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万里之外的邯城,此刻白雪皑皑。

这场雪下得很耐人寻味,在战争结束的那一刻,雪花纷纷扬扬地坠落,覆盖着被烟火熏黑的城墙,堆积如山的尸体以及那自成血河的**,仿佛要将这场战争的痕迹全部销毁似的。

华丽的城主府内,楚荆一身将军战袍,威风凛凛地指挥属下清理城中的残敌;阿蛮在玩蛊虫,而路子峰坐在一旁喝酒,心里却有着远离朝堂的想法,便走出去巡城。

一间门板被踢碎的厢房内,赵昀手持黑云剑,不偏不倚地将剑尖指向穿着胡人阏氏(读yān zhī,意思是大单于的妻子)的谢夫人,眼神冷如霜。

谢衍挡在谢夫人的身前,眼神清澈温柔,丝毫不惧。而谢夫人站在谢衍的身后,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反而冷傲地向赵昀投以挑衅的眼神。

赵昀眼眸一沉,悲痛之下,他像野兽般狂吼一声:“让开。”

面对天子的震怒,谢衍双手张开,态度坚决:“不让。”

“她逼死了朕的皇妹,你没看到吗?”

赵昀龙颜大怒,一手将碍事的谢衍狠狠掼在地上,欲想趁机一剑解决了谢夫人,然而,谢衍并非吃素的,一个鲤鱼打挺,徒手去抓住剑刃,强硬地阻止剑往谢夫人那里去。

滴答、滴答!

被割伤的双手瞬间血流不止,一滴一滴地滴在了满是尘土的地上,凝固成珠。

“衍儿!”

赵昀惊怔,谢夫人急叫一声,不顾危险地冲过来,将人拉到身边,同时忙掏出帕子为他止血。

谢衍并不在意这些。他怕赵昀的剑在下一刻刺过来,遂挡在母亲的身前,劝告赵昀:“她是你的皇姑姑,你不能杀她,杀她就是弑亲。”

“弑亲?她是朕的亲人吗?她是吗?她配吗?”赵昀脸色铁青,气得不住发抖。

可见,他怒极了、恨极,也痛极!

“我知道她不配!”谢衍也红了眼,也痛心。

母亲所做之事,他无力反驳,只能苦口婆心地劝说赵昀:“可你是皇帝,一言一行都被世人看着,你不能留下这样的污名!不能让世人认为你是残杀亲人的暴君!”

“朕不在乎!”赵昀冷冷道,同时黑云剑往前一寸。

“可我在乎!”谢衍与他对视,丝毫不让,“荀馥雅在乎,你身边的亲人朋友在乎,天启的黎明百姓在乎!”

一阵近乎恐怖的静谧后,赵昀紧握着剑柄往前。

谢衍赶紧护着母亲,那剑尖瞬间碰触到他的咽喉,刺骨的寒意让人不寒而栗。

“啊啊啊啊——”

最终,黑云剑没有往前,而是随着天启皇帝的一声近乎绝望的低吼,被扔在地上。

他恶狠狠地瞪着谢夫人,咬牙切齿道:“好,朕不杀她,朕要将她带走。”

谢衍似乎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不可置信地瞪着:“你答应过我的,事成之后会让我带阿娘走!”

“走?”赵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指着谢夫人,歇斯底里地痛斥,“朕怎么可能让她走?她害死父皇、害死皇弟、害死皇妹、害死了许多许多的人,朕就这样放她走,还是人吗?”

一字一句,无不刺在谢衍的身上。

清澈温柔的眼眸瞬间被沉重的痛苦折磨得布满血丝,红得瘆人。

他亦忍不住歇斯底里地怒诉:“我也不是人!我身为胡人部落的王子,帮你筹谋,帮你打开城门,帮你打赢这场战争!背叛了我的父汗、背叛了我的族人,害我的同族死伤无数!”

