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各位领导:
我是小唐的爱人,近日我们分别向各自的单位递交了离婚申请书,为使领导理解,特做以下说明。
我与小唐自由恋爱,于1980年8月自愿结婚,婚后我二人感情一直很好,但我不幸于1981年11月患慢性肝炎,至今已有四年多了。在这段漫长困难的时间里,小唐同志一直精心地照顾我,帮助我,用她那无私真诚的爱温暖着我,使我终于战胜病情的多次严重反复,恢复到目前比较稳定的状态。在这段时间里,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肉体上她都忍受了许多的困难和痛苦,为我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她的行为一直深深地感动着我和其他许多人,以前我们是夫妻,我不便向别人赞扬她,现在,在我们就要分手的时候,我可以实事求是地说,在生活中她曾是我的好妻子,是我最真挚亲密的朋友,在工作中,她是一个完全可以信赖的好同志。在我生病期间,不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和苦恼,她都从未向我们双方的领导要求过什么,她不愿意给领导和他人增添麻烦,一切都靠自己努力去克服。她在用很大的精力照顾好我的同时,仍能努力克服种种困难,坚持做好自己的工作,多年无差错,坚持出满勤。在我病情较重时,她常常是下了夜班不顾疲劳和休息赶到医院照顾我,安慰我。有好几次她自己也发烧到39度多,但她仍然一声不吭,带病去上夜班。一个女同志,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能够做到以上这种程度的关照,真是不容易,是难能可贵的,她确实是一个正直可信的好同志!
既然我们互相很了解信任,感情也曾很好,那么为什么现在会要求离婚呢?
我因长时间生病住院,使夫妻长期不能生活在一起,正常的家庭生活得不到保证。现在我虽已出院,但要使身体恢复到使人满意的水平,还需要很长时间,在这期间也很难保证病情不再复发,不再出现其他情况。对于我们将来的生活,我二人感到很悲观。如果我坚持和小唐同志生活下去,势必像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在她的身上,使她忍受更多的困难和痛苦,付出更大的牺牲,长期下去也难免会影响她的工作。作为一个受党多年教育的人,我不能允许自己那样做。基于上述情况,我二人经坦率、痛苦地协商,双方都同意离婚。
就我个人的感情而言,我是舍不得和小唐离婚的,我一直深深地爱着她,而且就一个病人来讲,无论在精神上,生活上我也需要她的帮助与安慰。但一个人如果只想自己的需要,而不想给他人造成的痛苦,那是自私的。再说,我也无权剥夺生活中本应属于小唐的那些东西,在这方面我希望得到大家的理解。在这里我个人还恳切地希望各位领导,在今后的工作生活中,能更多地给小唐以关心和帮助,使她仍能像以前一样积极地工作和生活。最后,请允许我向各位领导及全科同志在我生病期间给予我的关心表示真诚的感谢!
此致
敬礼!
李子秀 1986年3月23日
20世纪80年代,离婚还是个别现象,军人离婚的事例更少,人们的婚姻观念远不如今天这样开放。军人婚姻关系是受到国家法律保护的,在一方生病的情况下提出离婚,难免会让人产生看法。为此,二哥特意致信妻子单位的领导,就离婚一事做了说明,希望单位领导能理解她,也感谢科室同志在他生病期间给予的关心和帮助。
这封信从一个侧面显示了二哥的人品,他一生极少考虑到自己。
大哥大嫂为了让我换个环境,同时也为了缓解父母的压力,提议我去他们那里住一段时间,父母同意了。1985年年底的时候,我去了大哥家,和大哥、大嫂还有侄子生活在一起。
经过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二哥的病情逐步好转,终于在1986年春天出院了。
出院那天,二嫂单位派车把二哥送回父母身边。
1986年春季的一天,母亲来大哥家看我,告诉我二哥出院回家住了,我听了非常高兴。大哥家离父母家不是很远,第二天上午我就骑车回家去看二哥。
上楼敲门,开门的正是二哥。我叫了声“二哥”,我俩几乎同时伸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许久没有分开。这是二哥生病后,四年多时间里我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相对。饱受疾病折磨,现在他是什么状态呢?我急切地端详着他:二哥身着一身蓝色军装,腰杆笔直,体态基本恢复到生病前;面部没有了服用激素时的那种浮肿,脸上有着浅浅的胡须,两眼炯炯有神,浮现着惊喜的笑容;人还是那样英俊,只是眼底似乎有些深邃。
