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许多年里,朝云都是在刀光剑影、生死血泪之间度过。她受过无数伤,也杀过无数人。踩着累累白骨,朝云提着剑,最终面对上了陆胥和青玄。

朝云着的一袭衣裙为月白色,立在日光底下,她每一寸肌肤都是细白的,近乎透明。

陆胥着的素白衣袍,青玄则一身青色。朝云的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容,陆胥和青玄则是面无表情。

朝云笑眼问道:“听说青玄你最爱的女人死去了?”

青玄不动声色,朝云接着笑嘻嘻说道:“我却是很清楚,你青玄最爱的是妖族的九绝妖尊,只可惜,你们两个绝对不可能。”

青玄微微蹙起眉,朝云又笑嘻嘻说道:“九绝当年和我也是很好的朋友,你大概也知道她为什么会叫九绝。她感应妖族一众的意愿而生,生为族人,九绝绝的是情与爱,私与欲,懒与畏,怯与懦,倦与怠,贪与图,怒与喜,痴与嗔,慈与仁。这是对九绝的要求,太过严苛,第一点就是要求她不爱你。即便我觉得你们俩倒也还算般配,但是……”

朝云看了一眼边上的陆胥。

她的胸口一阵抽痛,继而缓缓抬起剑,面色沉静道:“我不想说了,九绝的事情让我总觉得很难过。来吧。九绝已经死了,青玄你心无挂碍。我纵然有所挂碍,却也不会因此而留情。”

青玄淡淡道:“我不明白为什么。”

朝云笑了笑:“你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和少昊作对吗?你不明白为什么我一介女流,却还是想做本该是男人来做的事情,是不是?青玄,你知道什么叫做,知其不可而为之吗?”

青玄没有再说话,陆胥也并不打算说,朝云出剑,剑与人都带着绚烂的光华,三人交接,战得极为猛烈。

这一战,唯一可与之相比的大约只有青玄与妖尊的那一战了,皆是历时良久,皆是术法卓然,一来一去都极为精湛绝妙。

只可惜,这两次战斗都无人观看。若是有幸一见,只怕这一生都忘不掉了。

二十日之后,朝云跌落地面,她的长剑被陆胥夺走,青玄的剑尖抵在朝云的眉心处。

青玄缓缓出声,道:“你败了。”

朝云的目光却是落在陆胥的身上,她一抬嘴角,笑道:“是啊,我败了。”

青玄再道:“抱歉了。”

礼魂台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被建造好,就在邢马山脚底下。台面上绘有繁复却精细的阵法纹路,每一寸都小心翼翼地绘成。

这样一座青铜的高台,是神族专门建造好了来杀灭朝云的地方。

他们太清楚了,朝云的术法过于高深,任是创世神君也难测其究竟有多强,因此,他们决定用上神族所有凶狠的杀灭阵法,一齐作用,把朝云从身躯到神思,全部都杀死。他们希望朝云永远消失天地间。

于是,朝云被高高地挂了起来。

天气不错,风和日也丽,朝云看了看天边的群鸟,再望向台下的诸多神仙。

那些神仙里,有她曾经的手下败将,也有一些面生的神仙,朝云一一看过,无惊无喜,神情了无波澜。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陆胥的脸上。她能看见他的面容。很俊雅的一张脸,表情极淡,是那个她曾经很爱的模样。

朝云忽然想到,今天花灼远在西荒,无法赶回来,也无法救自己。她大概是见不到花灼的最后一面了。

接着,朝云又想,其实她并不希望花灼赶回来。

死亡是朝云早已经预料到的结局,她没有告诉过花灼。若是花灼知道,一定是不许的。

花灼临走之前,告诉朝云说:“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和少昊撕破最后的面皮,到那时候,最厉害的神仙都会与你为敌。你要等我回来,再去和他们打架。”

那时候朝云点着头,怀里抱着一坛欢伯送的酒。

而现在,朝云却是笑了起来。她的声音悠扬,响起在整座礼魂台,响彻了整座邢马山:“我的名字是朝云,朝朝暮暮,烟云流云。你们该记住我,一辈子都不能忘!我的身躯将随风化尘,神思消散天外,但我还会归来。记住了,我还会归来!谁也无法阻拦我的归来!”

