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姜婳不知道, 一个夜晚会过得如此地快。

入睡时,她还是很生气,但是生气着生气着, 也就入睡了。其实不应该的, 但是入睡之前, 她脑海之中只有明日要梳什么头发,穿什么衣裳,见他时要说什么话。

这般想着,房屋之外, 漫天星辰。在这个下了半日雨的夜晚,还是偷偷地全都冒了出来。这一日, 姜婳难得没有做梦。

隔日起床时, 清晨的光洒入屋中,微微映出少女洁白的侧脸。夏日的床褥很薄, 姜婳轻轻一抓, 就全部生了褶皱。她起床,将褶皱一一抚平, 随后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

其实只是去同他一起酿酒, 在过往的岁月中,他们并不是没有一起酿过,但是......因为提前许多日说了,这一次仿佛就变得不同了。

因兴致突然而起的欢乐和许久之前约定的期待是不同的, 姜婳垂眸,明明还未见到他, 她却已经开始有些‘局促’。

同从前那些‘局促’不太相同, 她望着铜镜中自己的模样,怔了许久, 随后轻轻笑了出来。她从梳妆台上拿出之前几日购置的东西,将其拜访得整整齐齐。

还是清晨,晨莲还未来,姜婳为了让自己的心静一些,又翻起了昨天那本未看完的医书。昨日她踌躇许久不敢看的那一页,此时也有勇气看了,她将书翻开,停留在‘绿玉膏’的那一页。

书中对于这种药膏的记载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很少,只有昨日她见到的小小的一段。她的眼神重新停留在上面,随后手轻轻地止住,凝眸细看。

待到发现这药膏只是折腾人些,本质上并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之后,她心中轻轻松了口气。她从书桌上拿出一方宣纸,手持笔,许久之后才缓缓落下四个字——‘约法三章’。

只是落下这四个字后,少女手中的笔许久都未再落下。她想了想,还是放下了笔,只是将这张宣纸叠起来,放进了荷包之中。

嗯,是她特意选的荷包,同衣裙相配的。

姜婳用手撑着脸,然后就听见了外面晨莲的敲门声。昨日她有吩咐晨莲无论如何都要唤醒她,所以今日晨莲的敲门声音比平常重了一些,不过也很‘温柔’就是了。

“进来吧。”

晨莲端着洗漱用的东西进来,见到书桌上摊开的书,轻声道:“那奴等会去吩咐马夫将马车垫软些,小姐等会可以在马车上睡一会。”

姜婳没有拒绝好意,轻声道了一句:“好。”

洗漱完,用完早膳,姜婳走出了自己的院子,向着娘亲的屋子去。昨日娘亲同她说,要给她梳一个新的发型......

到了屋子前,她发现娘亲并未关门。

她在外面轻声唤了一声,才走进去。听见她的声音,季窈淳从屏风后出现,柔声道:“小婳来了。”

姜婳应了一声,随后过去挽住了娘亲的手,她半倚靠在娘亲身上:“昨日下了雨,今日山间空气应该很清新,娘亲同我一起下山吧。我们去......去摘花,城外有好多花。”

季窈淳听着她的胡话,温婉一笑:“那谢大人那边要如何?”

姜婳弯起眼眸:“同夫子约的是黄昏,现在才清晨。”她也是今日推开窗看见外面的景色才突发奇想的。本来时间就不算急迫,她只要不去拿九连环,就能够陪娘亲一起去摘花了。

季窈淳摸了摸姜婳的头:“不急这一日,长安夏日的雨很多的,日后再等一个雨日便好。过几日晓春要出嫁了,彼时小婳同娘亲一同下山,可好?”

“晓春要成婚了吗?”姜婳有些惊讶,随后小声道:“那她的夫婿是一个怎样的人,对她好吗?”

季窈淳回忆了一番:“是一个书生,父母早亡,家中还有一个妹妹。娘亲只在信中见过,故而也不知晓容貌和品行,不过李大夫字里行间,这个书生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夫婿。”

姜婳一边听着,一边想着什么。季窈淳站在她身后,轻轻抽下她头上的簪子。衣裳并不素净,故而头上钗环也要复杂一些。

她微微弯下身,同铜镜中的女儿对视。

一瞬间后,季窈淳垂下眸,手轻轻地梳顺女儿的长发。她挑着挑着,手轻轻地将长发分为几部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她认认真真地为女儿梳了一个发髻,随后将那些钗环一一插|入到合适的位置。

姜婳一直认真看着,她记忆中娘亲为她梳头发的场景,还停留在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她的头发远没有现在长,她望着娘亲的一头秀发,就总会摸一摸自己的头发,失落地问什么时候她的头发才能这么长。