这是二哥结婚后第一次回到父母家住。在自己家,情感上更为亲近,无须顾忌什么,我们兴奋地交流着各自近期的状况。二哥说他的身体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我在家养病期间,随手写了些东西就放在书桌上,二哥都看到了。他对我写的文章给予了肯定。
中午,二哥给我煮了碗方便面,里面放了鸡蛋、蔬菜。饭后休息了一会儿,我就回到了大哥家。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这次出院没住在二嫂那里,想是和我一样暂时换个环境吧,也许是想念父母了。
母亲第二次到大哥家来看我时,告诉我二哥要离婚的事情。我听了心里非常难受,在二哥最困难、最需要亲人帮助的时候,二嫂怎能提出离婚呢!况且,军婚是受到法律保护的呀。
4月份,我收到二哥分别写给大哥、大嫂和我,还有侄子的信。其中,写给侄子的信内容如下:
小杰子:
最近身体好吗?学习紧张吗?心情愉快吗?二叔很想你,也一直关心你的情况。小学的生活对于二叔来说已经是整整二十年前的事了,想起来也感到很遥远了,但并不陌生,甚至还很有几分值得怀念呢。那时,我们的各种条件都不如你们现在好,不过我们在学习上感觉还挺轻松的。现在想起来总有些后悔,后悔小时候没有抓紧时间多学一点知识,玩得太多,活干得太多,又加上后来的“**”,把许多时间都白白耽误了。“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大了,想干点什么事,和别的有学问的人在一起,就感到自己知识太少了。真想再重新变回小的时候,一切从头开始,那我一定勤奋努力,刻苦学习,拿出一番“寒毡坐透,铁砚磨穿”的劲头来(我却不大赞同“头悬梁,锥刺股”那种做法,那样做效果不一定好),多学一点,学好一点,将来做一个有用之材。那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老大徒伤悲”了。对于现在的小学生活,我不太了解,不过此前一段的报刊广播中,我了解到一些学生和家长以及一些有关人士,对学校单纯注重考试成绩和升学率,因而留的作业太多,使学生负担太重,影响学生身心全面发展的问题反映比较大,不知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其实,学生的学习好与不好,与多方面的因素有关。其中,有教师的教授方法、学生的努力程度、学生的身体状况、学生的心理状况,等等。现在你们既是学知识的时期,又是长身体的时期,必要的适量的身体锻炼和玩耍也是不可少的,希望你能来信谈谈这方面的情况。说到将来,你对将来有什么考虑和打算吗?也就是说你将来想干什么,或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没想过,那就应该想一想;如果想过了,就要从现在起开始有所准备,按照自己理想的方向来培养自己,锻炼自己。一个人对社会有没有用,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看他有没有创造性,要在平时注意培养自己的创造性,比如遇到了一个问题,别人用一种方法解决了,你是否还能找出比别人更好的办法呢?这就是创造性的表现。你现在已经12岁了,可以算半个男子汉了,要开始在爸爸妈妈和老师的帮助指导下,学会独立思考,解决问题,要相信自己的能力,要对自己负责,要发扬自己的自觉性。你现在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对学习、对生活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这都是正常的,因为你现在长大了,但是自己的想法要和父母、和老师交换一下。对老师、对父母,对他们的方法有什么不同意见,你自己怎么认为,你有什么要求和需要,应该经常和他们交换意见。要心平气和地,要认真负责地,如果在大家之间真正形成了互相理解和信任,那么大家就会生活得更愉快,你的学习也会有更好的效果,这对你将来的成长会有好处的。好,我就写到这里吧。对我的以上看法你有什么不同意见,希望来信谈谈,就像和一个老朋友交换意见一样。
祝你愉快!