然而,却换来赵昀冷冷的一句:“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谢衍被这话噎得心里难受得不住地颤抖,眼神紧缩了一下。

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三人相对无言,静得叫人生怕。

良久,谢衍才垂首苦笑:“对,这是我的选择,怨不得他人。”

话锋一转,他冷静地提醒赵昀:“可是二弟啊,当初我们可是说好的,战争结束后我带阿娘走,让她永远不再踏足天启。身为君王,你不能出尔反尔!”

赵昀的脸色阴沉,烦躁地在房内踱步,而后,当着谢衍的面,掀翻了整个茶几。“嘭”一声巨响,案上的茶水洒了一地,水杯被砸了个稀碎,桌子在地上翻滚。

他始终过不了心里头那关,抵不过心中的仇恨。

他重又拾起地上的黑云剑,指着谢夫人,眼眸转向谢衍,好让他看到自己满眼的怨恨与怒火。

“可她害死朕的亲人,一次又一次!朕怎么可能放虎归山?”

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已然变了声。

谢衍闻得此言,心下了然。他深吸一口气,苦笑道:“你这是不信任我?”

赵昀神色一凝,解释道:“朕是不信她!”

他气得连呼吸都在发抖,停顿了一下,才直言道:“谢衍,你太良善了,根本不可能让这恶妇放下屠刀!”

听到母亲被称之为“恶妇”,谢衍心头一击,心里很是难受。

他握着拳垂眉,苦苦挣扎了片刻,再次抬眸时,眼里已有了泪意,神色看上去分外悲情。

“可她是我阿娘,我怎么能让你带走?天启的人这么恨她,能让她活下去吗?”

赵昀不忍直视这男人的眼,移开视线,幽幽地说道:“你觉得只有天启人恨她吗?谢衍,你醒醒吧!你带着她,会连累你也被追杀的,让朕带她走,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之间的谈判,从前总是赵昀让着,他说什么赵昀便做什么。可如今赵昀丝毫不让,谢衍强势,可赵昀威势更为强悍,真是死死压着谢衍,让谢衍不禁怯了,竟是有退后之意。

谢衍抬眼看着这个看似无情却很重情重义的二弟,很悲哀地察觉到他们已经回不去了,许多东西都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

默哀了片刻后,他深呼吸一口气,最终跪了下来求他:“二弟,你就放阿娘一马吧,我求你了!”

“……”

赵昀没想到谢衍竟然跪自己,这个从前自己一心护着的兄长竟然哭着求自己,那一瞬间,他的感觉很不好,真的非常不好!

瞧见儿子竟然跪仇人的儿子,谢夫人恼恨地瞪了赵昀一眼,赶紧心疼地将人拉起来。

她不想儿子觉得这是绝路,低声提醒他:“成王败寇。衍儿,你别求他,赶紧回你父汗身边。只要你将所有的罪名推给阿娘,你还是胡人部落的王子……”

“阿娘你别说了!”

谢衍实在受不了了。

他不明白,母亲为何能将这种残忍之事随口说出?

然而,谢夫人一心想着怂恿儿子卷土重来,并未停下唠叨:“你不用担心的,阿娘还留给你许多人马,他们会帮你——”

“噗!”

谢衍不想再听下去了,一把推开她,抽出匕首,毫不犹豫地插进自己的胸膛,就像乌黑儿将匕首插入玄素的胸膛那样。

“衍儿!”

谢夫人惊叫一声,吓得脸色煞白。

她紧张地跑过去,想替谢衍检查伤口,却再度被推开。

谢衍看向阴沉着脸的赵昀,一字一顿地问他:“一命换一命,可以吗?”

“不可以!衍儿,你疯了吗?”

不等赵昀回应,谢夫人已然忍受不住,惊叫着大喊。

然而,在场二人并未理会,只是死死地盯着对方,目光毫不示弱。

一阵近乎恐怖的静谧后,“噗”的一声,谢衍抽出匕首,又往胸膛上插上一刀。

他忍着痛,再次一字一顿地问:“我的命,加上往日的恩情,换阿娘一条生路,可以吗?”