娘亲那时候总是笑笑,然后将她搂在怀中,轻声说道:“等到小婳长大的时候,就会有姨娘这么长了。”

她望着铜镜中自己垂下的头发,突然有一瞬间明白了姨娘口中的‘长大’。这一个时辰过得很快,姜婳再抬眸时,娘亲已经将最后一根钗环插|好了。

少女望向铜镜,不由一怔。

......她其实没有怎么见过这般的自己,虽然还未上妆,但是因为发型和钗环,已经足够......她有些不知道怎么形容。

上一世只有在入宫赴宴穿宫装时,她才会有如此繁复的头饰。只是这一次同上一世不同,那些沉甸甸的、金银镶玉地,象征着弄荣华富贵的一切,没有全部堆在她的头上。虽然还是有些繁复,但却像是......花。

像是春日漫山遍野的花。

她原本是准备自己上妆的,随后发现娘亲也为她准备好了。姜婳总觉得这一切有些熟悉,待到反应过来后,她的脸不由羞红了:“娘亲!”

季窈淳手持着眉笔,温柔道:“乖,先别动。”

姜婳抬眸望向娘亲,随后看着娘亲为她细致地勾着眉。情绪被阻断了,这个人又是娘亲,她一声‘娘亲’的后续也就没了。

带到被允许动之后,姜婳还是轻声道了一句:“娘亲。”

季窈淳拿起口脂,温声道:“嗯,小婳笑一下。”

姜婳便弯起了唇,带着花汁的口脂轻轻涂抹在她唇上,随后被温柔地推开。

“小婳,抿一下唇。”

姜婳乖巧地抿了一下唇,随后都很听话了。许久之后,季窈淳看着铜镜中的女儿,弯腰轻声道了一句:“真美。”

姜婳牵住娘亲的手,轻轻地按压着。她适才好像明白了娘亲在做什么事情,如若前世她出嫁的时候娘亲还在,娘亲就会做今日做的那些事情。

姜婳转过身,靠着娘亲。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从始至终,季窈淳一直温柔地看着她。窗外的光轻轻映下来,可能因为昨日下了雨,今日的阳光也格外地柔和。

柔和的光只能映出淡淡的影。

*

马夫按照晨莲吩咐将马车里面又垫软了些。

姜婳换好了衣裳便出了府邸,上了一早便在等候的马车。马车在山路间跑起来,马夫在外面说道:“小姐,昨日下了雨,道路还有些泥泞,为了安全着想,马车需要行慢些。”

时间还很充裕,姜婳轻点了点头,晨莲对着外面说道:“知晓了。”

听见这一声,马夫便又安心行驶起来。

马车内,姜婳安静地看着书。被特意垫过的马车很软,马车又行驶得很慢,即便睡觉也不会太过颠簸。但是姜婳并不太困倦,她一页一页地翻着书,认真地看着。

马车里面也是按照她的习惯摆放的,一边是书,一边是饴糖和点心。

等出了青山,马夫才又道:“小姐,我们是去何处?”

姜婳掀开车帘,望了望天色:“先去铺子吧。”

*

小院内。

被淋了半日的雨,树上的梨子反而更亮了。橘糖望着,踮着脚想要够一个梨子,但是数上挂着梨子的枝丫有些高,橘糖踮脚了也没够上。

一旁有梯子,橘糖想了想,还是没有添乱。她转身,就看见了已经冒起炊烟的厨房。

正当她想进去看公子做的如何的时候,小院的门突然被敲响了。一时间,不仅她怔了,厨房里面的公子也楞了一瞬。

橘糖一边望了一眼公子,一边走上前去开门。

如若是小姐,他们总不能将小姐关在门外,只是小姐为何来的这么早。公子的确天还未亮就在厨房了,但是公子膳食还没做好......

橘糖还在犹豫间,外面传来了妇人和蔼的声音:“我是隔壁家的,想问问能不能买一些你们树上的梨子,小孩馋。”

这声音一出,院中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橘糖望向里面的公子,还未等她去请示,莫怀已经拿了一个木篓装了十来个梨子走到门前,橘糖顺势开门。

莫怀将手中的篓子给对面的大娘:“不用银钱,都是邻居。”