二叔 1986年4月17日
看到这封信,我便想起1975年二哥写给三哥的那封信。那时二哥21岁,身在上海,意气风发,对两位弟弟有嘱咐不完的话语。此时,二哥已32岁,11年的时间,时空巨变,独生子女的教育,还有升学率问题,对老师、家长、学生都是新的课题,同时他的健康情况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二哥很疼爱侄子,在信中以一个朋友的口吻,回忆了他的孩童时代,鼓励侄子能学会独立思考,培养自己的独创性,建议侄子要多和父母沟通、交换意见。侄子在9岁那年写给二哥的一封信中,曾引用王之涣的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来表达他对叔叔早日康复的祝福。当时,我们都夸赞他写得好。
二哥在1981年写给我和三哥的信中嘱咐我们,父母的话要耐心听,要少说多听;此时,他建议哥嫂要认真听孩子说,鼓励孩子多和父母交流。他非常清楚在人生的不同阶段,角色不同,沟通的方式也要有所改变。
5月份的时候,我回到父母身边。
虽然要照顾我和二哥两个病号,但儿子回到自己的身边,父母很欣慰,换着花样做饭。当我们感觉体力好的时候,晚饭后母亲会带着二哥和我在周边散步。二哥15岁离家参军,和父母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很短,现在终于有了充裕的时间。他总是能找出各种话题陪父母聊天,有时谈在上海读书的经历,有时提起母亲战友的事情。记得有一次我问他:“当兵这么长时间怎么没有立过功呢?”母亲接过话题说:“我们那个年代只要工作勤奋努力,就能受到表彰。现在时代不同了,工作性质也不同。”
二哥谈到他能够渡过那几次险情,恢复健康,要特别感恩母亲:首先从优生学的角度,母亲怀他的时候,正值年轻,身体健康;其次他认为是和小时候长期喝母乳有关。他是我们兄弟四人中吃母乳时间最长的,他认为母乳中的特殊成分在关键时候发挥了作用,让他能多次转危为安。他强烈建议如果条件允许,婴儿一定要多吃母乳。
虽然知道二哥要离婚的事情,但父母没有埋怨过他的妻子。
做母亲的,总是牵挂着儿女。1986年6月12日,母亲不幸因心脏病发作离开了人世。
母亲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
母亲的逝世对整个家庭是个沉重的打击。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二哥也深感自责,他原想着是要孝敬父母一辈子,可万万没想到,因为担忧自己,母亲过早地离去了。
母亲善良、勤劳、坚毅,不畏困难,二哥继承了母亲的优点。
母亲去世后,家里就只有父亲、二哥和我三个男人度日;大哥、三哥和嫂子们会在周末时回家看望。
二哥每天按时起床,整理内务,即便在家着便装,也是穿戴整齐,腰杆挺直。平日二哥会主动问父亲想吃些什么,虽然长期在部队很少做饭,但简单的饭菜他还是可以做的。一日三餐,都是二哥和父亲在张罗。
二哥时常陪父亲聊聊家常,谈些国家改革及老家亲戚的一些事情。虽然他很早离家,但对老家亲戚们的了解要比我熟悉得多。二哥有时也会叫上我一起写写毛笔字,然后让父亲来评判谁写的字体好,偶尔也会和父亲一起下下象棋。
二哥还买来推子、削薄剪子等五六件专用理发工具,在家给父亲和我理发。小时候,是父亲为我理发,父亲给我理发是非常热心的,但我总是企图逃避,因为每次理发都会发生夹头发的事情。二哥理发不夹头发,理发的时候,还会聊一些事情,很轻松。二哥在给父亲理发时,我在旁就讲当初父亲理发夹头发的事情,并以此做对比。理完发,父亲也笑了,好像是对过去的事情感到有些歉疚。
二哥理发的技术是入伍初期学会的,部队真能锻炼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出院后,二哥还要按医嘱继续服用中药。父亲拿着他的处方,到中药店抓药,晚上看电视的时候二哥顺便把药煎了。
二哥每天都会用一定的时间来阅读。20世纪80年代初,国内开始有大量的西方哲学、心理学、文学艺术方面的书籍翻译出版,我和二哥买了尼采、弗洛伊德、荣格的一些作品,他认真阅读,有些还做了批注。
学习是二哥一生的习惯。在二哥的遗物中,有一张写于住院期间的便条,上面写道:
每当我看到一本好书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好像一间久闭的房间吹进了清新的春风一样,我会在阅读中忘记一切忧愁和烦恼。那书中展开的世界使我神往,使我对未来充满信心和力量。总之,我的愉快、我的快乐、我的精神都寄托在书里,我一生离不开书!
