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走来,他们相对无言,各怀心事。

及至正阳殿殿前,他们求见,荀馥雅却被拒绝于门外。

荀馥雅想要求太监给她再通传一声,却被太监冷冷地推开。她一时不慎,踩空了阶梯,不可抗力地往旁边摔去。

正巧容珏站在她身旁,赶紧伸手扶着她。她转过头来,与容珏四目相对,眼神似乎在探视对方的情意。

此时,一双手伸到他们之间,格挡他们的视线。

两人瞧见萧敬禾那张毫无特色的平凡脸,正肃然盯着他们,他们赶紧分开,面容显露尴尬的红。

荀馥雅开口向萧副统领打招呼:“萧副统领,你怎会在此处?”

萧敬禾正经八百地说道:“我一直跟随着荀姑娘和容太师,只是你们没发现我而已。”

荀馥雅眼眸瞪大了些:“萧副统领夜里不当值不睡觉,跟着我们做什么?”

萧敬禾无奈地叹息:“谢将军吩咐属下盯紧容太师,不要让容太师与荀姑娘独处,否则就干了我的鱼池。”

“……”

荀馥雅不好意思地看向容珏,心里头有着不可言喻的尴尬。

此时,孝贤皇后领着赵玄朗走出来,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她命容珏进去见老皇帝,同时急召谢昀进宫。

荀馥雅跪求孝贤皇后让她见老皇帝一面,可孝贤皇后心情不好,并不理他,在桂嬷嬷的搀扶下去料理老皇帝吩咐之事。

荀馥雅尴尬地跪在原地,赵玄朗看不过去,将人拉起来,凑到她耳边笑道:“师妹别难过,五师兄带你见父皇。”

荀馥雅凝着那张稚气未脱的笑脸,心里动容。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无论是作为五师弟还是五师兄,赵玄朗总会无条件对她好,毫无心机,也毫无防备。

没有老皇帝的召见,她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去,赵玄朗便领着她,悄咪咪地来到正阳殿的小轩窗后面。

他向荀馥雅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凑过来低声叮嘱:“等大师兄出去了,我们才进去吧。”

荀馥雅知晓,赵玄朗这是害怕被容珏斥责,她也不想打扰老皇帝给容珏交代后事,便跟着赵玄朗蹲在窗户下面,安分地等待着。

正阳殿内,老皇帝躺在**,气息奄奄地向容珏交代事情。

“朕的身子可能熬不过这两日了。明日朕上朝后,会封谢将军为摄政王,立二皇子为储君,你帮朕拟旨,明日在百官面前宣读。”

闻得此言,三人皆吃惊,各自所想却略有不同。

赵玄朗苦恼地撇嘴。

诸多皇子当中,三皇子赵玄德和二皇子赵启仁的实力最强,声望最高,老皇帝立他们当中一个,赵玄朗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想到赵怀淑那只孔雀此后更加嘚瑟,他的心里就不爽。

荀馥雅听到老皇帝的安排与上一世如出一辙,心里很难受。

上一世,就是因为谢昀在不知自己身世的情况之下成了摄政王,卷入了皇权的纷争,才变得铁血无情,阴狠暴力的性情更甚,杀了越多越多不该杀的人。

这一世,她都竭尽全力,让皇帝皇后知晓了谢昀的身份,可为何还是迎来一样的结果?

老皇帝明知道谢昀是太子,却不认回,还封他为摄政王,另立储君。这点让她看不懂,也想不透。

容珏拟了圣旨,淡然开口,却替她问出了心声:“皇上不立太子为储君,皇后娘娘同意吗?

此言一出,老皇帝和荀馥雅皆惊讶,可随后又觉得此时瞒不过容珏,是理所当然的。

老皇帝语气温和地问道:“你都知晓了?皇后告诉你的?”

容珏眼神微动,淡漠的眸子里似乎有了几分温情。

“不是,是微臣看出来的。太子殿下与小时候性情差不多,只要稍微一想,便想到了。”

老皇帝看着聪慧过人的容珏,真是越看越满意。

有时候他在想,为何容珏不是他的皇儿呢?容珏是他的皇儿,该有多好啊!