本来是一句很寻常的话,但是配着莫怀沉默的模样,橘糖不由笑了一声。大娘道了几句谢,拿着梨子走了。随后就是隔壁开门关门的声音,随后是儿童的笑声。

莫怀望向橘糖,将手中还剩的一个梨子递过去。

橘糖的笑声止住,轻声道了一句‘谢’。公子在厨房忙碌,有了适才一遭,橘糖觉得她还是晚些进去地好。

她洗了梨,咬了一口,很是清甜。橘糖望向满树的梨子,撑起了头,想着想着,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起了什么,只是没有怎么笑了。

莫怀就在她身旁,可她也不敢回身去看,因为是在很偶然间她才想到莫怀上一世的结局。

她不知道算不算结局,或者说,她不知道死亡能不能算结局。后来她记忆中的那些人,不是死,便是离开了。

想到这,橘糖转眼望向厨房中的公子。她有很多很多个刹那都觉得,这一世一切都变了,她万般希望她的公子小姐能够一世平安。

她又咬了一口口中的梨子,突然想起了晨莲。

......莫怀不会知道的,上一世他死后,晨莲很快也死了。像莫怀死在公子身前一般,晨莲也死在公子身前。

她说不清,但是她其实知道那是赴死。那时已经被处死的安王重新出现在朝堂的视野之中,背后有公子的拥护。可即便是公子,还是会被皇权而钳制。

那一场针对公子的包围之中,天子发了疯,不顾社稷,不顾民心,派重兵围剿。莫怀为了保护公子而死,莫怀死后,晨莲从暗卫营手中领了刺杀天子的任务。

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必死无疑的任务,但是晨莲很平静地领了,那个额头有一道翻滚的疤痕的少女,在出任务的前一夜,突然潜入她的房间。

那时她已经不同公子在一起了,她按照小姐的遗愿,去了青山。

晨莲潜入她的房间时,她有些怔,却还是接待了她。毕竟真的论起来,她们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其实本来也不算有,如若算,也是晨莲同寒蝉的。

而那时,寒蝉已经消失在她的世界许久。

晨莲是翻窗进来的,橘糖知晓,以晨莲的身手,若是想对她做什么都是轻而易举的,根本无需如此麻烦,于是橘糖也就安心地什么都不做了。

那日晨莲先是看了她一会,随后不知为何捏了捏她的脸,然后摊出手,寻她要糖吃。橘糖还记得自己那时怔了许久,随后连忙从柜子中翻出了一把糖,全都塞给了晨莲。

晨莲望着糖,怔了许久,最后将糖放回桌子上,只拿了一颗。

那时少女低垂着头,刚好露出额头上的疤痕。那是橘糖第一次如此近地看见这一道狰狞的疤,她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晨莲的声音:“一颗就够了。”

晨莲拨开糖纸,将糖放入口中之后,像个小孩一样舔了舔自己手指。晨莲没有避讳她,只是安静地吃完了这一颗糖。

一刻钟后,晨莲就走了。走的时候,还带走了那一张糖纸。过了几日她才知道,晨莲死了。

之所以在青山她也能知晓,是因为晨莲杀死了天子,公子和安王在一系列谋划之后用了最无解的方式,做为世上最后一个王储,在公子的扶持下,安王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

那时世人皆唾骂公子,她因为小姐的事情,心中多少有些怨恨公子。故而在一日的雨夜,她见到公子时,并没有给什么好脸色。

其实......是很逾矩的事情,但是莫怀那时已经不在了,不会再有人说她了。她看着公子向着小姐的坟墓走去。

小姐死后,公子并没有将小姐按照规矩下葬在族陵中,而是将小姐同小姐的娘亲葬在了一起,也就是她所在的青山。

这是公子做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件叛离规矩的事情,她那时看着公子的背影,她形容不出来。是在很久之后她才明白有些东西,故而这一世有了上一世的记忆之后,她对公子生不出苛责。

思绪回转,看着旁边一脸沉默的莫怀,橘糖又咬了一口手中的梨子。她对自己说,会不一样的。

厨房里面又传来了烧糊的味道。

橘糖知晓,这是刚刚妇人那声敲门声的后果,也是她是时候进厨房的讯号。毕竟,一直留公子一个人在厨房,她真的很担心。

担心公子,更担心吃公子做的膳食的小姐。这般想着,橘糖提起裙摆去了厨房,然后就被厨房的烟给呛了出来。

在一阵浓烟中,她看着纹丝不动的公子,轻声摇了摇头,随后再次进去。

*

到了大路上,马车比山间快些了。姜婳看了半本书左右,马车停了下来。晨莲从里面挂起车帘,轻声道:“小姐,到了。”

姜婳轻声应了一声,随后关上了手中的书。被晨莲搀扶着下了马车之后,她望向店铺的里面,发现没有人。

姜婳先走了进去,随后轻声道:“当家的在吗?”

