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来,转眼间已进入了酷暑时节。夏季的日光总会早早初临大地。
赵昀从大牢走出来,已是五更天,晨光微微显现。岑三和寒江安静地跟随在身后,仿佛成了他的影子。
忽地,他停止脚步,转身眼眸森冷地看向他们:“知道今日之事,朕为何不让你们回避?”
寒江向来寡言,默然等待,而岑三感动地回应:“因为我们对皇上忠心耿耿!”
赵昀的眼神变得幽暗:“是让你们记住,得罪朕的下场!”
冷若冰霜的语气,不夹带任何感情,让二人不寒而栗!
从此刻开始,得知天子秘密的他们,时刻命悬一线,他日做事只能谨言慎行。
回到正阳殿,赵昀命岑三将玄素、香儿、紫鹃和冬梅带进宫来伺候荀馥雅,自己换了身龙袍,洗了把脸,便上早朝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赵昀上朝后,根据上一世获得的信息,处置了朝中作奸犯科的大臣,其中包括大理寺卿柳宗言、兵部尚书姚安、顺天府顺天府尹等。
另外,他厉征途治,大力革新,不再重文轻武,采取文武并重的制衡之道,开创文武科举,选拔文武状元,武夫也可入朝为官。
他不限阶级,采用有能者居之的用人策略,大力提拔新人,将盛景南升为大理寺卿,江锦川提升为提刑,江骜为兵部尚书,楚陵王为上将军,岑氏一族为皇室家将,路子峰为定国侯。
至于荀况,他不作处理。
下了朝,他命萧敬禾、盛景南、江锦川、路子峰、江骜和赵玄朗到御书房,说是有个非常重要之事要找他们商议。
众人见他神色凝重,各种猜测,猜得是心惊肉跳。
“胡人终于按耐不住,要跟天启打仗了?”
“又发生重大灾情?”
“有命案?”
“李琦逃了?”
“找出幕后黑手了?”
……
面对众人各种不着调的猜测,赵昀向他们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宣布:“各位,昭仪公主她怀孕了。”
“……”
瞬间,声音戛然而止,周围一片死寂。
一阵夏风吹过,众人的表情垮了,仿佛便秘似的。
盛景南跟江锦川对视一眼,不明白这位天子为何特意叫他们到御书房,告知他们这个事情。
以他们清晰的头脑,敏锐的判案触觉,他们认为此事疑点重重。
盛景南犹豫着猜测道:“皇上是想让臣查明,谁让昭仪公主怀孕了?”
江锦川已经托腮推测:“能让昭仪公主未婚先孕的,必定是个风流坏种,比如像江尚书这般的。”
江骜知晓江锦川因为自己薄了玄素这事而心存芥蒂,不与这人计较。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孩子的爹是何人的,也只有这两个傻憨憨的没反应过来。
萧敬禾是个迟钝之人,即便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他也在心里慢悠悠地揣摩着:皇上特意留臣下来,告知臣他当爹了,是否在暗示,臣也应该结婚生子呢?
路子峰这只老狐狸则在心里打着另外的如意算盘:得在这方面加把劲才行。
赵昀不悦地拧眉:“昭仪公主怀的是朕的骨肉。”
听到这话,最开心的要数单纯的赵玄朗:“哈哈,本王要当舅舅了。”
而盛景南与江锦川停止了推测,愣住了,既然与案情无关,那叫他们来做什么呢?
江骜煞有介事地摇头轻叹:“皇上啊,臣知道你人坏,没想到你居然让人家未婚先孕,太差劲了,鄙视你!”
众人向他投以更加鄙视的眼神:你有资格说这话吗?
路子峰则坏笑,一语道破天机:“那臣来真心祝贺皇上吧!这招真高明,太后跟王氏都没办法再反对你们在一起了。”
面对他的阴阳怪气,赵昀向他挑了挑眉,丝毫收不到他的真心。
赵玄朗则眉开眼笑地催促道:“嘿,皇兄,你赶紧跟嫂子成亲吧,肚子大了就不好看了!”