哎,也不知别人是怎么养儿子的,养得这般好,他的皇儿却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

心中轻叹了片刻,老皇帝忍不住温情地喊了声:“珏儿呀,舅舅的好外甥,你是他表兄,以后得多看顾他些。”

容珏神色一顿,眼眸微热,眼眶红了。

面对一直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皇舅舅,看着人行将就木,奄奄一息,是那么的脆弱无力,容珏心生悲伤。

他并非无情之人,只是看淡了世事,习惯将情感深藏而已!

他跪在老皇帝的床榻上,低声呜咽,心中纵然有着千言万语,却只有一声不舍的呼喊。

“皇舅舅!”

老皇帝听到这声久违的“皇舅舅”,红了那满是皱纹的眼眶。

想着眼前这位外甥不过是刚过弱冠两年,可他压在这外甥身上的担子太沉重了,心里有些愧疚不安。

他伸手温柔地抚摸着外甥的头,静静地等待他的情绪恢复过来。

在外头偷听的两人听到容珏难过的呜咽声,心里也跟着难过。

瞧见赵玄朗红了眼眶,表情悲痛,荀馥雅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给予无声的安抚。

赵玄朗这人虽然老爱闯祸,总爱跟老皇帝对着干,可那份父子感情埋得很深,也非常看重兄弟情。

上一世,老皇帝驾崩,他哭了三天三夜,把眼睛都快哭瞎了。后来看着兄弟姐妹们斗得死去活来,他日日抱着老皇帝的牌位痛哭,成了最伤心的一个皇家弟子。

也许是因为他有这么一份纯良,他的兄弟姐妹们没想过杀他,新帝登基后更是给他封王封地,善待他。可惜,他最后因出手帮她,被李琦杀死……

想到这,荀馥雅的眼眶也红了,忍不住低声说了句:“我会护着你的!”

她与容珏一样,感情深了,执念却更深!

赵玄朗正在难过,听到她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也不知如何回应,也没那个心情,只是别过脸,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此时,屋子里头传来了老皇帝那苍老无力却带着威严的声音:“珏儿啊,你应该想到,以太子如今的声望和势力,即便朕给个皇位他坐,他也坐不稳。他救过仁儿一命,与他交好,只有仁儿登基为皇,方能护着这江山社稷,护他周全啊。”

容珏认同老皇帝的做法,此时的谢昀并不适合暴露身份,登基为帝。

而且,以谢昀的个性,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恐怕难以接受,掀起腥风血雨,使得朝野更加动**不安。

盯着老皇帝那瘦得发黑,骨头严重凸出的手,他难受地轻轻握住,温柔地安抚道:“皇舅舅用心良苦,太子表弟以后会明白的。”

面对温柔体贴的容珏,老皇帝心中再次感叹。

多好的孩子啊,怎么我的皇儿没有一个是这样呢?

他既对容珏寄予厚望,又十分欣赏,道:“珏儿,你心怀天下,拥有七窍玲珑的心,往后,这天启的江山,就要倚重你来守护了。”

容珏闻言,立马向他行君臣以礼,郑重地说道:“微臣定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热血沸腾的话,传入荀馥雅的耳中,却牵动了她的心神。

上一世,她之所以与容珏走不到一起,是因为在容珏心里,江山,天下大义至上。

而此时此刻,她有些明白了,容珏为何无法选择儿女情长,因为他不得不选择江山与大义。

容珏离开后,赵玄朗打开窗户,先熟门熟路地钻进去,而后将荀馥雅扶进来。

藏在暗处的暗卫瞧见来人是七皇子,一如既往地不去理会。

赵玄朗看着日渐消瘦的父皇,心里好难受。

以往翻窗,他的父皇总会立马察觉,总会揪着他的耳朵,中气十足地训斥他,可此刻,他带人走到父皇地跟前,他都毫无察觉,迷迷糊糊的,仿佛对时间的一切毫无知觉。

他觉得好害怕,忍不住含泪大喊一声:“父皇!”

