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曾喝酒了,如今喝了几杯,她感觉心烧得难受。

儿子不喜欢她喝酒,不能带着一身酒气回家,她便恍恍惚惚地走到院子里,坐在廊下,靠着栏杆醒酒。

米谷贴心地给她送来醒酒汤,她不客气地喝下,感觉舒服多了。

一阵清风徐来,她的意识清醒了些许,便将汤碗递给米谷。

米谷接过汤碗,犹豫了一下,忧心地提议道:“夫子,还是让弟子送您回家吧。方才那个男人看上去不好惹,万一再来纠缠夫子,可如何是好?”

转头瞧见米谷神色紧张,荀馥雅微微一笑:“没事的。”

她仰头凝着天上明月,仿佛在喃喃低语:“那个人看上去是凶了点,可不会伤害我的,米谷你不用担心。”

她平日里表情清冷,可此刻提起那个人时,满脸柔光。

米谷头一回瞧见这样的夫子,不由得猜测道:“夫子您、您认识他?”

荀馥雅没想瞒他,觉得这种事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点了点头,道:“认识。”

“所、所以他真的是夫子您的前夫?”米谷不可置信地瞪着眼。

“嗯。”荀馥雅点了点头。

米谷咂舌,眼珠一转,立马联想到赵昀与赵熙之间的关系,追问:“淼子他爹?”

“嗯。”荀馥雅继续点头。

“好、可怕啊,”想到机灵的淼子居然有个如此可怕的爹,米谷浑身打了个寒颤,庆幸道,“幸亏夫子您离开他,那种男人要不得呀。”

“是他不要我的。”

荀馥雅宽容地笑了笑,米谷显然对皇帝的印象差到了极点。

赵昀那种人,若不了解他,单纯从言行来看,的确像个坏人。

米谷望月轻叹:“我果然没看错,夫子的前夫贼怀的!”

旋即,他想到了荀馥雅的心情,老气横秋地安慰她:“夫子,您别难过,谢大哥比您这前夫好多了,他不要您是他的损失,离开他是您的福气。”

被他这般安慰,荀馥雅感到哭笑不得:“米谷,你书读得不怎样,这嘴倒是很厉害啊!”

米谷羞敛地挠了挠脸颊:“嘿嘿!谢谢夫子夸奖。”

“天色不早了,我回去了。”

荀馥雅想到家中的儿子,站起身来,便要往外走。

不料此时,一个玄色身影冲了过来,一把抱住她:“不要走!不要走!”

她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了。

米谷怒然拍打突然出现的赵昀:“放开我家夫子!你这个登徒子,想勒死我家夫子吗?”

荀馥雅被勒得难受,亦抗拒地推开他:“你放开我。”

赵昀一愣,见荀馥雅面露难受的神色,赶紧松开手:“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不想你走。”

他满面红光,眼神在月光下显得迷离,显然是醉意上涌。

今夜他喝了不少酒,荀馥雅以为人早就走了,可不曾想竟四处地晃**。

她抬眼看过去,只见寒江、岑三二人在旁边抱着肩,容珏并不在,显然无人阻止得了这男人发酒疯。

米谷见人松开了手,赶紧将荀馥雅护在身后,如临大敌道:“夫子,还是让弟子送您回家吧,此地不宜久留。”

此言一出,寒江与岑三二人颇有默契地走上来。

当荀馥雅以为他们要将发酒疯的皇帝拉走时,他们却毫不犹豫地将米谷拖走。

米谷惊恐地挣扎:“干、干什么,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眼见米谷被拖得越来越远,荀馥雅轻蹙着眉:“皇上,您别生事。”

赵昀却摊了摊手,表情无辜地表示:“朕没有,生事的是他们。”

“……”

荀馥雅懒得跟这人缠磨,绕过他往门口走去。

赵昀自然而然地紧跟在她身侧,不依不饶地问:“皇后,你去哪?”

