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走入厨房, 莫怀自然只能将手中的小信递过去。其实小信上也没什么,只有......小姐去见了于陈且让手下的人去查于陈今日是哪趟的船离开长安。

谢欲晚看着莫怀,眸色平静, 他手中是一只已经拔了一半毛的母鸡。

莫怀怔了一瞬, 随后将小信上的东西小声报了上去。他垂着头, 看不清面前公子的神色。他是照着小信上面的内容复述的,待他说完之后,他许久没有听见别的声音。

莫怀未抬眸,他能够想到的东西, 公子都能够想到。他不需要......画蛇添足。

许久之后,青年轻声问道:“她在今日去见了于陈吗?”

莫怀:“是。”

青年一怔, 垂下眸:“于陈是今日的船离开长安吗?”

莫怀:“是。”

谢欲晚声音更轻了些:“何时?”

莫怀:“......黄昏。”这也是公子同小姐约定的酿酒的时间。

厨房其实并不大, 站着两个人有些拥挤,身穿雪衣的青年本来佝着腰, 此时微微挺直了些, 却又没有全然挺直。他神色平静,但不是平常人的平静, 像是静谧无声的夜, 让人有些看不明白。

厨房内处处燃着火,炉子上炖着汤,不远处蒸着点心。还有些滚烫的热气从青年身旁那盆滚烫的水传来。

这般热,雪便该化了。化成一滩水, 无助地向四方留去。似乎在青年那个平静静谧的夜中,这一切发生得悄然。

谢欲晚终于问了最后一句:“她派人去打听是哪一艘船了, 那她现在去了何处?”

莫怀捏紧手中的小信, 轻声道:“......去了钱庄。”

莫怀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动作,因为他知道小姐对于公子而言意味着什么。莫怀很怕, 虽然他不知道在公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之前发生过那些诡谲的事情让他明白不能让公子变得彻底‘肆意妄为’。

而小姐便是拉住公子的最后一根绳,那时在牢中,公子明明没有受到任何刑罚,但是血浸湿了一件又一件雪衣。

他从未见过如此虚弱的公子,幸好,后来小姐来了。小姐来了,公子让他中止了手下的事情,随后公子的身体一点一点便好。

而现在......小姐似乎要离开,这件事情不仅他知道,公子也知道。

适才公子所问的一切,其实在他复述小信的内容时就都说了,但是公子一句一句,全部都又问了一遍。

莫怀心中无端生出些忐忑,因为他身前的公子,实在是太平静了。

许久之后,青年冷白的手又放入了烫水之中,滚烫的水一瞬间将那片冷白染红,他垂下眸,轻声对身后的人言:“知道了,出去吧。”

莫怀出去那一刻,发现门前站了一个人,抱着一筐梨子的橘糖。莫怀的眼神在橘糖身上停留一瞬,随后移开,向着院门外走去。

橘糖来不及放下手中的梨子,直接用一只手拉住莫怀的衣袖,垂头道:“不,不能......你不能去。”

这一声不仅让莫怀眉心发蹙,也让里面的青年的手顿了一下。

莫怀声音变得有些冷:“松开手。”

橘糖眼眸顿时变红了,顾不上许多,直接跑过去拦在莫怀身前。因为她跑得太急,手中一筐梨子直接全部掉在地上,她差点被绊倒。但这些她都管顾不上,只知道她要拦住莫怀。

黄灿灿的梨子“砰——”地一声全部掉落在地上,橘糖双手张开,拦在莫怀身前,待到抬起眸时,莫怀发现她的眼睛已经全红了。

“不,不可以,你们不可以去,谁都不可以。小姐、小姐要走......就让小姐走。不可以,我不会让你们去的。”

这番话的荒唐,让莫怀脸色直接冷了下去,他冷声道:“橘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橘糖红着一双眼,全身都在颤抖,这些日她以为小姐已经接受公子了,所以她将前世那些事情都咽了下去,但是、但是原来小姐是想同于公子离开的,小姐想做,她就想让小姐做到。

她不想让她的小姐这一世再过得郁郁寡欢,不想要小姐浑身的喜乐都被公子一人牵动,也不想小姐最后再坠入那一方冬日冰冷的湖。

她不能,绝对不能。

莫怀眸色一深,小信上面的事情他只能推断出小姐想要离开,但橘糖的这一举动......便是证实了小姐会离开。

莫怀无心管顾莫名的橘糖,只是担忧地向着厨房内望去。

厨房的门半开着,屋顶还冒着淡淡的烟,一身雪衣的青年依旧躬着身,细致地拔着手中的母鸡。莫怀知晓适才那些公子都听见了,等了半晌,他没有听见一句吩咐,不由继续向外走去。