老皇帝吓了一跳,这才有了些神气。

他的眼神不再飘忽,看向赵玄朗时眸子里有了光亮。

“小七啊,往后父皇不在,你这翻窗的习惯得改啊,你二皇兄不会像父皇这般纵容你的。”

赵玄朗堵气道:“儿臣就翻,就不改。”

随后,他忍不住趴在床榻上痛哭:“父皇,你不要死,小七不要你死,呜呜呜……”

老皇帝轻叹一声,已经没精力去安抚他了,便任由他哭!

荀馥雅不想赵玄朗的哭泣让老皇帝徒增悲伤,将人带到一旁,捧起了花瓶,塞到他的怀里。

在赵玄朗的惊愕目光中,她走到老皇帝的跟前,向他行礼,道:“皇上,能让所有人都离开吗?民女接下来说的事,恐怕不能让第三个人听见。”

老皇帝见荀馥雅想方设法地来见他,还非要在这种时候,心想着她所说的必定是惊天大事,遂,下令众人离去。

确定只剩下他们二人,荀馥雅跪坐在床榻上,凑到老皇帝的耳侧,低声诉说着前世老皇帝驾崩后,皇室的种种惨案,以及谢昀悲惨下场!

老皇帝听得心惊肉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荀馥雅的话说完了许久,话却依旧犹在耳边。

这实在是太震撼了,比噩梦还可怕!

他无法相信,也不敢相信。

荀馥雅红着眼,跪求道:“皇上,请慎重考虑,不要重复上一世的悲剧了。”

老皇帝审视着她,心情复杂。

“荀姑娘是觉得朕病危了,会变得昏庸迷信,糊里糊涂,连这种鬼话都信?”

荀馥雅并不惧怕老皇帝的猜疑,郑重地说道:“皇上,重生一事,的确匪夷所思,民女冒死前来,也不是为了让您相信,您就当民女所说之事是个噩梦吧,请慎重考虑太子殿下的安排。”

老皇帝眯着眼,眸里带着杀意:“依你之见,朕要如何安排太子才妥当?”

荀馥雅心惊,这可是道送命题啊!

她吓得冷汗涔涔,赶紧恭顺地跪拜:“民女不知,请皇上圣裁!”

老皇帝不回应,只是目光冷厉地盯着她,想杀了她的念头不断地在脑海反反复复。

可最后,谢昀那日维护荀馥雅的话在他的耳边响起让他打消了念头。

他改变了主意,道:“荀姑娘,你是个好姑娘,朕不希望你留在太子的身边。朕会赦免你所有罪,但要你发誓,离开上京城,永远都不回来。”

荀馥雅垂眉,感觉十分委屈。

孝贤皇后不接纳她,如今皇帝也要她滚蛋,她就这么的不配吗?

她垂眉,幽幽地询问:“皇上,就不可以给民女一个机会吗?”

老皇帝见她似乎很难受,忽然记起她为天启挫败犬戎使者时的意气风发,心不禁柔软了几分。

他知晓荀馥雅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语重深长地说道:“荀姑娘,帝皇家的儿女,他们享受着常人无法享受的荣耀和权利,只因为他们的出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守护江山社稷的。他们的婚姻没有选择权。”

荀馥雅垂眉不语,眼泪却一滴一滴地滑落。

让皇上皇后知晓谢昀的真实身份,是否做错了?

老皇帝知晓荀馥雅是个好姑娘,不愿过分地伤害她,可有些事,即便残忍,也要叫她认清。

在这样的乱世,他的众人皇子里面,没有人比谢昀更适合当这个国家的国君。

所以,他绝对不允许像荀馥雅这样的女人留在他身边,荀馥雅对他的影响太大了,过犹不及!

他冷漠地说道:“太子身上的戾气太重了,需要容珏去感化他,影响他,可你偏偏夹在他们之间,因为你,太子对容珏产生了排斥和敌意。这便是朕容不下你的原因。”

荀馥雅抬头:“民女也可以感化太子殿下的!”

“你不行!”

老皇帝斩钉截铁地否定。

荀馥雅不服气:“皇上凭什么认为民女不行?”

老皇帝眼眸暗沉:“你心思太重。”

荀馥雅心神一震,上一世,容珏总笑说她是个心思单纯的姑娘,想不到这一世,她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心思沉重之人!