不等赵昀回应,江骜点醒他:“清河小王爷,要丧期过了才能成亲呀!”
赵昀则得意地笑道:“不用等,赵启仁还没死。”
除了路子峰,众人皆露出吃惊的表情。
以这位对赵启仁的恨意,居然还能大发善心地救人一命?不寻常啊。
赵昀扫了一眼众人,笑得颇有深意:“朕还要留着他,看着我们成亲呢!”
众人瞬间闻到了浓烈的醋味,心想着:这是存心送他走后一程啊!
这男人嫉妒起来,还真可怕!
成亲这事,看来毫无阻碍,这下,婚期肯定是如期进行了。众人皆低头思索着,该送什么贺礼合适。
只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赵小王爷发出疑问:“可是,嫂子他娘还没找到呢?”
经这一提醒,众人纷纷看向赵昀。
赵昀也不心虚,面不红心不跳地吩咐身旁的寒江:“寒江,等一下带王氏进宫。”
众人又是惊愕,他们都不是蠢人,很快明白了,是这位天子将人藏了起来,怪不得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人。
赵玄朗眨了眨眼,不解地问:“皇兄,好端端的,你藏着王氏做什么?”
江骜凑到他的耳边,低声告诉他:“你不知道,王氏不想把女儿嫁给他!”
路子峰也凑过去,低声告诉他:“他打算跟人家的女儿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这位丈母娘不得不同意!”
赵玄朗不可置信地瞪大眸子,骂了一声:“卑鄙!”
两位损友又补充了一句:“无耻!”
尽管他们可以压低声线,但赵昀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他也不恼,厚着脸皮,得意地笑道:“你们尽管鄙视,反正皇儿都有了,她不嫁朕,还能嫁何人?”
路子峰向他竖起了大拇指,由衷地夸赞:“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佩服!”
众人非常赞同,纷纷跟着竖起了大拇指。
赵昀轻蔑地扫视了一眼他们:“啧,一群要孩子没孩子,要对象没对象的,好意思鄙视朕?”
众人被他的嚣张激怒了,目无君主地围在一起弹劾他,小声议论。
“我打赌,卿卿知道他将王氏藏起来,一定不嫁!”
“我赞同!”
“我也赞同!”
……
赵昀竖起耳朵聆听,心中警铃大作,赶紧叮嘱寒江:“先,先不要让王氏跟卿卿见面,婚后再说,婚后再说!”
寒江略感为难:“可世子不在,没人留在宅子保护王氏。”
赵昀神色一顿,困惑蹙眉:“阿蛮呢?”
寒江恭顺地回应:“听说又有马贼吐出蛊虫。他去永州城捉虫去了。”
赵昀头痛地扶额,只好吩咐寒江回去陪王氏。
寒江走后,遭到洗脑的赵玄朗跑到他的跟前,老气横秋地劝说道:“皇兄,婚姻讲求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这样勉强的婚姻是不幸福的,请三思啊!”
气得他当场咬牙切齿地怒吼道:“我们是两情相悦!两情相悦!”
赵玄朗不以为然,认真地提醒:“你连坦诚都做不到,这份情,摇摇欲坠啊!”
底下的人纷纷窃笑,气得赵昀砸书赶人:“够了,你们都给朕回去,没一句话中听的!”
“皇兄,唔唔唔——”
赵玄朗这铁憨憨还想劝说两句,被众人硬拽着出去。
赵昀气得胸前起伏,本来是拉这些人来分享自己的喜悦,没曾想这些人一个个地给他添堵。
他就想娶个媳妇,有那么难吗?
喝了口茶,他的神色好了些,问一言不发的岑三:“刚才那事,你怎么看?”