谢夫人拼命用帕子捂住儿子那不断涌出的鲜血,已心疼得泣不成声。

这个恶贯满盈的女人,此刻仿佛变回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慈爱母亲,却看得赵昀眼疼。

赵昀向谢衍挑了挑眉,微微提高了声调,显得有些严厉:“你非要这样逼朕吗?”

谢衍不带犹豫,态度坚决,眼神坚定:“是。”

赵昀神色阴鸷地盯着他,不发一言,只是手紧握着剑柄。

从前每次大战之前,他都是这副神情,不发一言,却又带着锋锐而凛冽的战意,像是下一刻就会提槊而起,冲锋杀敌。

然而,谢衍不够了解赵昀,身负重伤的他并未及时察觉赵昀身上隐隐有股兵戎肃杀之气,等察觉时,已为时已晚。

“不可以!”

随着他声嘶力竭的呼喊,黑云剑在空中无情地挥动了四下。

紧接着,屋内传出了谢夫人凄厉的惨叫声:“啊!啊!啊!啊!”

断了谢夫人的手筋脚筋后,赵昀不再多去看他们一眼,冷冷地丢下一句,便拖着带血的黑云剑离去。

他说:“从此,我们两清。若再见面,必杀之!”

邯城郊外的断壁残桓处,粗野男人侧身在墙壁上,偷窥邯郸城。

在城门被攻破时,他感觉大事不妙,早早地抽身离去。果不其然,邯城被攻陷了,香奚阏氏和衍哥儿王子被擒获。

他考虑着要不要找个时机将人救出来,可犹豫了片刻,还是不冒险了。

赵怀淑见男人翻身上马,欲策马离去,赶紧上前拽住他的大腿,哀求道:“不要抛下我,带我走吧!”

如今她通敌叛国,无依无靠,只能跟着眼前这男人了。

男人转头冷冷地打量着她。

这女人从开战开始一直粘着自己,如今披头散发、灰头土脸、容颜憔悴,哪有往日高贵公主的风华。

他可不想带着这样的一个累赘,狠狠地踢了她一脚,鄙夷道:“呵,天下女人何其多,我何必带一个妓子逃亡,疯了吗?”

言毕,他甩鞭,策马离去,却在离开断壁没多远,被突如其来的利箭射杀。

赵怀淑吓得呼吸一凝,赶紧躲回断壁,并未发现路子峰已收回了弓箭。

她不知,路子峰从不杀女人。

路子峰瞧见暗角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走向赵怀淑,一屁股坐在城楼上,仰头喝酒,开始想念姜贞羽了。

“啧,还是我家小羽可爱!”

赵怀淑并未察觉这一切,只是偷偷瞧去,发现射杀男人之人半躺在城墙上喝酒,身姿洒脱却又流里流气的,正是以“百步穿杨”闻名的路子峰,她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更不敢离开断壁。

忽地,有细微的声响发出,似乎是脚步声,一步一步地向她这边迈进,她惊惧地抱着头,吓得浑身抖动个不停。

在察觉那人抵达在面前时,她更是不敢抬头瞧一眼,直接跪地求饶:“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天启的怀淑公主!”

然而,来的人却不是路子峰,而是一个让她始料不及的故人。

“赵怀淑,你如今活得……可真难看啊!”

温婉的声音却带着冷冷的讽刺,熟悉又陌生,赵怀淑怯怯地抬起眼眸。

在看清楚眼前之人时,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荀、荀滢?你怎么会在这里?”

荀滢双手背在身后,手里把玩这匕首,温婉地笑道:“找容珏,你看到他了吗?”

赵怀淑这才蓦然想起,当初容珏代表天启来胡人部落和谈,荀滢找她求助,她并不想帮忙,便哄骗这女人来胡人部落找容珏。

她眼珠一转,忽然起了一计,故意取笑荀滢来激起荀滢对荀馥雅的恨意。

“呵,你对他还真是痴情。他早就回到荀馥雅身边了!”

荀滢神色一顿:“原来,他没事!”