于三〇二医院偶感,1985年11月
1985年11月,写于三〇二医院偶感
每晚睡觉前,我们都会聊些事情。二哥有时会讲一些住院时的经历,包括他对生死的看法。他说,死亡对他而言并不可怕,只是给生者带来痛苦。他讲住院期间头晕、恶心、疼痛感这些症状他都能够忍受,几乎无法忍受的痛苦是有无数只蚂蚁像在膝盖里爬一样。这种感觉我没有体验过,但我想那一定是极其痛苦的。他还谈到了在最困难的时候,医护人员给予他的关心温暖。他讲到,医院曾多次组织院内外专家对他的病情进行会诊。有一次,一位老中医一边仔细地诊断,一边关切地与他交谈。临走时,这位老中医握着他的手,没说一句话,但一股暖流从老中医那温暖的手流向他的心间。面对慈祥的老医生,各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他的心里发酸,泪水一下子湿润了眼眶。
二哥给我讲了认识冉庆云的过程。他们虽同在一个部队,但一个是俄语方向,一个是英语方向,彼此间没有业务交往。一个极偶然的机会,一个阳光斜照在办公楼上的上午,他正在楼下休息,远处走来一位年轻军人,两人的目光不经意间发生了碰撞,由此二人相识。一经交谈,彼此思想理念、价值观念极其相近,气质相同,从此结为知己。二哥说他们之间达到了近乎不用说什么,只是彼此静静地坐一会儿,就能从对方那里获得想法、力量。他也对我谈起了冉庆云的个人问题。部队情况很复杂,事业发展、个人生活问题都受到很大的制约。冉庆云30多岁了,婚姻问题还没有解决,最终离开了部队,考入天津外国语学院继续深造,冉庆云的家最后也落在了天津。
冉庆云在1982年2月11日写给二哥的信中有这样的话:
心中的歌是常有的,有时它唱在口中,有时它又留在心底。无论是唱出来的也好,还是留在心底的也好,它们都是永远存在的。心中有这种歌的人,有时候不用唱出声来,他们之间就已深深地相互感觉到了。我的心里时常**漾着这种歌,它是我的,也是你的,无论时间和地点发生什么变化,这心中的歌永不改变。
二哥在交谈中常常拿自己来解剖,对曾经发生过的失误,没有丝毫掩饰回避,对于他人处理事情的好的经验和方法给予充分的肯定。他的这种自我反省、自我解剖精神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张丰收[5]是二哥的一位老战友,年龄比他小,可以说是二哥的一个兄弟。他非常欣赏张丰收,曾特别举例称赞张丰收代表部队在与地方政府处理军地共建一件事情时的灵活做法。在二哥的遗物中有一张日历卡片,背面写着与张丰收在一次交谈后的感悟,能够看出,二哥和战友们就是这样相互激励着的:
因为个人的一点实际利益得到满足而感受到的欢乐和幸福是有限的,只有当你的理念为大多数人或真正的人所理解,只有当你为大多数人的幸福而付出的劳动获得了成功,看到了自己的努力给别人带来了好处时,你才会感到一种无尚的光荣和欢乐,以及深深的幸福。这才是一个无产者应有的胸怀和情操。也许这是高尚的人所寻求的一种心灵安慰吧!