岑三也是铁憨憨,慎重地点评道:“忠言逆耳,挺好的。”
言下之意,是他们说的有道理。
赵昀垂下眼眉,眼神幽深。不管如何,娶了再说,管他的。
此时,太监总管刘喜恭顺地走进来,向他禀告赵启仁的情况不容乐观,赵启仁嚷着要见他一面。
赵昀也觉得该跟这位皇帝开诚布公,遂摆驾扶风殿。
扶风殿内,每个人愁眉不展,病榻之上的赵启仁双眼紧闭着,满面病容,两颊深凹下去,明明才二十多出头的年纪,却已是钟鸣漏尽,行将就木。
被废了的皇后娘娘温婉倚在榻边,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将药喂到赵启仁嘴边,手里捏着帕子不断地擦拭着他的嘴角。
她虽眼眶泛红疲惫不堪,但生得美貌无双又才双十年华,比起病入膏肓的赵启仁,却不知好了多少。
赵昀缓步行至榻边,温婉察觉他的到来,赶紧跪地向他行礼。
虽然如今赵昀当了皇帝,可温婉对他心里充满了感激,若不是他及时出现,恐怕她早已被辛月毒死在牢狱里了。
赵昀想到跟赵启仁有私话要聊,不宜有外人在,给温婉免了礼后,便命她与众人退出去。
寝殿之中已没了旁的人,赵启仁示意赵昀将自己扶起来。
他靠坐在床头,定定望着面前朗眉星目、俊秀挺拔的赵昀,逐渐红了双目:“朕自知时日无多了,只是心中存有许多困惑,想在临死之前,死个明白。”
赵昀看着这位上辈子背叛彼此的友情,间接害了他与荀馥雅的皇帝,眼神里带有几分冷意:“好,让你死个明白。”
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干脆,一直长吁短叹陷在自己的情绪当中的赵启仁再次望向他,蓦地怔愣了一瞬。
认真端详这人的容貌,与孝贤皇后在眉目上竟如此相似,他当初就怎么没想到,没往这方面想去呢?
成王败寇,如今真的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有些事,他真的意难平。明明当初这人救他的时候,两人还称兄道弟,一起饮酒谈论天下。他以为自己登基为帝,这人会辅助自己,却没想到,这人成为了自己倒台的最大功臣。
愣了半晌,他神色哀伤地问赵昀:“当初我们还称兄道弟的,为什么我登基为帝后,你这么恨我?不仅不帮我,还故意让李琦篡位逼害我,是因为我夺了你的帝位……”
“你可千万别这么说,”赵昀撇嘴,轻蔑道,“我从不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父皇让我继承大统,我也是近两日才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这么恨我?我自认没做过让你恼恨的事……咳……”
赵启仁涨红了脸,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赵昀却没再像之前那样去扶他,给他拍背,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待到他咳完了,赵昀才继续说道:“因为我知道你会容不下我,早会会杀我。”
赵启仁痛苦道:“就因为这个猜想吗?”
“这不是猜想。”赵昀冷声打断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不泄露的秘密,你敢说,你知晓了我皇族的身份,会给我一条活路吗?恐怕会对我赶尽杀绝吧。”
“所以你就先下手为强,先一步弄死我吗?”被戳到痛处的赵启仁退去和善的面孔,神色瞬间变得狰狞起来。
“难道让我坐以待毙吗?”赵昀冷笑,眼中的厌恶愈发不加掩饰,“本来我也不想这样对你的。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对她动心思的。我与荀馥雅情深意笃,你心知肚明却从来不提,将自己扮作情圣,日日缠着她,另一头又想办法弄死我,你的心思怎么能如此龌龊?”
“你给我闭嘴!闭嘴!咳……”丑恶伤疤被彻底揭开,赵启仁又怒又恨,激动之下竟是咳出了血来。
他嘶哑着声音斥道:“她本来就想做我的女人,是我对不住她,我弥补她又有什么错?你身为摄政王,功高盖主,目无君主,我要将你铲除,稳固皇权,又有什么错!”
望着他丑态毕出的模样,赵昀渐渐沉下了目光,半晌之后,忽而又笑了:“可你又知不知道?父皇明明想让我继承大统,却先让你登基为帝,再让母妃藏着另一道圣旨来防着你?”