橘糖却又误会了,直接关上了院门,然后上了锁。

她这一次没有说什么,只是一遍又依譁一遍重复着:“不可以。”

这恍若一场闹剧,但最该给出反应的人,此时眸色却淡得要命。不知道过了多久,青年终于处理好了手中的母鸡。

他按照前些日橘糖教的步骤,开始将那些细微的地方也全部都洗干净,一堆杂乱的鸡毛被整齐地堆在一旁的篓子里面。

母鸡是用来熬汤的,橘糖同他说,熬上这几个时辰的母鸡,口感最好了。终于处理完了母鸡的毛,青年按照前些日橘糖教的,开始将母鸡的一些部位剁掉。

他很认真地按照步骤一步一步做着,突然有一步想不起来了。因为这个事情,青年怔了许久。自小他便过目不忘,这还是第一次不记得一些东西......还是一只母鸡的处理步骤。

很新奇,很......茫然。

他......想不起来。

他应该出门直接去问橘糖,可是院子里面橘糖和莫怀还在对峙着。他其实不太知晓有什么好对峙的,他......也没让人去阻止她。

他应该派人去的,随便寻个什么事情,就像从前一样。他多的是她此生都不能察觉的法子,无论是对于陈,还是对她,甚至都不用他来想法子,自然就会有人留下他们。但......他好像做不到。

那个人是小婳,他好像就做不到。

是因为那个人是小婳,所以他任由她误会、怜惜,也因为那个人是小婳,他终日惶恐、愧疚,更因为那个人是小婳,所以他现在迈不出这个厨房一步。

他很怕,怕自己又会做一些让她无比厌恶的事情,那个人是于陈......他争不赢。怜悯、同情,同爱意是不一样的。

他对小婳是爱,他会因为对旁人的怜悯和同情放弃小婳吗?他不能。所以当他走出这个厨房,他不太知晓自己会做出什么。

满室佛经压制不住的欲-念,如若他走出去了,他会做什么......

将小婳‘带’回来,关住小婳,让小婳同于陈此生不能相见。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设一个局罢了。青年垂着了眸,仿佛冬日化掉的雪。

他不知道冬日为何会化雪,也不知道冬日化掉的雪会成为什么,他只是在想,如若那是小婳的愿望,可能他消失了,她的愿望才会实现。

......他希望她如愿。

青年一双冷白的手因为在烫水中泡了太久,此时已经泛着病态的红。他没有太管顾,只是平静地想着熬鸡汤的下一步是什么。

想了许久,似乎还是想不起来。院子中的莫怀和橘糖还在对峙着,他又听见那一句‘让小姐走’。

让小婳走。

厨房的门半开,但青年一次都没有回头,他同满屋的菜肴对视着,许久之后,先放下了手中处理好的母鸡。

刀切了鸡,需要洗一洗,他将刀拿到一旁,认真地洗着。外面橘糖和莫怀的声音还未停断,他却已经有些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了。

刀洗着洗着,洗出了血,鲜红的一片涌入青年的眼眸时,他才注意到,刀刃不小心划破了手指。他怔了一瞬,随后对自己说,没事,只是手指,手指伤了也能做膳......况且,她也不会来吃了。

也好,似乎他做的还是很难吃。

冷水将鲜血冲凝住了,起身那一刻,青年终于想起了熬鸡汤的下一步是什么。想起来了,他其实应该松一口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格外地乱。

他从很久之前便知道可能有这么一天,可是他不知道会如此残忍。再......再迟一天不行吗?

好像不行,算算日子,陈离的尸首也快腐烂了。于陈也是为了陈离,才会连科举都不参加,今日就要离开长安。

于父为官不仁,但于陈是个......好人。

谢欲晚很少这样形容别人,因为人性是复杂的,但于陈不同,一直以来,于陈都是个好人。虽然有时候在他看来愚蠢,轻佻,但于陈没有过坏心。

小婳不在意于陈的那些愚蠢,轻佻,他也不在意。也应该不是于陈同小婳言让小婳同他离开的,于陈喜欢小婳,但现在的于陈不会这样对小婳说的,所以是小婳自己想离开的。

谢欲晚怔了许久,终于把鸡汤熬上了。他往里面加着柴火,轻声道:“不能太多。”

做完了鸡汤,要做什么......