她苦涩一笑,感觉有些事回不去了,真的就回不去。

没有得到回应,老皇帝继续说道:“既然你经历了上一世的惨剧,自然懂得,天下大义比儿女私情重要。”

“皇上不是不信民女是重生之人么?”

荀馥雅已经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了,只觉得命运又跟她开了个天下的玩笑。

老皇帝淡淡地说道:“也许朕是将死之人吧,宁可信其有。”

荀馥雅对于老皇帝的话付之一笑。

老皇帝的话意在提醒她,谢昀,不,赵昀是未来的帝皇,帝皇是不能过分钟情一名女子,不能被感情左右的,这是大忌!

经此一谈,她知晓,无论自己是否答应,皇上都会下旨逼她离开的,还有皇后。

她想了想,想到上一世没有亲人为谢昀行弱冠之礼,谢昀一直耿耿于怀,便请求道:“太子殿下个月到了弱冠之年,民女可不可以等他举行弱冠之礼再走?”

“太子的弱冠之礼吗?”老皇帝怔然醒悟。

(古代男子二十岁称弱冠。这时行弱冠之礼,即冠礼。即戴上了表示已成人的帽子,以失成年,但体态未壮,还比较年少,故称“弱”。)

他想到自己竟然不能亲自为皇儿举行弱冠之礼,心里又是愧疚又是难受,不禁流下了两行

热泪。

他嘴里喃喃道:“朕欠他太多了,真的是太多了……”

“皇上?”

荀馥雅察觉到不寻常,低声轻唤。

老皇帝清醒了些,也没精神气跟她说下去了,气息微弱地说道:“退出吧!”

荀馥雅见老皇帝精神不济,只好退出去,让太监进来伺候。

赵玄朗瞧她从正阳殿走出来,失魂落魄的,关切地询问她几句,可见她不怎么想回应,只好做罢,将人送回她的住处休息,便回寝宫了。

雪,不知何时停歇了,堂前明亮如白光,亮得荀馥雅有些辗转难眠。

重生一世的意义在何方?

是为了大义,还是为了小情小爱?

是为了阻止生灵涂炭,还是为了与谢昀在一起?

这几个问题整个晚上都困扰着她,让她感到心烦意乱。

而她在这烦躁不安的心情里苦苦挣扎了约莫一个时辰,才有困意,不知不觉就入梦了。

这是个血腥又诡异的噩梦!

梦里,谢昀终于身穿龙袍,登上了那九五之尊,可大殿上鲜血淋漓,尸体堆积如山。

他手持长剑,手里拎着血淋淋的头颅,而那竟然是容珏的头颅。

谢昀身上沾满了鲜血,俊美的面容被鲜血染红了一大半,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阴森诡异,宛如地狱修罗。

他表情阴鸷暴戾,瞧见她来,狞笑道:“朕的皇后,这份礼物,你可喜欢?”

说着,他将血淋淋的头颅丢过来……

荀馥雅一下子被吓醒了。

醒来时已经冒了一身冷汗,连带手心都是湿的。

沐浴更衣后,她在桂嬷嬷的带领下,到宫女的膳食堂用膳。

桂嬷嬷给她换上的是宫女的着装,如今又被这么带来,宫女们皆以为她是新来的宫女,对她的到来不太在意,继续用膳闲聊。

荀馥雅让负责分食的尚宫给了一碗小米粥和一个素菜包,左右张望,寻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

宫女的生活枯燥无味,闲来时最爱聊八卦是非,坐在她附近的四名宫女一直在聊个不停。

荀馥雅本来不太在意,可当她们提及谢昀的事,又忍不住上心。

“哎,你们可知,今日早朝,皇上封了谢将军当摄政王。”

“哇,这可是我们天启唯一的异姓王啊!”

“听说谢王爷长得俊美非凡,尚未娶妻呢!”

“娶了,据说是个骗子,连名字都是假的,婚书就作废了。”

“我还听说谢王爷原本有个未婚妻,被那骗子害死了!”