说这话时,她的心头大石终于落下了。

赵怀淑对荀滢的情感没兴趣,怀着心思煽风点火:“好什么好,人家眼里根本没你,只有荀馥雅那个贱人!”

停顿了一下,又故意说道:“哦,对了,你娘被那个贱人害死了,你爹也被关到牢狱里,不如我们联手对付那个贱——”

“噗!”

话还没说完,已经被荀滢一刀刺向心脏。

荀滢的手用力往里面捅,面上却挂着温婉的笑容,道:“不劳费心,你先到地狱等她吧!”

言毕,她娴熟地抽回匕首,将死不瞑目的赵怀淑推到一边,转头仰望天空,面露迷人的笑容。

姐姐,妹妹要回去找你了!

此时,上京城的皇宫积雪盈尺,罗雪纷纷,然而,凤梧宫中却灯火通明,人头涌动。

皇后忽地吐血倒地昏迷,所有人猝不及防,赶紧扔下手头的事,尽数朝皇后的房中赶来。

小香儿赶紧去找王御医,冬梅与几名宫女一起小心翼翼地将皇后抬回**,其余人一时之间都吓呆了。

付博感叹容珏有先见之明,赶紧回去复命。

不到片刻,王御医拎着药箱领着药童一同进入,先是稳住了众人,而后再指挥道:“都退出去,将窗子打开!”

在场宫女面面相觑。

冬梅比较聪慧,想着太医是怕房中的炉火把皇后娘娘给闷着,忙开窗通风,让清新空气涌入。

王御医也没耽搁片刻,已经给荀馥雅把脉,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他轻叹一声,吩咐药童几声,便给荀馥雅来施针通血。

不到片刻,荀馥雅悠悠醒来,王御医便收回银针,到一旁向孝贤太后回禀:“启禀太后,皇后娘娘急气攻心,身子太羸弱了,不能再受刺激。”

“嗯。”

孝贤太后抱着小太子,缓缓应了声,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王御医到一旁写药方,众人缓缓出了口长气。

荀馥雅嘴唇抖抖索索,抓着站在床榻边冬梅的手腕,想吩咐句话,却无从说起。

赵玄朗心急火燎,转头催促容珏:“快点通知皇兄回来吧。”

容珏眉头深锁,缓缓摇头:“还是先让诰命夫人陪着吧。”

话刚说完,付博已经将王氏从牢狱里请出来。

王氏瞧见女儿面容发白地躺在床榻上,俨然只剩下半条人命了,顿时难过得泪流满面。

“卿卿!”

她三步并做两步地跑到床榻前坐下,紧握着女儿的手,心里很后悔跟女儿怄气,对她不闻不问。

王御医写完药方后,冬梅跟香儿赶紧去抓药熬药,而众人识趣地退出去,留他们母女二人独处。

在关上门的瞬间,他们才意识到,在玄素这件事上安抚荀馥雅的人,的确没有比王氏更合适的了,毕竟王氏是最清楚荀馥雅跟玄素之间的感情,说起话来也入心。

屋内,王氏哭了一阵子,没那么难过了,方开口宽慰荀馥雅。她跟荀馥雅说着她们跟玄素共甘共苦的日子,说着她抚养玄素的心情,说着玄素的善良秉性,说着玄素最不想看到的是,荀馥雅不快乐。

“哇”的一声,憋在心里头的那道气终于泄出来了,**。

那一瞬间,泪如泉涌,荀馥雅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连呼吸都感觉是痛的。

“哭吧,哭出来就舒服了!”

王氏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后安抚着,也是泪流不止。

玄素多好的一个姑娘,就这么死了,还死得这么惨烈,怎不叫人伤心难过呢?

哭了整整两个小时,雪停了,泪也干了。

两人的情绪逐渐平复起来。

王氏瞧见女儿一脸平静,想到在狱中坐牢的荀况,又忍不住替他说情:“女儿啊,失去亲人是很痛苦的,那是切肉离皮的痛。我们已经失去玄素了,就不要再失去你爹了,好不好?”