荀馥雅看都不看他一眼,冷淡道:“回家。”

“哦,”赵昀呆然地应了声,随后笑眯眯地说道,“那朕跟你回家。”

及至门口,荀馥雅停下脚跟,猛然转身提醒他:“皇上,你已经休了我。”

赵昀心虚地转动一下眼珠,随后嬉皮笑脸地凑过去:“那……朕不是失忆了吗?不作数。”

荀馥雅被他的无耻气得哭笑不得:“皇上,一别两年,想不到你脸上长了两个字,无耻。”

赵昀仿佛听不出她的嘲讽似的,紧握着她的手,恳切道:“哎呀,皇后您别嫌弃朕呀,朕只是想跟您复个婚而已。”

“皇上,好马不吃回头草。”荀馥雅郑重其事地劝他。

办完事回来的岑三与寒江二人闻得此言,忍不住抿嘴窃笑。

他们笑到一半,感觉到皇帝锋利如刀子的目光,笑不下去了。

赵昀满意地收回目光,摸着荀馥雅的头说:“你不是草,你是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荀馥雅抬眸盯着他,眼神很是不悦,吓得他立马收回了手。

赵昀眼中的神色渐渐变幻着,紧张又充满着期待:“所以……皇后您的答复是?”

然而,荀馥雅很冷酷地给他泼了一盘冷水:“覆水难收。”

语气冰冷得近乎无情,让他在那一刻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他有些不懂,眼前这个女人似乎与众人跟他描述的皇后有些不同。

他的皇后平易近人,人比花娇又容易心软,可眼前这女人仿佛是铁石心肠的,总是冷冰冰地对他。

难道……是因为她记恨自己休了她?

瞧见赵昀困惑地蹙眉,眼神似乎很受伤,荀馥雅想到噬心蛊的咒术,便狠下心,冷冷地威吓他:“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我会杀了你!”

赵昀视线逐渐模糊,听得不真切,只勾了勾嘴角,笑道:“成,你坚持你的覆水难收,朕坚持我的破镜重圆,看谁坚持到最后,没决出胜负之前,朕都不会让你逃的。”

人的脸上虽然笑着,可声音听起来似乎十分悲伤。

荀馥雅眼眸通红,竟然湿润了。她想要上前抱着这位傻得很可爱的天子,可想到噬心蛊的咒术,心中大骇,转身离去。

赵昀欲想追过去,忽然觉得头痛欲裂,两眼一黑,便晕了过去,吓得岑三和寒江脸色大变。

“皇上!”

“皇上!”

荀馥雅并未察觉,在赵昀晕倒之前,人已经出了县令府,谢衍已在门口等着她。

看着在夜风中静静等待的男人,荀馥雅身上的酒意全无。

当年谢夫人杀了大单于以及胡人部落的王子公主们,为的是扶持谢衍成为胡人部落的大单于,将胡人部落的势力掌控在手里。

谢夫人一直期盼着能卷土重来,继续向天启报复,可惜谢衍不想她一错再错。

在完颜希宗的帮助下,他们联合起来演了一出戏,将谢夫人最后的势力全部清除,谢衍却因此差点命丧黄泉。

谢夫人以为谢衍死了,人被完颜希宗逼疯了。

完颜希宗得知噬心蛊无解,想要斩草除根,被她阻止。

也许是她不相信谢夫人的话,也许是谢夫人还活着能带给她一丝希望,她阻止完颜希宗的杀戮,让完颜希宗安排他们到一处赵昀找不到的地方生活。

这两年来,她和儿子与谢衍、谢夫人一起生活。

她在这里开了另一家平民书院,教习弟子,米谷便是其中一个。

谢衍总觉得愧对他们母子二人,主动承担起家里的重活,与她一起经营平民书院,一起将赵熙拉扯大。

赵熙年幼时会将谢衍认作生父,谢衍并未表示什么,将赵熙当做亲儿子那般对待,可荀馥雅不想这样,等赵熙年长了,告知他,谢衍不是他的生父。

赵熙常常问,他的生父是何人,她有口难言,只是说等他足够强大的时候,会告诉他的。

及至书院的雅致院落。

两人站在湖边的黄花树下,谢衍终于忍不住开口:“今日怎么喝酒了?”

荀馥雅转过身,凝着漆黑的湖水,心情复杂地轻叹:“赵昀来了。”

谢衍心神大震,瞧见闭上眼的荀馥雅,心痛不已。

当初听到荀馥雅被赵昀休掉时,他无比震惊,更多的是愤怒。

那个混蛋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不珍惜荀馥雅?

荀馥雅并未察觉谢衍此刻的情绪,只是幽幽地解释道:“县令设宴招待他们,我跟米谷在院子讲话,不巧被他撞见,被拉过去喝酒了。”

谢衍愕然一怔,苦涩笑道:“他应该还爱着你吧。”

荀馥雅并未回应,凝着漆黑的湖面片刻,在夜风吹得黄花树簌簌作响时,方轻叹一声:“他失忆了。”

谢衍又是一怔,困在心头的疑惑瞬间得到了解释。

“所以……他这些年没找过你,是因为他失忆了?”