赵启仁抬眸看向赵昀,赵昀烛火之下的笑脸如同鬼魅一般,让他感觉浑身冰凉。
其实,在赵昀登基为帝的时候,他早就意识到,他的父皇一直在为赵昀考虑,为赵昀登基为帝而筹谋。之所以让他先登基为帝,不过是因为赵昀羽翼未满,拿他来当赵昀的挡箭牌,替赵昀清楚那些窥视皇位的势力。
他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勃然大怒:“你休得胡言乱语,父皇明明是想让我继承大统的,是你诚心篡位,这一切都是你一手策划的阴谋。”
赵昀往前走了一步,好让赵启仁将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一字一句,俱是讽刺:“你可仔细看清楚明白了,我这张脸,可与父皇有半分相似之处?”
烛火摇曳中,赵昀的脸清晰印在了赵启仁的双瞳之中,这确实是一张英气逼人的青年人的面庞,与孝贤太后有七分相似,却与先帝并没有几分相似,所以,他从没有怀疑过,这人是皇家的子嗣,是那失踪的小太子。
赵昀继续说道:“但看我这张脸,能看出我是父皇的骨肉吗?若没有先皇的认可和铺路,我又怎能被大家认定是皇家的子嗣,继承大统的太子?”
赵启仁握紧的拳头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又是一口鲜血咳出,已是语无伦次。
“不可能的,父皇不可能对我这么残忍的,不可能的……”
“想不到吧,当初你们处心积虑地让香奚姑姑将我拐走,如今我不仅完好无缺地回来了,还以这种方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拿回自己的一切。”赵昀笑得邪肆,仿佛听得什么十分有趣的事情一般兴致盎然。
“你……你知道?”
赵启仁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吓得浑身僵硬。
赵昀轻眯起眼睛,嘴角**开一抹近似温柔的笑:“放心,你当年怎么对我,我也会怎么对你儿子的。他也是小太子,不是吗?”
“你这个畜生!”
赵启仁激动抬手想要抓赵昀的衣襟,被赵昀随意一推,便毫无抵抗之力地倒回了榻上。
他不停地咳着血,大声喊人,嘶哑的声音不断在寝殿内回**,却始终无人应答。
赵昀立在榻边,冷冷望着他:“为何这般激动?你们当年不是跟我说,身为太子,理应离开父母,方能成大器吗?”
赵启仁双目赤红,紧咬住了牙根:“赵……赵昀,你放过太子吧……”
赵昀摆弄了一下袖口,淡然道:“有个事你可能不知道,小太子不是你的儿子。”
“我不信!”赵启仁又一次激动起来,“他怎会是其他人的孩子!这不可能!皇后温婉贤淑,绝不可能做出与人私通之事!”
望着痛苦悲愤不堪的赵启仁,赵昀无声冷笑:“放心,你的皇后没有与人私通。你的儿子只是被人掉包了而已。”
赵启仁的脸上全是不可置信,颤抖着声音道:“不、不可能的,谁有这般能耐?”
赵昀闭了闭眼睛:“那个人连我这个太子都能拐走,悄无声息地养大,你觉得呢?”
赵启仁悚然一惊,撕扯着嗓子大声喊了起来:“不可能,不可能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昀眼眸暗沉,不想回应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中的赵启仁。
香奚公主痛恨父皇将她远嫁胡人部落,痛恨父皇让她受尽了□□,她要赵氏子弟全部都不得好死,天启的江山旁落他手。她算准了赵启仁会登基为帝,所以早就将赵启仁唯一的子嗣掉包,早就在赵启仁身上下了手脚,让他不再有别的子嗣。
可怜的赵启仁宠幸了那么多女人都没能让对方怀孕,至今都没察觉到这当中的问题,真是愚蠢。
得不到回应的赵启仁已经意识到了事实就是这般的残酷,小太子打从出生以来,真的与他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想他筹谋半生,谁知到头来却成了一场空,他以为自己作为帝王随意主宰玩弄着他人,最后却终究成了被玩弄的那一个。
他恨得几欲发狂,瞪着面前的赵昀,面容已狰狞扭曲。
“那我的儿子呢?我儿子如今在哪?”