荀馥雅转头看向王氏,脸很平静:“这是两码事。阿爹居心叵测,意图篡位。犯案累累,实在是罪不容诛,不是我能救就救的。”

王氏见女儿强硬得很,毫不让步,心里有些恼了,但想到女儿受不得刺激,只好强忍着怒火,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跟她说话。

“你是皇后,只要发动一下权威,向那些臣子施压,然后向皇上哭诉一下,你爹再不济也不会被处斩的。”

荀馥雅虚弱地勾了勾唇角,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这话是阿爹教你说的吧。”

王氏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你甭管,反正娘觉得有道理。”

荀馥雅看着自己的母亲,心中百味交集。

良久,她幽幽地轻叹道:“阿娘,在你眼里。阿爹应该是鲜衣怒马游尽京华的,应该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鹰,不是这样的,对不对?”

王氏垂眉沉默,荀馥雅也不在乎有没有得到回应,继续说道:“我一直都不明白,到底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有这么一个爹!”

炉火在屋内烧着,暖气一丝丝逸开来,却似乎一丝起暖的作用都没有,反而闷得令人窒息。

沉默了许久,王氏凝视着自己的女儿,压抑声线,道:“是娘对不住你。”

荀馥雅听到这话,才警觉自己的话在无意之间伤了母亲的心。

她微微紧张,伸手握住她的手,红着眼说道:“娘,我没怪你。”

“阿娘知道。”王氏带着哭腔回应,低声抽泣,“可阿娘就是喜欢这个男人,有什么办法。”

荀馥雅撑起来,轻轻拥抱着这位饱经沧桑的母亲,心有感慨道:“阿娘,我明白的。有时候,感情也是身不由己的。”

冬日朔风呼啸,大雪纷飞,京中红梅白雪,更添风韵。

不知不觉间,已过了数十日。自那日母女谈话后,王氏不再去牢狱,搬回凤梧宫居住,替荀馥雅照顾小太子。

母女之间很有默契地不提荀况之事,只等那个男人回来。

两日后,他们收到书信,圣驾已抵达临洲城,不出一日便能返京。

天子凯旋而归的那日,他们纷纷出宫迎接,上京城的百姓几乎挤到大街上,只为了目睹这位百年来首次让异族俯首称神,让天启不再仰人鼻息的明君。

久不露面的江骜也来了。他瘦了,两眼凹陷下去,双目无神,脸颊瘦削,鬓畔竟是已有了稀稀落落的白发,可荀馥雅并没有去理会他,甚至不想去多看他一眼。

那日,阳光正猛烈地洒照着,他们的天子一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踏雪御风,衣袂猎猎,领着精神抖擞的将领出现在众人眼前。

威风凛凛,霸气侧漏,宛如君临天下,那气势让人侧目。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下,城门大开,三军列阵,鱼贯而入。荀馥雅懒得去管这千军万马如何,只一心想着再见他。

一年红尘作旧梦,千里相隔,日日入梦,夜夜相思,如今离人相见,怎不叫荀馥雅相顾无言,泪千行?

荀馥雅从人群中蓦然跑了出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赵昀一眼便看到了他的皇后,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而后弃了马,疾步迎上来,攥住她的两只胳膊,还是盯着不说话。

荀馥雅静静地凝视着他,想起他不在身边的那些委屈,那些无助,那些日日夜夜的思念,瞬间眼眶红了。

在她开口说话时,赵昀猛然间将她压入怀中,死死地搂着,她也死死搂住他的腰,靠在他胸怀。

荀馥雅感觉他瘦了,身上都是骨头,有些硌,只是在他的怀里,她依旧感到安心。

许久之后,终于能开口了,出声才发现已经哽咽,她抹了一襟的眼泪,:“皇上你终于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卿卿,朕回来了。”赵昀声音有些颤,“朕好想念!让你受苦了,对不起!”

他的手臂轻轻松了松,仍是揽着荀馥雅,荀馥雅顺势拉住他的手。

赵昀翻身上马,向她伸手:“皇后,走吧,朕带你回宫!”