荀馥雅给他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也许吧。”

谢衍默不作声,此刻的心情很复杂。

当年他只想这人一切安好,可没曾想,她会带着儿子跑到胡人部落,阻止完颜希宗杀他们母子。

当时他是愧疚的、感激的,也是欣喜的,觉得此生死而无憾了。

可当他知晓人被赵昀那厮休了,非常悲愤,又不想死了。

他想找赵昀那厮算账,替荀馥雅出头。

只是,荀馥雅选择带他们母子到这里过上避世隐居的日子,他抵挡不住这种**,乖乖跟过来。

这两年的时光对他而言,简直美好得像在做梦。他们仿佛在过着一家三口的日子,过着羡煞旁人的天伦之乐。每日他都偷着乐,可每日他都在惶恐,怕这日子随时被终结。

如今赵昀的出现,赫赫地提醒他,梦该醒了。

他心情复杂地询问荀馥雅:“你想跟他回去吗?”

荀馥雅差点将“想”字脱口而出,可想到噬魂蛊的咒术,她紧攥着拳,苦涩轻叹:“你知道的,我回不去。”

谢衍垂眉不语。

这两年,荀馥雅之所以躲在这里,都是因为那噬魂蛊,若没了噬魂蛊的约束,只怕人早就回到赵昀身边了。

他们夫妻情深,却被迫分离,始作俑者是他娘,而他竟然还在沾沾自喜,实在是丑陋至极。

良久,他转过身去,盯着荀馥雅的侧脸,提醒道:“可淼子他是太子,不可能不回去的。”

“我知道,所以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她当初冒险将儿子带到身边,便是因为舍不得与儿子分开,便是知晓这噬心蛊不解除,她早晚也会离开儿子的。

瞧见荀馥雅面露忧伤,谢衍知晓自己提到她的伤心处了,忍不住惯性地跟她道歉:“对不起。”

荀馥雅转过身来看向他,在湖水映照而出的月光中,伸出手指摁了一下他皱着的眉头。

“你已经跟我说了三千零八句对不起了。谢大哥,你没有对不起我,反倒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太多了。”

谢衍欲想开口说些什么,猝不及防地咳嗽起来:“咳咳!”

荀馥雅见他咳得难受,赶紧上前替他顺气。

当年为了逼谢夫人说出解噬心蛊的方法,谢衍自愿给完颜希宗刺了一剑。那一剑差点要了谢衍的命,后来被薛神医救回来,可心肺已经破损厉害,每逢刮风下雨,总会咳嗽个不停,宛如垂眉老人般病弱。

这让荀馥雅感觉自己亏欠这男人太多太多了。

她扶着宛如进入风烛残年的谢衍,叮嘱道:“天气转凉了,谢大哥你的旧伤又复发了,赶紧回屋子里吧。”

谢衍点了点头,随着她的脚步往前走。每走一步,都觉得愧疚多一分。

“若不是我阿娘,你们不会这么痛苦了。一千零八句对不起又算得了什么,每次想到阿娘对你们做的那些事,我都觉得罪孽深重。”

说到这,他痛苦地捂着脸,指责起来:“都怪我太无能了,若是当初我能阻止阿娘,你们就不会……”

荀馥雅扶着他坐到屋子里,宽慰道:“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她干尽了丧尽天良之事,你又能阻止她多少?”

“……”

谢衍暗暗紧攥着拳,痛苦不已。

荀馥雅倒了一杯茶水给他,心有感慨地说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我们能选择,唯独父母我们不能选。”

谢衍接过茶水喝酒去,感觉苦涩无比,正如他的人生那样。

荀馥雅坐到他的跟前,真诚地表示:“至少,谢大哥,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

停顿了一下,她继续说道:“这些年你对我们母子如何,我是知道的,你为我们做太多了,付出太多了,我受之有愧啊,你不必母债子还的,你是你,你阿娘是你阿娘。”

谢衍凝着善解人意的荀馥雅,心头一动,终于鼓起勇气向她表明心迹:“其实我这么做,不仅是因为母亲,还因为我,其实我也喜欢……”

可话到关键,被突如其来童音打断了。

“阿娘,你终于回来啦,想死我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赵熙嘴里大喊着,激动地飞奔过来,直往荀馥雅的身上扑过去。

荀馥雅担心摔着儿子,赶紧上前将人接住。随后察觉天色如此晚,儿子还没入睡,心里不悦了。

她低声呵斥道:“淼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赵熙亲昵地抱着荀馥雅,在她的怀里撒娇道:“我睡不着,阿娘不在,夜里我怕。”

荀馥雅愕然一怔:“不是有奶娘哄你睡吗?”