赵昀目光冰冷,望着赵启仁,漠然吐出那两个字:“死了。”
夜色渐深,寝殿之内愈加阴冷昏暗,周围鸦雀无声,只有那跳动的烛火,在黑暗中噼啪炸响。
赵启仁仿佛遭受了雷电的打击,整个人都僵硬了,目光呆滞,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嘴里喃喃自语:“死,死了!”
忽地,他的牙根咬得咯咯作响,蓦然怒瞪赵昀,恨不能将他撕碎:“不,我不信你,这都是你的诡计,都是你的阴谋!我要杀了你。”
他一声嘶吼,猛扑了上来,竟是要与赵昀拼命的架势。
赵昀不紧不慢地侧身避开,望着已经栽倒地上去狼狈不堪的皇帝,一声嗤笑:“与狼为伴,终究被狼吃掉。赵启仁,这就是你的报应在!”
赵启仁的面上、身上全是血,狠狠瞪着赵昀,浑浊的双眼里透着嗜血的狠戾:“我要杀了……你……杀了……”
赵昀背光而立,微眸静静看着蜷缩在地歇斯底里、已毫无仪态可言的赵启仁,眼中的情绪辨不分明。
“你好好歇着吧!这剔骨之痛,会要人命,你要死,至少等我大婚之后再死!”
“混……”
赵启仁急怒攻心,又是一大口血吐出,终于昏死了过去。
殿门推开,赵昀走出殿外,温婉、太监刘喜、贴身侍卫岑三等人垂首立在门边。
赵昀冲温婉抬了抬下颌:“他如今是生不如死,你好生伺候着。”
温婉眸光一闪,低眉顺眼地恭敬应下:“诺。”
赵昀迈步越过她,身后太监手中的宫灯照在地上,映出一片暧昧暖光。
看着他渐行渐近,温婉终究忍不住,凝着泪光询问他:“我儿子……真的死了吗?”
母子连心,她又怎会不知,那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呢?
这是埋藏在她心底多年的秘密。当年她知晓自己的孩儿一生下来就被悄无声息地掉包,而旁人毫无察觉,她感到心惊惶恐,却无法让身边的人相信她的孩儿被掉包。
赵昀不忍心伤害以为母亲的心,灭了她最后一丝希望,只是淡淡地回了句“不知道”,便扬长而去。
温婉唇角上扬起一道几不可见的弧度。
淑芳斋,灯火通明、人影重重。
因为玄素、香儿等人的到来,向来冷清的淑芳斋显得热闹非凡。她们几个女人并未主仆之分,搬着小木凳围在一起,边嗑瓜子边聊天,其乐融融,充满了欢声笑语。
冬梅跟紫鹃因为长期呆在平民书院,跟她们聊着平民书院的趣事,更多的是聊书院里的青年才俊,言语之间透露着少女怀春的情绪,被取笑她们想要嫁人了。
小香儿跟他们聊自己前往嘉峪关路上遇到的趣事,更多的是聊战场上的凶险,战场上那些凶悍的将士们,嘴里说的最多的是楚荆的名字,三句不到两句就赞扬楚荆的英勇,显然对楚荆充满了崇拜之情。
而玄素只聊沈千带她游山玩水的趣事,言语间对沈千充满了欣赏,只口不提江骜。
听得出来,玄素跟沈千是一对欢喜冤家,沈千很迁就玄素。荀馥雅听在耳边,更加觉得沈千是个好归宿,打从心里面希望玄素忘记江骜那个负心的男人。
正当众人聊得起劲,门外响起了太监刘喜的尖锐高声:“皇上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前去迎驾:“参加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昀赶紧上前阻止荀馥雅行礼,扶着她走到一旁坐下,其他人识趣地退出去。
他认真地端详荀馥雅,见她的气色好了许多,脸上还带着未退的笑意,显然,那几个丫头的到来让人心情愉悦了。?SG
“在聊什么,如此开心?”