“嗯!”

她毫不犹豫地将手递过去,被赵昀一把拉上去,稳稳地坐到他的前面。

赵昀从身后圈着荀馥雅,抓住缰绳,扬鞭策马。

皇后策马回宫,任何人都不敢阻拦,也不敢说什么,纷纷很自觉地分开,让出一条路来。

只是,在他们策马奔腾时,众将士宛如风倒麦穗一般跪了一地,更有七尺男儿红了眼眶,“恭迎皇上皇后回宫!”

不知是谁起头,军中此起彼伏地回**着这句话,连带百姓也跟着喊。

然而,皇帝皇后置若罔闻,他们分开太久了,经历太多了生离死别了,眼下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互诉衷情。

只是,皇帝向来是个没耐心之人,还没等到回宫殿,抵达皇宫广场时,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揽过荀馥雅的腰,看着荀馥雅,侧首低头吻上她的唇,慢慢地吻,细细地吻,宛如稚童得了珍贵易碎的宝贝般,小心翼翼地吻着。

他的动作引得荀馥雅一阵心疼,荀馥雅搂着他的脖子,加深了这个吻……

有时候,荀馥雅想不通,这么一个守护着整个天启的战神,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他而战。

河水干枯了太久,遇见了水便忍不住尽情地吸收,以至于溢满了,酣畅淋漓一番后累到了。

荀馥雅醒来时,发现身上干爽,已经换上了新的衣物。

她坐起身来,却觉得头痛欲裂。

坐在一旁逗弄皇儿的赵昀察觉到,赶紧丢下皇儿,忙过来扶:“皇后,是不是头疼了?朕给你按摩吧。”

那时,荀馥雅尚在昏沉,并未回应,那长满粗茧的手已经替她轻轻揉捏大阳穴已经脑袋的穴位。

得到短暂的舒缓,她好了些许。

赵昀见她穿的单薄,拿过架子上的衣衫给她披伤,体贴道:“你刚睡醒,别冻着了……”

“嗯!”荀馥雅觉得口干,便道,“皇上,臣妾渴了。”

“哦!”赵昀立刻来了精神,噘着嘴便凑上去亲。

荀馥雅一把推开他:“臣妾要喝水。”

察觉自己会错意,赵昀尴尬地笑了笑,赶紧命人倒来一杯水,递给她。

荀馥雅喝了两口,扶着还在痛的头,盯着他半晌,终于开口:“我爹被关在大牢里,他所犯的罪行证据确凿,只等皇上你回来处决了。”

她面上说得很平静,可双手却紧抓着杯子,显然非常紧张,非常害怕。

赵昀知晓她这人嘴硬心软,很贪恋亲情,要不然上一世也不会傻乎乎地护着荀况,也不会明知道不可为还帮着荀况谋事。

他轻轻抚着荀馥雅的脑袋,轻轻拍了两下,安抚道:“放心吧,这次打胜仗,又跟三十六个异族签订了和平协议,是天启百年一见的盛事,朕打算大赦天下,你爹不会死的。”

荀馥雅暗自松了口气,绷紧的神经也得到了缓解。

但是放松过后,她又冷静下来,道:“皇上,臣妾请求您将我爹流放清河城,永世不得为官,不得走出清河城。”

“你舍得?”

赵昀挑了挑眉,温柔地扶着她的发丝。

荀馥雅想起上一世的悲剧,想起荀况贪恋权势那副偏执的模样,狠了狠心,道:“我爹那个人只有两袖清风了,才活得像个人。这才是我阿娘喜欢的模样。”

“好吧,听皇后的。”

赵昀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耳垂,笑意吟吟。

荀馥雅知晓他满意自己的做法,便垂眉不做声。

周围一片寂静,仿佛只听见风声,还有小太子咿咿呀呀的牙牙学语声。

荀馥雅倒抽一口冷气,这才鼓起勇气,压着心里的难受,问着自己不敢面对的事:“玄素的尸身安置在何处?”