这般简单的事情,谢欲晚又忘了。忘记对于常人而言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但是对于谢欲晚而言却是头几次体验。但在今日,似乎也变成了寻常。

他眸中没有什么神色,手指不知道为何又开始流血了,他只能又去处理伤口。膳食里面如何还是不能有人血的,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

外面两个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谢欲晚倒是没有觉得吵,只是想到快到隔壁孩童念书的时间点了。

想到这,他到底打开了厨房的门。小院一瞬间变得很寂静,橘糖和莫怀都望向他。谢欲晚第一眼看见的,是散落满地的梨子。

他蹲下身,将其一个一个全部捡到了篓子中,随后轻声道:“好了,别吵了。”

橘糖的身子软了一瞬,却谁都不敢看。她知晓自己今日做的一切,就是在同公子割席,她......她很感激公子,但是,人心是偏的,在公子和小姐之间,她希望小姐永远开心。她始终惶恐上一世的记忆,如若公子和小姐在一起便会是悲剧,不如分开。

莫怀冷眼看着橘糖,到底咽下了一些东西。对着橘糖,他无法如对待寒蝉一般。只是橘糖今日做的事情,同寒蝉又有什么区别。

莫怀不能明白,他们从小在公子身边长大,橘糖因为公子的庇护方能活命,寒蝉是公子从死人堆里面扒出来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背叛公子?

寒蝉因为情爱,橘糖呢?莫怀眸彻底冷了下去,他言不清那种失望。而他的失望,会有公子的千分之一吗?

此时橘糖依旧站在门前,只是拦着的手终于放了下来。那框被摔得到处是伤的梨子安静地同他们一起在院子中,橘糖垂下了头,指尖都在颤抖。

天就这样黑了下来。

隔壁传来孩童读书的声音,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一声又一声。

厨房中的青年安静地切着莲子,按照橘糖从前教的,他先去了芯,随后将莲子对半切开......数着莲子一个个切开之后,远处的鸡汤传来飘香的味道,他怔了一瞬。

雨下得有些大,他还是出了厨房的门。一见到他,守在门边的橘糖手颤抖着想要阻拦。青年没有责怪,只是将手中的伞递了过去。

“雨大,会淋湿。”

橘糖眼眸一下子红了,再也撑不住,谢欲晚将伞放到她手中,当着她的面对着莫怀说道:“安排人去一趟钱庄吧,她要取的银钱数量太大,只有她一人的话,那些银钱取不出来的。暗中去同钱庄说,别让她知道。如若钱庄一时没有,走商阳那边的账目吧。”

莫怀冷眼看了橘糖一眼,轻声应了句‘是’。

橘糖捏紧的手陡然松开,她有些不敢看公子,只是同莫怀对视了一眼。吩咐完,谢欲晚便又回了厨房,莫怀出了门去吩咐事情,只有橘糖一个人撑着适才公子递过来的伞,哭着蹲下。

其实门边没有什么雨,她刚才根本也淋不到的。橘糖哭着哭着,突然就打起了嗝。她不知道公子会这样,知道的话,她刚才不会说那种话的......

厨房内,青年环顾四周,发现一切都炖上了。还有些需要炒的,原本......是需要一个时辰后再准备的,但是现在他有些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如若出了厨房,去写佛经吗?还是把自己关在房中,如若钥匙给橘糖的话,他应该就不能从门出去了。

可是还有窗户,他总归还是能出去的。做菜......做菜就挺好的,他应该就不会出去了,不会出去就不会失态去将她拦下,她就不会......恨他。

谢欲晚觉得自己思绪有些断断续续的,但是总归比干一些事情好,于是他又剥了一条茄子。是紫色的茄子,其实他不太喜欢,不过除了小婳他在这世间本来也就没什么喜欢的,小婳喜欢茄子。

将茄子切好,洗干净,却忘记沥干水了,放入锅中油全部炸了起来。从前一直有橘糖在身边看着,青年哪里见过如此场景,手上衣服上全都溅上了油点。

有一两处起了泡,他到了水池旁,直接将泡划开了,冷水清洗着被溅到的几处。看着看着,他突然沉默起来。

是在许久之后,青年才发现窗外的雨停了。之前天色昏暗是因为下雨,如今却是因为天真的快黑了。

菜差不多也都做好了,他望着满是水的院子,放下了手中的菜。

......天如此昏暗了,于陈定的船的时间应该到了,如今雨又停了,船应该也开了吧。他站在厨房之中,透过一扇小小的窗望向院子中。

橘糖撑着一把伞蹲在门边,莫怀吩咐完了人也进了院子,只是一句话再不说。谢欲晚还想望向更远处,但是小院四周都有墙,不高的墙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了许久,也只看见被雨淋得发白的墙。