听丰收话有感,1980年2月28日
战友张丰收在协助办理二哥离婚的事情上,代表部队为他做了许多工作。
我也偶尔向二哥请教哲学及逻辑方面的一些问题,他解释得非常通俗易懂。我们也常常在一起静静地听音乐。他很喜欢一首秘鲁歌曲——《山鹰之歌》。这是一首风格独特、曲调优美的歌曲,歌词寓意也很深刻:我宁可是只麻雀,也不愿做一只蜗牛;我宁可是支铁锤,也不愿是一根铁钉……
我们还回忆起当初二哥带我去外语附校的事情,我感觉那实在是太遥远了,只依稀记得当时有两位男生在楼道里下棋。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做一种内容非常重复的梦。在梦中,我努力地想迈大步奔跑,可是两条腿像陷在泥地里一样,一步也跑不起来。二哥说他偶尔也做梦,他在梦中像鹰一样翱翔天际。
得知我的母亲病逝后,冉庆云从天津赶来看望。见到冉庆云,父亲、二哥和我都非常高兴,我们聊到很晚。第二天早上,我和二哥送他到车站。当天,冉庆云还要返回学校。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二哥。
二哥出院以后,部队定期有同志前来看望,并送来生活费,许多战友包括已经退役的战友也到家中来看望他。遗憾的是,战友太多,大部分人的名字我不记得了。
夏天的一个夜晚,天已经黑了,听到敲门声,我打开房门,只见来人是一对青年男女。男士问:“是李子秀的家吗?”我把他们请进屋。男人走在前面,身材有些清瘦,后面的女人我没太注意。二哥迎出来,看到前面的人,非常激动。这是他的上海籍战友徐士敏夫妇,他与徐士敏有近十年时间没有见面了。
徐士敏夫妇走后,二哥给我讲了他与徐士敏之间的友情,他们曾是部队同班战友。徐士敏是通过战友宋协民找到我家的。
二哥去世后,我按照他留存的通讯录上的地址,写信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徐士敏,很快就收到了徐士敏的回信。
母亲去世后,二嫂曾来过两次。他们谈事的时候,我曾幻想事情能出现转机。二嫂走后,二哥显得很平静。
我从1980年开始集攒古钱币,那是回老家时无意间发现的,自此对古钱币产生兴趣。凡有机会我就留意收存,遇到家在农村的朋友,我也请他们帮我收集。那时人们没有把钱币看作有价值的东西,只要家里有,基本上都会送给我。我收藏的钱币绝大部分都是这样得来的,不过数量不是很多。
有一天,我把积攒的钱币拿给二哥看。二哥认为这个爱好很好,他说古钱币里的历史知识很多,建议我看一些有关钱币历史的书籍,这样会使收藏的意义更丰富。于是,我托朋友买了《中国钱币史》等书籍,闲暇的时候,我和他都会翻看,对钱币的历史发展有了了解。后来,我又陆续买了一些与钱币有关的书籍,在收藏过程中增长了知识。
父亲抽烟,二哥也抽烟。他有时会和父亲边抽烟边聊天。那年我去二哥所在部队驻地,几乎每一个来看我的战友都抽烟,这也许是和他们的工作性质、生活环境有关吧。
1986年9月2日,部队派人陪同二哥办理完离婚手续,之后就直接把他接回了部队。
二哥和他曾经的妻子就这样平和地分手了,自此之后再无往来。曾经有过那样炽热幸福的爱情,但故事的结局令人感到无限的悲凉和凄婉。
离婚后,二哥的前岳母曾来我家看望过。当时,二哥人在部队,前岳母向我询问了他的近况。
在二哥的遗稿中,有一首写于1986年4月的短诗:
喧嚣的都市交响曲已经停止,
怕人的星星慢慢露出自己的身影。
使银河逊色的万家灯火相继熄灭,
宇宙给入睡的都市盖上了黑夜的棉被。
一缕青烟缠绕着我的愁绪,
昏暗的小灯在墙上投下我孤独的身影。
此刻她在干什么?
已经进入梦乡,还是在仍然睁着充满忧愁哀伤的眼睛?
睡梦中也许梦见了将来,
——真有点让人激动,
睡梦中也许梦见不堪回首的往事,
——让人暗自伤情。
有星星伴着月亮,
有巨浪伴着狂风,
有晚霞伴着落日,
有蓝天伴着彩虹。
一两支烟怎解心头的孤寂,
两三杯酒怎疏胸中的哀愁[6]。
我嗟吁不已望着长空,
那里闪烁着无数星星,
哪一双才是她深情的眼睛?