赵昀坐在那里,没动。

他不敢让荀馥雅看到玄素死后的惨相,在战争结束后,便火化了玄素,如今带回来的是玄素的骨灰。

过了一会儿,他方鼓足勇气说道:“回来的时间太长了,所以朕将玄素的尸身火花了,骨灰已经命玄朗送到容妃的手里。”

荀馥雅听到这话,也不责怪他,只是趁着眉头,难以抑制心中的难过。

“容妃她……才刚认回女儿,应该,应该很伤心的……”

说到这,那伤心的泪水又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的玄素,怎么这么命苦!这一世好不容易恢复公主的身份,认回了亲娘,有了如意郎君,却因为她,又是因为她而死!呜呜呜……

滚烫的泪水一大颗一大颗地滑落,她哭得嘴都酸了,嘴里呜呜咽咽地喃喃道:“我就是玄素的灾星,总是害死她,总是害死她……”?S?

赵昀心疼地将人拥进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也不急于安抚。

人在情绪特别激动,特别难过之时,真的是任何语言都听不进去的。

等人哭得差不多,他方温柔地替她擦去泪水,安抚道:“卿卿你别难过了,逝者已矣!朕这里有玄素的遗憾,你若再哭,朕就没法说给你听了。”

荀馥雅赶紧擦干泪水,抖擞着精神:“好的,臣妾不哭了,皇上你快说吧!”

赵昀瞧见自己的皇后表现如此可爱,悲伤的心情也得到了缓解,便转达玄素的遗言。

“玄素她让朕跟你说:不要总是顾虑这个顾虑那个,活得忧心戚戚的,玄素希望她过得开心自在。”

荀馥雅听到这话,泪流不止,却没有像刚才那样伤心痛哭了。

难过了一阵后,她恢复了平静。

她了解玄素,断不会只跟她留言,遂冷静地问赵昀:“玄素要你跟江骜说什么?”

赵昀砸了咂舌,还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他这位聪明的皇后。

犹豫了片刻,他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道:“玄素让朕跟江骜说,不要为我的死难过身为公主,为国家献出生命,我死得其所。身为……身为他的女人,为保护他而死,我心甘情愿。”

“好一个心甘情愿!”说完这话,荀馥雅捂着脸,又忍不住为玄素悲痛起来,“玄素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江骜他就是个人渣,哪里值得你的心甘情愿,哪里值得!”

“……”

听到兄弟被骂人渣,赵昀惊醒了一下,不敢驳嘴。

他害怕荀馥雅下一句来这么一句:你跟他是兄弟,他是人渣,你也是!我恨你!

此时,冬梅惯常端来汤药,她看了一眼,有些不想喝下去。如今的她是日日夜夜都在喝药,都快变成第二个谢衍了。

在伺候别人喝汤药这方面,赵昀还是很得心应手的,他将汤药端过来,递到荀馥雅的嘴边,掐着咽喉,学着刘喜说话:“请皇后娘娘喝汤药,否则皇上会怪罪杂家的!”

站在一旁的刘喜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一条青筋动了动,觉得这个皇上真的是历史上最没个正形的皇上了。

荀馥雅被赵昀这不伦不类的话逗得噗嗤一声,笑开了怀:“皇上,你这人真是太坏了。”

说着,她张嘴,乖乖地将汤药喝下去。

刚喝完,赵昀很贴心地递给她蜜饯。

她接过来,放在嘴里含着,瞬间觉得药不苦了,低头的瞬间,却发现小太子不知何时爬上了床,嘴里含着她的手指,显然是手上沾了点甜,他正在偷馋。

正要收回自己的手,却见赵昀愤然地拎起小太子的衣领,厉声怒斥:“臭小子,居然敢沾你母妃的便宜,找死吗?”

荀馥雅白了他一眼:“什么叫做占便宜?皇上你别给太子乱扣罪名?”