“这哇,那骗子叫什么名字啊,竟如此狠毒。”

“叫……叫什么来着?”

“荀馥雅。”

“对,好像是叫这名字……”

“哎,谢王爷真是可怜!”

“可怜什么,听说他暴力残忍,将卫国公府一百余口都杀了,还将未婚妻的爹娘都杀死,所以他的未婚妻才引火自焚。”

“嘘,话不要乱说啊,你想被砍头吗?”

“大理寺少卿盛大人已经查明,卫国公府一家是被卫夫人所害的,孙氏夫妻也不是谢王爷杀的,是怨恨他们的人雇杀手组织杀死的,那犯人已经服毒自杀了。”

“这盛大人真厉害,断案如神啊,听说长得不错!”

“听说杀害八位夫子的凶手也被他盛大人给查出来了。”

“是谁啊?”

“永乐候首席剑客寒江,可惜啊,人已经逃了!”

此时,桂嬷嬷来找荀馥雅,听到宫女们的议论,叉着腰厉声斥责她们:“敢非议王侯将相,你们活腻了吗?想长命,就管好你们的嘴,别乱嚼舌根!”

四名宫女吓得脸色发白,站起身来垂眉受训:“桂嬷嬷教训得是,我等不敢了!”

桂嬷嬷懒得去收拾她们,回头看向荀馥雅:“皇后娘娘召见,请荀姑娘赶紧随老奴来。”

荀馥雅站起来,大大方方地向众人微笑,客客气气地跟随桂嬷嬷离开。

四位被训的宫女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荀姑娘?”

“那骗婚的姑娘不就是姓荀的吗?”

众人神色一变,皆咬紧了唇,觉得这回真是祸从口出了。

凤梧宫内,雍容华贵的美貌妇人半躺在软榻上,手里拿着谢昀当年考取探花时写的文章,想到这些年来谢昀所受的苦,心里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她的太子应该得到这世上最好的,却从小遭受最差的待遇。因此,对于太子的婚配,他们慎之又慎,一致认为,荀馥雅这种出身乡野的女子,不该是太子的良配。

她垂眉思索,面上的凤仪却不减半分。

荀馥雅在桂嬷嬷地引领下,雅步而入,落落大方地向孝贤皇后行了礼。

孝贤皇后缓缓睁眼,漠然打量着弯腰行礼的荀馥雅,态度冷冷清清的,不喜也不恶。

就连平日里受嬷嬷教习的贵族千金们,宫廷礼仪也没这般规范标准,来宫中向她行礼也是战战兢兢,要么唯唯诺诺的,而这荀馥雅落落大方,气度从容,仿佛已经习惯了宫廷生活似的。

这不是她这种乡野出身该有的。

她姓荀?

倒是与荀家人的行事作风有几分相似。

想到这,孝贤皇后多看荀馥雅两眼,很客观地觉得她的眉目竟然与荀况有几分相似。

察觉到这点,孝贤皇后有些心惊,不由得试探着问:“荀姑娘,可与京中的荀首辅有关联?”

荀馥雅心头一震,终于有人注意到这点了。

血浓于水,即便不承认,她的眉目是与她爹荀况有几分相似的,而她的礼仪学识基本上是上一世的荀况亲自教习的,一言一行皆有荀况的影子。

只要稍微熟悉他们,认真观察他们,不难察觉这一点。

事到如今,她不想隐瞒孝贤皇后,觉得没必要,承认得很干脆:“民女是荀况的私生女,连他本人都不知晓。”

她的态度出人意料,所说的话更是让人震惊。

孝贤皇后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很难想象,一向洁身自好,自诩是谦谦君子,爱妻如命的荀首辅,竟然在外头有了私生女,还这般大。

她孝贤皇后敛了敛神色,免了荀馥雅的礼。她端详了一番荀馥雅的神色,见人不悲不喜,丝毫没有半点委屈半点恨意,又觉得这位姑娘长得不错。

这份波澜不惊的从容,倒是与容珏极为相似。

看着模样,荀馥雅比荀滢年长些,而那荀凌洲并非是荀况的亲生子,是荀夫人在成亲时带过来的。那么,荀馥雅极有可能是荀况在成亲前留下的风流债。

孝贤皇后对于荀家的私事并不太感兴趣,心想着荀馥雅特意将隐藏的秘密告知,想必是为了跟谢昀在一块。

她遗憾地告知荀馥雅:“即便你是荀首辅的女儿,那也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女,你的生母也不是出身高贵的名门之后,你是配不上太子的。”