他伸手,想要轻抚荀馥雅那娇嫩的小脸,却冷不丁地被躲开。
他微怔,不解地看向荀馥雅。
然而,荀馥雅并不看他。
“就闲话家常。”
荀馥雅不自然地站起身来,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淡然地提议道:“皇上,我们出去走走吧。”
赵昀收回自己的手,轻轻摩挲着手指腹,心里有几分不安。
淑芳斋离凤梧宫不远,俩人在一众宫女太监的掌灯下,静静地走向凤梧宫。
他们少有这般安静共处的时候,并肩而行的身影在黑夜的雪地里拖出两道长长的影子,不经意地交融在了一起。
行至凤梧宫外,荀馥雅停住了脚,倏然出声,喊住赵昀:“皇上。”
赵昀转回头,眼神中带着惯有的戒备,望向荀馥雅。
在夜色中,他那双冷眸愈显幽沉。
荀馥雅嘴角吟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抬起了手。手停在了他的肩上,为他拂去跌落肩头的雪花。
她轻轻一笑:“皇上在紧张什么?”
赵昀不动声色地平复下内心在那一瞬间本能升起的不安,淡道:“朕没有。”
他不再多说,就要进门,荀馥雅却再次喊住了他,往前走了一步,与他相对而立。
她眼神坚定地说道:“皇上,我不想进去。”
赵昀悬在空中的手僵了一下:“什么意思?”
荀馥雅垂眉轻叹:“我只是想跟你走一走,不是想来凤梧宫。”
赵昀眼神定定地看着她:“既然都来了,进去看看又如何?”
荀馥雅转身背对着他,仰望月光:“外头的风景不好看吗?为何非要将自己困在屋子里?”
谢昀的脸色变得愈加难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荀馥雅笑看着他:“皇上以为我想做什么?”
赵昀的神色更冷,沉默片刻,他问道:“你是不是想悔婚?”
荀馥雅闭了闭眼睛,这个问题,她不知如何回答。
即便从前对赵昀有再多的怨和恨,此刻都变成了难以言说的复杂,她甚至不忍不敢去看,看这个重生归来的谢昀。
面对荀馥雅的沉默,赵昀深邃双瞳里有什么情绪沉得深不见底。
他走上前,紧张地将人拥进怀里,紧张得双手几乎发抖:“朕不会让你悔婚的,朕……”
“嘘!”荀馥雅伸出食指捂着他的嘴,阻止他说下去。
她闭着眼,静静地聆听着,轻声问道:“皇上可知明月即便没有清风相伴,也会日日高挂夜空?”
赵昀不知如何回答这种问题,他并非文人雅士,也不是伤感之人,不太懂风花雪月这一套。
荀馥雅也并不期待他能回答出来这种问题,只是轻轻地推开头,独自往前行走。她低头看着一个又一个台阶被自己走下去,心情却一次比一次沉重。
她幽幽地问道:“皇上,你是九五之尊,确定要娶我为后吗?”
赵昀静静地走过去,走在她的后头,踩着她身后的影子,似乎这样会跟她很贴近。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侧脸,不知她今夜如此感伤,不安地提醒她:“荀馥雅,你已经怀了朕的皇儿,不能不嫁给朕。”
荀馥雅转过身来,忽然轻笑。
一阵清风轻轻吹送着她的发丝,在月光的映照下,使得她清雅迷人。
她忽然迈步走到赵昀的面前,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往月亮的方向走去:“皇上,你为何总觉得我会悔婚呢?”
赵昀愣住,为何总会这么觉得?那是因为他心虚,不自信,不确定这个女人是否爱自己,不,他不爱自己,她爱着的是这一世的谢昀,而不是上一世的谢昀。
想到这里,他黯然神伤。
如果可以的话,他多么希望荀馥雅能正视自己,能看到上一世的他,也能接受上一世的他。
荀馥雅转过身来,捕捉他眼神的暗淡,知晓他在想什么。
她想到李琦说的话,目光忍不住看向那结实的胸膛,想着这里的肋骨曾经一根一根地被拔掉,心如刀割。
手,忍不住抚摸上那胸膛,温暖的,结实的,肋骨还完好无缺地在里面。
想到这,她的手颤抖着,觉得有点冷,可在手缩回来的瞬间,被一包握住了。
面对她这种大胆又令人困惑的举动,赵昀蹙了一下眉头,想要询问,可察觉她的手冰冷得很,忍不住握住:“手怎么这么冷?”