想要伸手去保皇儿,可赵昀不给,拎着皇儿移到一边去。

他盯着荀馥雅沾满口水的手指,委屈兮兮地叫嚷:“朕都没含过你的手指,这小子居然捷足先登,你说朕该不该气?”

在场之人被皇上这种没羞没臊的话弄得脸红耳热,却又被他的幼稚弄得哭笑不得。

荀馥雅不悦地白了他一眼,将手指收回:“皇上,小太子是个幼儿,你要点脸行不?”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纷纷抿嘴偷笑。

赵昀觉得他的皇后太偏帮太子了,小东西还敢在他的手上开心地玩闹,真是太碍眼了。

如此想着,便将小玩意丢到**的角落里,放他自己玩去。

岂知,却遭到了荀馥雅劈头盖脸地训斥:“你干嘛丢他,小孩子不能丢的,万一弄伤了筋骨怎么办?”

话音还没消散,人已经过来将小太子抱起来,紧张地检查。

赵昀惊呆了,她的皇后居然凶他?

他眼里有一丝受伤,不悦地蹙眉,冷着脸,想让皇后主动过来认错。

然而,皇后确认太子并无大碍,松了口气,抱着小太子在**玩闹,任由小太子趴在她的身上摸摸这个,抓抓那里,笑不拢嘴,显然已经将他这个夫君晾到一旁了。

赵昀感觉很吃味,随意地说道:“小孩子丢一下有什么的,丢坏了再生一个呗。”

岂知,荀馥雅气得向他扔枕头:“你这个渣爹,给我滚出去!”

皇帝凯旋而归,普天同庆。在恢复了朝政后,他大赦天下。

而江骜顾众人的反对,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皇帝请求,给他与玄素赐婚。

赵昀知晓玄素一直想嫁给这个男人,更何况这个是他的兄弟,便允了。

荀馥雅知晓了这个事,一言不发,只是盯着窗外的大雪,泪流满面。

她不喜欢这场婚姻,但深知这是玄素一直渴望的,无法反对。

婚礼举行当天,大雪停歇了,天空放晴,出现了难得的好天气。

荀馥雅在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这也许是因为玄素终于嫁给了如意郎君了吧!

自从玄素走后,江骜过得很落魄,整日熏酒,不修边幅,经常带着一身酒气和胡扎子上朝,下朝后就闷在房间里喝酒,不再出去结交,也不再看女人一眼,似乎从前这些他所热衷的,如今都变得毫无意义。

今日他的脸上不在留着胡扎子了,浑身上下打理得干干净净,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笑意盈盈,仿佛那个风流的纨绔少爷又回来了。

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他跟玄素的骨灰进行了冥婚。

礼成后,她走到江骜面前,冷淡地诀别:“来参加婚礼,只是成全玄素的心愿,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也不想再见到你。”

言毕,她毫不留恋地走出了江府。

出门时,她碰见了久违的沈氏兄弟。

沈千跑过来,忍着泪意对她坚定地说道:“玄素说,她不是不喜欢我,只是我出现得比较晚。下一世,我一定会比这人渣早认识玄素的!”

她没有回应,因为她想到了自己跟赵昀的前世今生。有时候宿命这东西真的令人难以抗拒。

她跟赵昀坐上了轿子,安静地回宫。

及至凤梧宫,赵昀见她坐在椅子上,一直默不作声,便坐过来,温和道:“皇后可是口渴了?要不要再喝些水?”

荀馥雅盯了他片刻,忽然一把推开他,冷声道:“赵昀,事到如今,你还在装吗?”

“装、装什么?”

赵昀愕然了,一时之间摸不透她指的是什么。

荀馥雅忽得勾起唇角,留给他一个残忍的笑来:“你不是这一世的赵昀,是上一世的赵昀,是重生归来的赵昀。”

赵昀浑身一震,感觉一剑穿心,几乎站不稳:“皇后你在胡说什么啊,什么上一世重生的,朕听不懂。”

荀馥雅眼里有一丝悲哀,只是哑声道:“跟你做夫妻两年了,难道你连最基本的坦诚都做不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