荀馥雅紧攥着拳,孝贤皇后的话如同当众剥脱了她的衣裳那般,让她感到羞耻万分,也愤怒得很。

她忍着怒意,垂眉说道:“民女没想过与太子殿下相配,只是不想再罪犯欺君而已。民女的生母虽然出身不高贵,民女虽然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女,但民女的命对民女来说,金贵得很。”

孝贤皇后听到这番话,知晓这姑娘不服气,心里有怨气,并不理会。

她转移话题道:“听皇上说,荀姑娘打算等太子行了弱冠之礼才离开。”

荀馥雅咬着唇应答:“是的。”

孝贤皇后抚了抚头,轻叹:“可你记错了,太子的弱冠早已过了。”

“过了?”

荀馥雅惊讶地看向她。

孝贤皇后看了荀馥雅一眼,冷冷清清的语气里夹杂着愧疚又心疼的感情。

“对,你记的是谢家二公子的生辰八字,不是太子的生辰八字,太子比那位早夭的谢二公子年长些。”

“……”

荀馥雅眼眸下沉,掩饰那因为震惊而闪动着的眸光。

她一直以为谢昀是凭空出来的谢二公子,没曾想,竟然真有谢家二公子这人。

看来,老皇帝跟孝贤皇后将当年之事调查得一清二楚啊。

这样也好,至少他们能护谢昀安全,往后无须她去操心了。

孝贤皇后见荀馥雅默不作声,不想荀馥雅将他们想得太无情,便道:“虽然有些仓促,但想到没人给太子行冠礼,皇上与本宫便心疼太子,所以皇上想在临死之前为太子行冠礼仪式。”

行弱冠之礼对男子来说非常重要,尤其是身为太子的谢昀。行了冠礼,代表他能亲政。

虽然如今谢昀的身份不能曝光,但若是有一日,他的身份曝光了,有机会登基为王,而皇上又给他行了冠礼仪式,自然能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上。

只是,如今只有他们知晓谢昀的身份,连谢昀自己都不知晓,皇上却要带他进皇家祖庙,给他行冠礼仪式,就显得诡异了。谢昀又怎会答应这种荒唐的事呢?

荀馥雅抬眸看向孝贤皇后,忧心地表示:“这……恐怕谢王爷会不接受。”

孝贤皇后也看着荀馥雅,眸里似乎有了别的深意:“如何让太子合理接受这一切,就劳烦荀姑娘去想了。”

“……”

荀馥雅眼神一定,随即苦笑。

还真是会为难人啊!

举行冠礼仪式是非常讲究和慎重的,贵族男子到了二十岁,便会由父亲或兄长在宗庙里主持冠礼。行加冠礼要挑选吉日,选定加冠的来宾,并准备祭祀天地、祖先的贡品,然后由父兄引领进太庙,祭告天地、祖先。

皇上皇后显然早已命钦天监那边为谢昀挑选了良辰吉日,只是想不出让谢昀欣然接受这诡异的一切,才不得已留下她,派她去做谢昀的说客。

她问孝贤皇后:“为何不让谢昀知晓他的身世呢?”

孝贤皇后反问:“那你当初又为何费尽心机地让本宫知晓他的身世,不直接告知他?”

问题被冷不丁地跑回来,荀馥雅感觉有些猝不及防。

为何不直接告知谢昀他的身世呢?