二哥出院后,从没有和家人提起过他妻子的事,但他妻子一定是深深地印刻在他的心底。也许,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想起那些曾经相爱的往事及病中妻子对他的细心呵护。
就像一只翅膀受伤的雄鹰需要疗伤才能重新振翅腾飞一样,在遭受母亲病逝、妻子离异的双重打击下,部队是二哥坚强的后盾及情感的依托。考虑到他的近况,组织上把他接回部队疗养。在离婚这件事上,部队领导曾做了大量他前妻的工作,但未能如愿。
部队驻地是二哥工作的地方,从1969年参军入伍到此,中途去上海读书、此后生病住院,二哥生命中大部分时光是在部队度过的。山区驻地,秋高气爽,空气清新,这里有组织的关怀、领导的呵护,还有许许多多昔日并肩战斗的战友们的关心鼓励,在这里,他平稳地度过了人生低谷。
在二哥的一个日记本中留有这期间战友题写的祝福与鼓励:
在斗争中永生。
与子秀同志共勉。
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七日 战友徐丕友
祝子秀战友:
早日康复
为四化建功
战友:(杨)英法 1986年10月28日
持昔日锐气,
振男儿雄风。
余与子秀多年故交,值子秀来所养
病之际,题写两句与之共勉。
(苑)国良于农历丙寅年秋末
战友徐丕友、杨英法、苑国良赠言
愿兄:
保持昔日志愿,冲破人生道路险途,重新扬起生活的风帆。
老战友:严峻 1986年10月
笑,笑,笑!
愿友永在笑声中生活。
老战友(张)秉森的衷心祝愿 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七日
慰战友,正视人生士损心不丢;
盼来日,振奋精神唤率志必酬。
与君共勉!
愚弟:(张)丰收 丙寅年深秋 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三日
老李同志:
英语中有句谚语说:“A smooth sea never made a brave mariner.”
意思是说:“平静的大海永远练不出勇敢的水手。”愿君无论在多苦的环境中都要勇敢地锻炼自己,永远做一个生活的强者!
新战友:陆永来赠言 1986年10月25日
战友严峻、张秉森、张丰收、陆永来赠言
徐丕友先生是二哥的老领导,在新兵训练队时曾任指导员;杨英法1968年入伍,也曾是二哥入伍初期时的基层领导;苑国良是二哥外语附校同学;严峻与二哥同期入伍,曾同住一个宿舍;张秉森曾是二哥的搭档;陆永来是1984年入伍的大学生。
战友张丰收后来回忆道:
我与子秀是于1976年夏、秋季认识的,当时他和几位上外同学一起毕业分配到部队。打那以后我们在一个中队里工作、学习和生活,大家在朝夕相处中形成了深厚的友谊,一起上班,一起学习,一起娱乐,一起起居,彼此之间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子秀有理想,有担当,工作、学习非常努力,不仅对本职业务很钻研,对中队工作也很上心;是个胸怀大志,脚踏实地的人;又是个热心集体,善于团结的人;和他相处让人心情很放松。怎料这样一个有为青年,却被病魔缠身无法遂愿。虽然许多战友都知道子秀病情严重,但得知子秀逝去的消息时,都觉得不敢相信。子秀英年早逝,是个人的不幸,更是部队建设的损失。至今战友们回忆起来,仍觉得沉痛和惋惜。时间过去三十多年了,我和战友们始终怀念着子秀同志。
这个时期,二哥的身体状况还处在缓慢恢复中。在部队调整一段时间后,1986年10月底二哥从部队驻地直接住进海军总医院继续进行治疗。海军总医院离家不远,我常常骑自行车去医院看他。
二哥在海军总医院得到了系统的恢复,这是他生病后第一次住进海军总医院。针对他的病情,主治王医生给予精心的调治。王医生对二哥的病情提出了非常中肯的建议。非常巧合的是,王医生也是位古钱币爱好者,曾特地把自己收藏的钱币让我欣赏。
1987年3月,二哥从海军总医院出院。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他的身体状况有了很大的恢复。