小院的厨房并不大,但是在这一个雨日,困住了那个曾经会一路追到江南的青年。远远看起,他像是一副没有生机的壁画,看着看着,便死气沉沉。

院子中的那颗梨树,因为下雨,梨子又掉了三两个。望着望着,再过两日应该要掉干净了。隔壁孩童的读书声已经没了,偶尔能够听见一两声孩童娘亲的叫唤声,似乎是喊孩童回来吃饭了。

下了一场雨,空气清新了许久,莫怀向着厨房望去,发现公子将厨房的窗户关上了。他捏紧手,却什么都做不了。这一场雨把什么都下得很安静,公子始终平静、沉默。

*

码头边。

姜婳拿着刚取好的银钱,匆忙地往码头赶。她从前不知道,原来在钱庄取钱还需要排队的。上一世都是让橘糖去钱庄取钱,橘糖从来没有同她说过这种情况。

刚刚明明钱庄没有几个人,但是她足足等了快一个时辰才取到银钱。不巧,天又在下雨,一来一回加等待的时间,天已经快黑了。

姜婳只是希望自己还赶得上,她想了想,还是派了人去送了小院送了消息。晨莲问她如何说,她垂眸道:“说我有些事情耽搁了,可能会晚一些才能去。”

她没有想太多,晨莲也没有,故而暗卫就是将他们的话传回了小院。橘糖本来在门前,听见有人敲门,便看向了莫怀。

莫怀出了门,听见了暗卫传达的说辞,怔了一瞬。他望着厨房半开的门,有些犹豫要不要再说这些无用的话。小姐这是怕公子察觉,所以故意拖延时间吗?他能想到的事情,公子也能想到。

但是犹豫了一瞬,他还是进去说了。公子的神情比他想的要平静,许久之后也只是轻声应了一声,随后做起了菜。

......

莫怀垂下眸,他都不会信的话,公子如何会信?小信在前,橘糖的话在后,小姐要做什么昭然若揭,这些话对于公子而言,只会如刀子一般。

*

雨停了之后,大街上马车堵了起来。

前面隐约有争吵声,姜婳一怔,望向前面拥挤的人群,只能下了马车,向着码头奔去。幸而已经离得不远,姜婳气喘吁吁赶到时,码头的船已经空了大半。

姜婳抬头看了看天色,心中不由发闷。怎么......还是迟了。她拿着手中价值数万两的银钱,一张一张的银票跌在一起,满满一个盒子。姜婳茫然地抱着盒子,有些无措地蹲下。

......这是当初于陈给她的东西,她一直没有动过。回到长安之后,她将这些东西都存在了银庄之中,就是希望有一日于陈需要时,她能够将这些东西物归原主。

只是......还是晚了。她喘了数口气,想着将这些东西送到于陈手中的法子。陈离的事情在前,她适才什么都不好问,如今又要去哪里寻于陈。

就在她垂眸之际,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一身青衣的少年在她身前蹲下来,如从前一般温柔唤了一句:“阿婳。”

姜婳猛地抬头,发现正是于陈。

她眸中闪过一分欣喜:“船还没走吗?”

于陈温柔笑笑:“嗯,还没走,适才下了雨,晚点了。应该要......深更半夜才能走。刚刚船夫还给我两个馕呢。”

说着,于陈将手中的馕递给了姜婳。姜婳接下,然后将手中的盒子递了过去,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捏着馕,轻声道了一句:“一路平安。”

其实于陈还想说许多话,或许他也存了一份妄念,但是听见这一句,他突然笑了。他从她手中接过木盒,没有打开,他却仿佛知道是什么。

在许久之前,一个少年曾经红着脸拿着三书和自己准备的聘礼敲开一个少女的窗,他们一同在山野中私奔,只可惜世事无常,最后少女拿着当初聘礼换的所有的银钱交还给了彼时已经落魄的少年,她眸如当初一般真挚,这个少年给了数次的聘礼最后还是回到了少年的手中。

黄昏原本应该很温柔,只是恰巧今日下了雨,天黑的早了些,两个人处在一片淡淡的黑暗中。

少女望着他,轻声又珍重地道了一句‘平安’。

他们都知晓,从此,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