她不愿让赵昀知晓自己已经得知一切,抽回自己的手,转过身,向皎洁的月亮伸出了自己的手,道:“皇上,你能握住我的手吗?”
赵昀自然毫不犹豫地握住,不问缘由。
当他的手在明月之下握住她的手时,她感觉到很温暖。
上一世她不明白,可这一世,再次遇上这位逆光救她的少年将军,她不再犹豫了。
她挨着他,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手与他的手紧握着,十指紧扣:“皇上,明月遥不可及,可我的手能触手可及,你明白吗?我不是明月。”
赵昀蓦然一怔,这一幕,似乎有些不真实。
在明月之下,荀馥雅按着他的双手,踮起了脚,温软的唇轻轻吻上了他,似乎在顷刻间融化了他所有的冰冷。
她凝望着他,眼眸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信任和期待:“我希望皇上能记住今晚,可以吗?”
赵昀摸不透她的心思,但是她想要的,他从来都不会犹豫,遂点了点头。
荀馥雅转身看向暗沉的凤梧宫,感觉那里是个巨大的牢笼,似乎会将她困死一生。
其实,她这辈子真的没想过自己会入宫为后。
上辈子她不得自由,受荀况掌控,这辈子她不再受荀况掌控了,却要嫁入皇宫。
她没有勇气过这种毫无自由的生活,冷宫里面那种惨无人道的画面,至今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她幽幽地轻叹;“皇上,我曾经在冷宫里碰见上吊自杀的妃子,她曾经绝大风华,伸手帝皇的宠爱,只是容颜色衰,不再受宠,就因帝皇的一句话,被打入了冷宫,绝望上吊了。”
赵昀静静看着她眼角发红悲愤失态的模样,也知女子困在深宫的悲苦,沉声道:“别怕!朕的后宫只有你,只有你!”
荀馥雅心神轻颤:“惟愿皇上是信守承诺之人。”
赵昀自若道:“那是自然。”
荀馥雅不再说了,转身而去。
翌日,赵昀上朝,向百官宣布两个喜讯,一是赵启仁没死。二是他要大婚,命众人着手去准备。
他与荀馥雅本身是被赐婚的,朝臣们自然是不反对,荀况这只老狐狸更是带头恭贺。
孝贤皇后知晓赵昀要娶荀馥雅为后,本来是颇有微词的,但听到赵昀说人已经怀有身孕了,自然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当年因为她将荀馥雅赶走这事,赵昀至今恼恨她,为了修补母子的关系,她自然是礼待荀馥雅。
大婚在即,荀馥雅没有多想,一心一意地准备当新娘,但是她很关注赵怀淑的情况,毕竟上一世,这人一直阻碍她跟谢昀。
说也奇怪,自从李琦篡位失败后,赵怀淑一直待在公主府里,闭门谢客,也不再露面。
众人纷纷猜测猜想,这女人一直想要得到赵昀,如今得知赵昀是她兄长,估计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不想出来见人吧。
然而,让荀馥雅没想到的是,辛月三番五次地托人前来,强调有很重要的事告诉她,是关于赵怀淑的。
荀馥雅本来不怎么在意,可是面对赵怀淑的不寻常举动,她又不得不在意。
辛月帮助李琦篡位,被赵昀打入大牢,判了死刑,如今因为皇帝大婚,她得到了赦免,被发配边疆。
赵昀不想荀馥雅到大牢里触霉头,只能破例一次,命人将辛月押送到荀馥雅的面前。
再次见到辛月,荀馥雅吓了一跳。眼前的女子披头散发,面色蜡黄,颧骨凸起,让人很难想象那位妩媚妖娆、风情万种的辛贵妃是眼前这人。
辛月跪在地上,哀求道:“昭仪公主,你能不能让皇上赦免我的罪,不要将我发配边疆?”
