一瓶酒:“我带了好东西。”
干了一杯,智平方说道:“有麻烦可以和我说啊。”安有点臊,恨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智平眨眨眼说:“梁秋认我做了干哥哥。我们同宗,都姓梁,她个性蛮大大咧咧的。”安不言声,智平悠悠道:“我个人觉得,看人要多看人的优点,自己也会比较快乐。认哥哥妹妹什么的,也是一种社交方式,不必那么狷介。起码,那不是一种恶意。”安心说这人用词还真文艺,狷介。智平言归正传,说那个台湾摄影师是他大学的学弟,见到他都要毕恭毕敬立正叫“学长”的,这件事他可以来帮安谈。固然有艺术家脾气,但可能比安还懂人情世故,这个面子,不是不可能给。
安垂下头,深呼吸,从灵魂深处的,说道:“我何德何能,能得到你的帮助。”智平“呵呵”笑了两声:“你就不要认我做干哥哥了。我只是希望,所有的人都开心一点,多点笑容。”安说我怎么回报呢,智平正色道:“我不要回报,你妈妈攒的人品足够我来做这件事。”安不禁温暖,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智平说:“安你要开放心灵去接纳。你看你妈妈,她的热情多能感染人,能让周围的人都感受到她的快乐和善意。”安说行吧,也不认什么干哥哥了,就当心灵鸡汤药引子了。
智平当晚就去斡旋,第二天下午即有结果,对方撤告,但是需要经济赔偿。智平说他也只能做到这些,学弟有经纪人,谈起来很吃力。安小心翼翼地问:“多少?”智平说完,万总冲天花板翻白眼。
安送万总去机场,他一路眉头紧锁闭目养神,安偶尔看他一眼,他岿然不动。车过收费站,安翻包找零钱,万总突然起身,掏了十块钱递给她。安说谢谢,万总说:“别谢我。这十块钱我可以给你,赔偿的钱我没有。”安的余光注意到他面无表情地打量自己,问道:“您还要说什么?”“绝不能再有第二次!”万总声色俱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