谢昀从小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野孩子,曾经为此自暴自弃,如今告知他,他是当朝的太子,皇帝和皇后是他的生父生母。当初是因为皇帝不小心把他弄丢了,导致他在外头遭受这么多苦难。

以谢昀阴狠暴戾的个性,只怕会恨极了老皇帝,在上京城掀起腥风血雨。当然,也绝对会拒绝认祖归宗的。恐怕大闹一场后,扬长而去。

先前,她考虑到,朝中虽有诸多臣子对谢昀敢怒不敢言,但谢昀对皇子们并未存在威胁,能在朝中慢慢培养和巩固他的势力,等到时机成熟了,再告知其身世。

如今谢昀成为手握重权的摄政王,只怕皇子们一个个地来巴结他,拉拢他。在这诡谲云波、动**不安的朝野,他站在这样的位置是绝对安全,绝对有利于他巩固自己的势力,可一旦他太子的身份曝光,只会成为皇子们要铲除的首要对象。

如今稳固朝纲,急需谢昀来坐镇。又怎能让谢昀知晓身世,怎能曝光他的身世呢?

然而,谢昀不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在他的眼里,皇上是皇上,皇后是皇后,如何才能让他心安理得地进入皇家太庙,接受老皇帝给他行冠礼?

孝贤皇后给她的时间不多,午时三刻便要带人过去了。

他们负责准备行礼的事宜以及阻拦那些来劝谏的大臣,而荀馥雅只负责说服谢昀。

满庭霜雪的御花园内,血染一地。

刀光剑影之际,谢昀的周遭已经倒下了七八具尸体,手中垂下的利剑闪烁着寒光,瘆人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滑落,血染白雪。

他不明白,从小到大,为何总有人来刺杀他,似乎不杀死他就不甘心,也似乎不将他逼成一个杀人狂魔,便不罢休。

想到那些暗黑血腥的杀戮日子,他的思绪便飘得有些远,周身的气质也不知不觉变得有些阴沉肃杀。

荀馥雅在宫女的带领下,及至御花园,碰见了这惊悚的一幕,怔然,而身旁的宫女吓得瑟瑟发抖。

立在谢昀身旁的容珏背对着她们,并未察觉她们的到来。

他察觉谢昀有些不对劲,此刻的谢昀血染眼眸,似乎魔怔了。

出于关心,他走过去,欲想搭着谢昀的肩,慰问谢昀几句。岂知,手伸出去的那一刻,被谢昀警惕地甩开,持剑相对。

“不要!”

在大喊的那一刻,荀馥雅一个箭步冲到了两人之间。

心因惊惧而剧烈地跳动着。

她张开双臂护着容珏,气喘吁吁地盯着谢昀看,昨夜那些血腥黑暗的记忆不断地脑海里翻涌着。

谢昀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清冷的眼眸,眼神坚定却又恐惧着,似乎非常执着于护着容珏,又似乎非常害怕他杀了容珏。

他垂眉凝着自己手中的血剑,缓缓垂下,表情冰冷,眼神晦暗难明,跟平时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大庭相径。

荀馥雅转过身来,紧张地打量着容珏,关切道:“大师兄,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容珏察觉到荀馥雅对自己有着一种执着的保护,非常困惑,却没去探究。

他按下荀馥雅那双因惊惧而不安的手,温柔地笑道:“我没事。王爷是在杀刺客,是我突然靠近过去的,不能怪王爷。”

知晓了自己误会了谢昀,荀馥雅顿时感觉过意不去。

“我还有事,你跟王爷好好谈谈吧。”

容珏知晓荀馥雅为何而来,吩咐禁卫军将此刻的尸体拖走,便行了告辞之礼离开。

荀馥雅瞧见容珏不带走一片清风那般离去,突然发觉自己有些紧张过度了,心里有些懊恼。

萧敬禾瞄到了她,赶紧命禁卫军将那些刺客的尸体拖走,向谢昀努了努嘴。

谢昀看向荀馥雅,只见一身宫女服饰的荀馥雅独自一人,冷冷清清地站立在雪地上,垂眉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察觉到视线过于凌厉阴狠,他赶紧收敛起来。

荀馥雅察觉他的手臂受伤了,靠近过来,向他行了礼,关切道:“王爷,你受伤了,民女扶你到屋子里包扎吧。”

谢昀听着这些陌生的称呼,看着荀馥雅淡漠而疏离的态度,面露一些奇怪的表情。

“既然让你瞧见,那就你来替本王包扎吧,小宫女!”