荀馥雅也不是天真的小女孩,眼前这人虽然楚楚可怜,但是她可没忘记有多少条人命栽在这女人的手里。
她冷淡地说道:“你是想拿怀淑公主的秘密来跟我谈条件?”
辛月自信地点头:“这桩买卖,你绝不吃亏。”
荀馥雅却表现得兴趣缺缺:“我对怀淑公主的秘密没兴趣,”
停顿了一下,她肃然提醒道:“我之所以见你,是想警告你,大婚之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不想生事端,你还是安分点,离我们远点吧。”
说着,她挥一挥手,命人将人带走。
辛月急了,像她这种女子,被发配边疆了,更死了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慢慢熬死而已。
荀馥雅是她脱离苦海的唯一希望,她不能错失唯一的机会。
情急之下,她大喊道:“赵怀淑跟你们才不是一家人,她不姓赵!”
荀馥雅大为震惊,立马命人住手,定神看着辛月:“什么意思?”
辛月见勾起了荀馥雅的兴趣,笑着告诉她:“当年我在延边杀死的那个人,在死之前告诉我,他是赵怀淑的哥哥。”
荀馥雅神色凝重:“有证据吗?”
辛月狡黠一笑:“有,我藏起来了。只要你让皇上赦免我的罪,我立马命人送给你。”
荀馥雅收敛起神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香茶,淡然道:“不必了,证据留给你自己藏着吧。”
“荀馥雅你——”
辛月没想到荀馥雅竟然不上钩,顿时气得脸色铁青。
荀馥雅疾言厉色道:“你是时候给那些死去的人偿命了!”
她摆了摆手,不理会辛月说什么,命人将她拖下去。
虽然辛月的话不足为信,但是为了稳妥,她将此事交给盛景南和江锦川去调查,相信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五月初八,皇帝大婚。
皇帝赵昀迎娶昭仪公主的婚礼成为上京城的一件大事。自城门到宫城的街道上,早已张灯结彩。
为了迎合娶亲仪式,荀馥雅在成亲的前一日晚上,搬回了平民书院,受到了弟子们与亲友们的祝贺。
皇帝派人送来无数礼物和金银珠宝,足足有一千担,看花了所有人的眼。为了让荀馥雅极尽荣耀,他特地送来一座金玉打造的轿子,抬的时候需要十六个人,排场远超于历任皇后的銮驾。
因为昭仪公主身份特殊,皇帝特意选了十名天启出身显赫、身份高贵的女子伴嫁,一直从早晨时梳妆开始,到晚上结束为止。姜贞羽也在这十人之中。
荀馥雅坐在镜台之前,身着正红色绣着金丝凤凰花纹的礼服,蝴蝶襟袖,珊瑚盘扣,价值连城的白玉环佩用一根大红的丝绦结着,垂下三寸流苏,看起来明艳照人。
时辰到了,便有喜娘来为她盖上喜帕。姜贞羽亲自送她上轿子。
按照礼制,荀馥雅一大早从平民书院出发,在众人的簇拥下,被抬进皇宫。
正阳殿内,孝贤太后正坐着,面上带着微笑,挥手让他们继续前行。
完成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的六礼之后,荀馥雅与赵昀举行了大婚的叩拜礼仪。
礼成的那一刻,外面的太监高声叫道:“皇上大婚,普天同庆!”
外头响起了百官的跪拜声与响亮的祝贺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孝贤太后微笑着看着目送一对新人进了洞房。
赵怀淑只是保持着高贵得体的笑容,矜持地点头,谁也不知道她此刻起伏不定的心情。
地牢里,李琦听到礼成的钟声,终于断了气。
扶风殿,病弱微微的赵启仁不顾众人的阻拦,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看着那喜气的大红,那漫天的礼炮彩带,上扬的嘴角溢出的鲜血。
他不顾身后乱作一团,执着地望着荀馥雅大红的身影,视线渐渐模糊,慢慢闭上双眼,我的绝代佳人啊,啊呀,心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