闲暇时,我们会去附近的元大都遗址散步。感觉体力没有问题,我们会去更远的地方。二哥在西单商场买了一把二胡,我当时不解,从没听说他有这样的艺术细胞。回到家里,他把二胡架在腿上,一手拉弓,一手按弦,一板一眼地拉动起来。真是多才多艺。二胡也是二哥入伍初期向其他战友学习的。我对乐器很感兴趣,只是之前没有条件。于是,我在家向他学习拉二胡,二哥手把手地教我。一段时间后,父亲能听出我拉出的有些调门的曲子是《学习雷锋好榜样》。
4月份时,我陪二哥去三〇二医院专程看望那些医护人员,我们是坐公交车去的,虽然路途较远,但他心情很好,身体没有感到疲劳。
在家整整休养3年时间后,1987年5月,我终于可以恢复工作了。医生给我的建议是,先暂时上半日班。单位离家不是很远,但每天在路上跑来跑去,不知道身体是否能适应;恰好单位里还保留着我的集体宿舍,于是我就想暂时住在单位宿舍,周末的时候再回家。父亲和二哥都同意我的想法。
二哥在楼下的一家裁缝店做了一套浅米色的西服,周末的时候他带我去裁缝店看进度如何。我感觉布料和款式都不错。
一天临近中午,单位同事告诉我,刚刚有人打电话找我,现在单位门口等着。会是谁呢?我快步走到单位大门,远远地就看见了是二哥。见我走来,他笑着向我招了招手。单位在东直门附近,他以前应很少来过这里,竟然骑着车就这样找到了。
二哥推着车跟着我一起来到宿舍,从袋子里拿出一套衣服,正是之前他在楼下裁缝店那里做的那套西服,说送给我。二哥常年身在部队,他的衣服大部分都是军装,少有便装,我没有接受,但二哥坚持要送给我。衣服我试穿了,很合身。母亲去世后,二哥在生活上给予我更多的关心和照顾。已到午饭时间,我在食堂买了小炒,和二哥一起在宿舍吃了饭。这天天气较热,他一路骑车赶过来,身上也出了些汗。饭后休息了会,我便带二哥在单位浴室冲了个澡,之后让他在我**小睡了一会儿。下午三点多钟时,二哥就骑车回去了。
二哥在身体逐步得到恢复后,便开始重新拿起笔。他清醒地认识到,疾病已对他的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全身心投入工作学习。根据身体恢复状况,他把关注的重点放在经济管理、法律、社会动态与政治结构,以及心理学研究四个方面。虽然几年间他被疾病所困,但仍保持着思维的敏锐犀利,只是无法一气呵成写出长篇文章。二哥会随笔写下一些想法,摘抄一些感兴趣的期刊内容,包括与病情恢复有关的健康营养方面的知识。生病前,除了看书学习,二哥没有其他业余爱好,收藏钱币成为他后期很感兴趣的一件事情。
1987年6月21日,二哥在一篇短文中写道:
对个性的极端限制必然导致社会进步的迟滞。
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进步缓慢而工业国家能在短期内发展起来,说明了这一点。
对人的个性只应限制那些妨碍和伤害他人的地方。
总的来说,中国妇女较之男子受的限制和约束更多。解放以后至今从城市来讲,中青年妇女的个性解放的程度已大于男子(指解放率或速度),而妇女的最终解放则在于传统的贞操观的破除,这将导致封建传统的彻底动摇,当然也必然影响到现存的价值观念。
纵观先进工业国家的发展历史可以预见,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生产关系的变革、科学文化的发展,在上层建筑意识形态领域里人们必然要提倡个性的彻底解放。就如同16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出现人文主义思潮一样,人们必然要寻求自我,要求成为社会和自己命运的主人,这是不容置疑的。只有个性得到充分解放,才能发展;也只有人与人之间形成合理的竞争,社会才能快速发展进步。当然,随着个性的解放,社会会出现许多以前未曾遇到过的问题,从现在起就要加以研究。
另外,政府对普通百姓生活的干涉、人为的改变也是使社会出现一些人们难以招架的问题的因素,如独生子女问题,父母素质未提高,便强行只生一个,虽然目前必须这样做,但有许多问题现在还预料不到。