出于愧疚,荀馥雅也不抗拒,认真地点头:“遵命。”

谢昀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整个人如夏日暖阳,伸手一把勾住荀馥雅的脖颈,心情愉悦地往前走。

荀馥雅半推半就,想到自己的任务,也不好惹他不痛快,带人进了屋子,细心地给他擦伤口敷药。

瞧见他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荀馥雅不禁蹙眉,看来最近找谢昀麻烦的人不少。

她忍不住叮嘱谢昀:“你杀敌归杀敌,不要这么不要命,要顾着自己,不要让自己受伤啊。”

谢昀瞧她还关心自己,心里乐了,表面却哀怨地说道:“唉,王妃都没了,本王爱惜身子也没用啊。”

荀馥雅眼神飘忽,不敢直视他,慢条斯理地帮他缠上绑带。

谢昀瞧她跪着替自己缠绷带,神情认真的很,忍不住低头靠过来,近距离地审视她:“小宫女,既然你看上了本王这身子,不如来当本王的王妃吧!”

“谁、谁看上你的身子了,别胡说!”

荀馥雅用力绑上绷带,羞红脸颊。

谢昀又低头在距离荀馥雅面颊很近之处停下,嘴角轻轻勾起,两片薄薄的嘴唇几乎快要贴到荀馥雅的耳朵上。?

他语带魅惑,轻轻吐出一句话:“本王不仅喜欢胡说,还喜欢胡来,你不知道吗?”

荀馥雅愣在原地。

她能感觉到谢昀有些温热的气息落到了她的脸上,脖颈上,几乎近得快要贴脸上去了。

光天化日之下,宫女太监还在呢,这人想要做什么?

她连忙往后一躲,脸色瞬间爆红。

她迅速地左右张望,再开口说话时,已经是结结巴巴的:“你你你……别乱来,这是皇宫!禁□□!”

谢昀心里觉得好笑,表面却是直起身,一脸无辜地摊手:“本王什么也没干啊……”

“……”

看着谢昀一脸真诚,毫无心虚的样子。

荀馥雅愣了下,垂眉开始自我反思,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

她在心里组织了半天语言,最后也只能支支吾吾的说:“那个……不、不要、离民女太近……”

看着荀馥雅面色僵硬手足无措的样子,谢昀心里泛起一阵愉悦,一扫刚才的不愉快。

荀馥雅想要跟他撇清关系,可他已经认定了,怎容许她逃离?

他面装作一副有些伤心的样子,委屈地问道:“荀姑娘是讨厌本王吗?本王刚丢了个王妃,伤心得很啊!瞧见荀姑娘人没善心,想将你当作最亲近的人,就是想离你近点,聊聊心事,这样也不可以吗?”

“……”

荀馥雅默默地盯着谢昀,一时之间真不知如何回应。

不远处,时不时传来了宫女的几声娇笑声,提醒她这里是皇宫,不能放肆。

那个梦,仍然让荀馥雅心有余悸,她心里对谢昀成为九五之尊这事感到深深地恐惧。

曾经他们亲密无间,可如今的现实不断地告诫她,她们彼此的身份,彼此的距离。

她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另一边倾斜了下,却被谢昀一把捞进了怀里。

“王、王爷,放手,这里可是皇宫。”

她惊慌失措,宛如惊弓之鸟,心虚地看向周围。

宫女太监不知为何,颇有默契地离开,识趣地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

谢昀将下颚抵到她的肩上,紧紧拥着:“卿卿,是不是,你以后都不要我了?”

“……”

荀馥雅默不作声。

谢昀低语道:“你说过,会留在我身边的。”

“……”

荀馥雅依然不回应。

谢昀更加用力地拥着,心里的不安使得他变得霸道:“无论我是谢家二公子、谢将军、谢王爷还是什么身份,你都不许离开我!听到没有!”

最后一句,他的声量很大,震耳欲聋。

荀馥雅有些受不了,赶紧回应:“听到了。”

谢昀稍微推开她,眉目与她相对,审视着:“你真的听到了?”

荀馥雅轻叹:“我又不是聋子。”

谢昀眉开眼笑:“那我们择日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