还是没有听见声音,姜婳便先在店中坐了下来。主人家不在,她也不好打量四周,只能安静地等着。

大约一刻钟后,竹帘后面传来了声音。姜婳知晓应该是当家的忙完出来了,便起身望向竹帘处。

她望过去的那一刻,竹帘恰好被人从里面掀开。始料未及,姜婳看见了于陈的脸。她一声问候还未出口,就怔住了。

......

风穿过弄堂,姜婳还是轻声笑了笑:“许久未见。”

“许久未见。”于陈的声音还是如往日一般温和。他望着身前的少女,她一身红衣。不知为何,明明春花不争艳,他却此刻却觉得她是整个春天。

他起身,将里面的木盒拿出来,随后将木盒打开,将里面的九连环拿了出来:“是陈离修复的,就是你上次见到的那个书生模样的人。”

姜婳眸停了一瞬,如若单听陈离她没有想到什么,将于陈和陈离放一起她就明白了。于陈参加科举用的是陈离的名字,用的是陈离的名额。

原来......上次她所见到的那个人便是陈离吗,姜婳明白自己上一世听见的一些东西可能出了一些差错,世人眼中都是于陈为了权势占了别人的科举和功名,但是事实应该不是这样。

只是以如今的身份,细问便有些冒昧了。于是姜婳将心思从别处收回来,望向桌上的九连环。

她的手小心地抚摸上修复完好的九连环,并从身上拿出一个荷包,放到桌上:“陈当家在何处,这是剩下的银子,九连环修复得极好,我很欢喜。”

于陈停了一瞬,转向竹帘后:“在那里。”

姜婳随着于陈的视线望过去,恰巧一阵风将竹帘掀起来,露出一顶棺材。

这是姜婳自看见于陈之后的又一次走神,她握住九连环的手有些收紧,随后缓慢地望向于陈,她沉默许久,也只能道出一句:“节哀。”

于陈对她温柔笑了笑,声音很轻:“他病的很重,身体一直不好,其实我们之前便预料到了。只是原本我们都以为能够撑得久一些的,起码等到这次科举之后,但世事无常。”

他的声音很轻,听起来没有那么悲伤,但是可能就像于陈曾经了解姜婳一样,现在的姜婳似乎也了解现在的于陈。

她有些说不出来话,因为在死亡面前,一切都太渺小了。她数次想要说话,却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能轻声道了一句:“那要如何安置......”

到底是关心,又怕问的冒昧,姜婳并没有点明一些东西。

于陈抬起眸,对着少女笑了笑。他们之间,隔着一方九连环,一个木盒,还有这不知如何计算距离的半年。

他望向竹帘后的棺材,轻声道:“便同常人一般安置,按照他的遗愿,他想要一方临海的院子,然后在院子中给他栽上许多花树,将他埋在最偏僻的一处就好。陈离说,那样的话,别人就算翻进院子中摘花,也不会摘他上面的那一棵了。”

说着,倒是于陈先笑了起来:“所以可能得去寻个临海的院子,然后......给他种一院的花树,再雇上一两个人,这般的花,还是不要让人摘了。棺材里面虽然放了防腐的东西,但是还是不能放太久,所以今日应该就要走了。”

其实不是‘应该’,在许久之前,他就定好了离开长安的船只。他望向面前的少女,没有说,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他这一次谈的船价钱便宜了一半。

姜婳认真地听着,听见于陈今日便要离开长安时,她有些愣神。她原本想让他再留一两日,但是看着竹帘后面的棺材,她实在说不出那句话。她扣紧手中的木盒:“什么时候的船?”

于陈温柔道:“黄昏时候的。”

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阴了下来,姜婳轻声道了一句:“黄昏......”她望着里面的棺材,又想到许多东西,到底没有说出让于陈等一等她的胡话。

她同于陈匆忙告了别,拿了九连环出了店铺后,就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雨。她上了马车,轻声道:“晨莲,你能帮我去查一查于陈是哪一艘船吗?”

晨莲自然应了,只是她得留下小姐身边,于是吩咐了旁的暗卫去做。

外面的天色有些暗下来。

消息化成小信,传到了小院。莫怀看着手中的小信,怔了许久,也不知道要不要拿给厨房里面的公子看。雨下的很急,最后莫怀还是入了厨房。

他看见公子正在认真地拔一只母鸡的毛,莫怀顿了一下,还是沉默地唤了一句:“公子。”

青年冷白的手被烫得泛红,他转身平静应了一声:“怎么了?”

莫怀手捏紧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