改革是社会性全方位的,不仅仅是经济领域里面的事。因此,不能不承认我们在许多方面存在着问题,要预见到经济改革必然带来的社会变动,要加强社会科学的研究。我们目前正在发展商品经济阶段(或叫前工业化阶段)的生产力,不能忽视与这一阶段相适应的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领域的种种变动,要加强对资本主义国家发展史的研究,吸取经验教训,少走弯路,不能妄自尊大于我们所谓的社会主义,不能对我们面临的现实采取不承认主义。
二哥对国家改革开放仍然保持着极大的关注。文中谈到了他对个性解放的看法,指出个性解放是激发个体创造能力、整个社会活力的重要条件。
1987年时,十一届三中全会确立的“解放思想、改革开放”方针已经贯彻近9年时间,农民的温饱问题基本得到解决,城市改革正在起步阶段。今天,改革开放已有40年时间,国家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现在回看他当初提出的“要加强对资本主义国家发展史的研究,吸取经验教训,少走弯路”的见解,很有超前意识。在改革开放的道路上,西方工业发达国家在环境治理中所走过的弯路、对社会贫富差距扩大的抑制、新加坡在住房保障制度方面的经验等,值得我们学习借鉴。
这期间,二哥继续研究心理学,写下许多与心理学分析有关的文字。他在一段笔记中写道:
婴幼儿时的饥渴感和排除身体不适的需要,形成了人的占有、取得和支配欲望的基础,如果这一需要一直给予最佳满足而不加以限制,发展下去,就会成为一个骄横的人。如果用各种方式(包括幼儿具有语言思维能力以后的语言开导方式和用新的更加强烈的肉体不适的方式)加以限制,就可以为以后使幼儿与环境保持适应提供基础。
当然,婴幼儿的本能需要与外界的限制形成了人的复杂心理,调整后的需要大于限制就会形成进取型、坚强的人,如果限制大于需要便易形成自卑。
婴幼儿最初喜爱能满足他需要的人,对母亲的好感即是。以后可以发展到对其他一系列能给他带来快感和对他好感的人,而对使他不快的人便产生恐惧、不满、气愤的感情。这两种感情在将来一系列的经历中可以分化为多种复杂感情,如果给予快感和给予不快感集合在一个人身上,便使幼儿形成对此人的复杂情感。人的与环境相适应的能力与过程在一生中都是处在变化和调整中的。人的幼时的天性形成了,人的丧失便有不快与痛苦、人的得到便有快乐的情形,个体心理学亦可以此为依据。
心理学有许多研究分支,婴幼儿时期的心理形成对人的一生影响重大,西方心理学在这方面研究得较为透彻。当前在我国,不论是社会还是家庭,对青少年心理健康发育特性、特征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时常发生一些令人惋惜的极端事件。如何从小培养一个健康的人格,学会承压,社会、学校、家长、老师都亟待学习补充心理学知识。
在二哥的遗物中,有一份手绘“心理产生发展过程示意图”,这是他研究分析的结果。图上有许多标注,这些标注表明了他对心理学研究所达到的程度:
一、弗洛伊德重点研究了从本能这个心能动力源至行为的这一单一过程,而对外界心能动力源研究得不够,而且对整个心理循环过程缺乏研究,这是许多人对他持批评态度的原因。但弗氏毕竟找到了从人体本能至行为、人格形成这一客观存在的心理发展路线。
心理产生发展过程示意图(1987年6月23日绘制)
二、由于经验的积累,图中所示心理发展路线,大多数是在人脑中进行的。
三、潜意识功能指中枢神经(含脑)对来自体内外的刺激的直接反应,如饥渴、便欲、性欲、看(听)得见、逃避反射等。脑意识功能指思考功能、认识活动、与感官配合有意识的活动,如有意识的记忆、注意等。
二哥的笔记本中有一份写于1987年7月7日的“军人心理学计划”提纲,能够看出他是在构思写一部有关军人心理学的书籍。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关注军人心理的研究,他可说是这个领域的先行者。提纲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