提起奶娘,赵熙嫌弃地皱着精致的五官,吐槽道:“奶娘长得不好看,到了夜里,变得好可怕,我怕……”

说到这,他紧紧地偎依在荀馥雅的怀里,撒起娇:“阿娘我要你陪我一起睡。”

“你这小鬼头,想跟阿娘睡觉就直说,不可这样说奶娘的。”荀馥雅嘴上虽在训斥儿子,心里却在心疼他。???

为了营生,她开办了平民书院,平日里忙得很,根本没时间照料儿子,儿子多部分时间都是谢衍跟奶娘照看着。

对此,她深感愧疚,对撒娇的儿子更多了一份怜惜。

赵熙不知母亲的心思,以为母亲生气了。怯怯地表示:“我这不是怕阿娘不陪我睡吗?”

说到这,他忽然发现了不对劲,往荀馥雅的身上嗅了几下,皱着眉质问:“阿娘你喝酒了?”

荀馥雅心虚地别过脸去:“就……喝了点。”

赵熙瞬间就不悦地,从她的身上跳下来,振振有词地训斥他:“阿娘你这么晚都不回来陪我睡,还偷偷喝酒,我要生气了,哼!”

他翘着双手,怒然背过脸去,宛如一个小大人。

荀馥雅无奈地看着他,一时之间举手无措。

谢衍见此,走过来将赵熙抱起来,温声哄道:“淼子别生阿娘的气好不好?伯伯明日带你去吃糖葫芦?”

“不好!不好!哼!”

赵熙倔强地从谢衍身上跳下来,板着小脸。

荀馥雅见他脾气上来了,不想理他,没好气地说道:“好吧,你继续生气吧,阿娘去沐浴更衣了。”

说着,她转身步入室内,衣角却被死死拽着。

赵熙害怕她真的生气不理自己,赶紧示弱:“唉,别呀,阿娘,我不生气了。”

他眼珠一转,赶紧上来抱着荀馥雅的大腿,冲她甜甜地笑道:“阿娘,我爱你。”

见人没反应,他不依不饶地撒娇:“阿娘,你不说你也爱我吗?”

荀馥雅被儿子那句“我爱你”完全软化了,宠溺地笑了:“爱,阿娘也爱淼子,行了吧。”

赵熙露出满意地笑容,老气横秋地点了点头。

他心里在想:路叔叔果然是最棒的,说女人得哄,果然是得哄呀!

想了想,他又转过身来,正经八百地对谢衍解释道:“谢伯伯,不是淼子不爱你,只是大老爷们说爱来爱去的太可怕了,你还是早点休息吧,淼子就不说哄你的话了。”

谢衍宠溺地笑了笑,都不知道这孩子性子像谁了?

而荀馥雅轻轻地拎着淼子的小耳朵,不悦地质问他:“淼子,刚才的话是哄阿娘的?”

“疼疼疼!阿娘疼!”

赵昀夸张地喊叫着,吓得荀馥雅赶紧松手。

他赶紧捂着双耳,嘟着嘴解释道:“女人不都是喜欢被哄吗?淼子不过是想阿娘开心而已。”

荀馥雅对儿子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花招感到很不悦,这不是一个小孩该有的言行。

她挑着眉,肃然质问:“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谁教你的?”

赵熙立马掰着手指,回应道:“路叔叔啊、阿蛮叔叔啊、希宗叔叔啊、玄朗叔叔啊,反正他们都教了好多,可惜淼子太小了,记不住这么多,也就记住了路叔叔的话。”

他每说一个人,荀馥雅的眼眉便挑动了一下。

原来这些人在她毫无察觉之时来过,还偷偷摸摸地教了儿子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是一群不靠谱的男人!

她困惑地询问儿子:“你为何只记得路叔叔说的话?”

赵熙裂开嘴笑,两眼发光:“因为路叔叔看上去是最靠谱的!”

靠谱的男人会教四岁孩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瞧见儿子面露崇拜之色,荀馥雅头痛地扶额:怎么这么多人里头,儿子偏挑个最浪**的人来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