礼魂台四面的神君驱动阵法,朝云的笑声却仍然在回响,久久不息。

在那样强大的阵法之间,朝云仍然坚持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台下观看的神仙都有些怀疑她是否会挣脱束缚,把整个礼魂台都踏成废墟。

所幸,最终的朝云化作了云烟,礼魂台上除了束缚她的架子与绳索,什么也没有剩下。

她陨落了。

瑶姬倏然睁开了眼睛。

在这样长的回忆之后,瑶姬很明显地感觉到有些劳累,这种劳累由内到外。并且她知道,自己的眼眶已经十分湿润了。

瑶姬仰躺着,望着床顶,什么话也不想说,什么事情也不想做。

她只是躺着,然后,慢慢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瑶姬被窗外的一阵雨声吵醒了。她皱起眉头,动了动身子,然后坐起身来。

瑶姬手持黄玉走出自己的小院子,撞见了一位行色匆匆的仙人。瑶姬记得他,他是在姜氏城待了百年的仙人,名叫调司,素来稳重。因此,见他如此匆忙,瑶姬也觉得诧异。

瑶姬举起一只手搭在眉骨处遮雨,叫住了调司,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调司停下脚步,看了看瑶姬,道:“没有什么事情。”

“骗我,”瑶姬没好气道,“快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调司面有难色,瑶姬神色一凛:“快说!”

调司无奈,只好说道:“是一位名叫灵恝的神君从氐人国来了姜氏城中,他自己说自己是帝君的儿子,说要见帝君,我正要去告诉帝君此事……”

瑶姬微微一愣:“灵恝?”

调司点一点头:“说起来,这位灵恝与帝君倒还真有几分想象……”

瑶姬不耐地摆摆手,道:“说这种话,你是想被我大哥骂吗?”

调司连忙噤声,片刻之后指了指炎居书房的方向,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神女,我可以走了吗?”

瑶姬摆摆手:“走吧,走吧。”

调司呼出一口气就走,瑶姬忽然出声道:“等会儿!”

调司苦着一张脸,回过身来看她:“又有什么事情吗?”

瑶姬笑了一下:“别紧张嘛,我就是想知道这个灵恝,现在在哪里?”

调司道:“就在平日的大殿,神女你要去看一看他是吗?除尾仙人正在那里看着呢,一般的神仙都不准进去。”

瑶姬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掉了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把黄玉放进怀里藏好。

这个名为灵恝的人,瑶姬倒是在朝云的记忆里听见提及过。说灵恝是炎居的私生子,一直住在下界的氐人国,如今为何会找上门来呢?瑶姬想不到。而她接着反应过来,若是此事流传出去,那么对炎居以及整个姜氏的声名都是极大的打击。

瑶姬叹了口气,加快了步伐。

姜氏城中最为气派的房屋之一,便是现在瑶姬赶往的那个大殿。这个大殿一般是用于接待重要的客人,也常用于举办大型的宴会。比如瑶姬的生辰宴会都是在这里举办的。把灵恝安排在这里等待,瑶姬有点想不通。

殿门外站着一身淡漠的除尾,他见到瑶姬,微微一愣:“神女,你醒了?”

瑶姬眯了眯眼睛:“嗯,我看看这个灵恝。”

除尾动身拦在殿门口,摆明了是不许瑶姬进入的姿态:“不可。”

瑶姬笑了一下:“除尾,你还记不记得那只我送给你,陪伴你终老的朱鸟?你知不知道为何是朱鸟?与姜氏的神鸟是同一种?”

除尾一愣,瞳孔放大,久久不能言语。

瑶姬却已经推开了怔愣的除尾,又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大殿内十分明亮宽敞,里面的摆设都是当年炎居四处搜罗来的珍贵物件,每一件都价值连城,独一无二。然而,这样偌大的殿堂内,却只是站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

少年背对着瑶姬,正在看墙壁上的图画。他的身形单薄,衣衫比较破旧。旁边一张紫檀木制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同样破旧的行囊。

瑶姬站定,清了清喉咙提醒他,示意自己已经进来了。

少年很快地反应过来,转过身来望向瑶姬。他的眉眼虽仍然稚嫩,还未完全长开,并且此时他的神态有些微的紧张,但瑶姬还是看到了炎居的影子。

之前仍然在怀疑炎居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私生子的瑶姬,现在却已经十足肯定,他就是自己的侄儿,听说他的名字叫灵恝,瑶姬心想,这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灵恝看见瑶姬,明显有些局促:“你,你是……”

瑶姬笑道:“你该唤我一声姑姑。”

灵恝睁大了双眼看向瑶姬:“姑姑?”

瑶姬点了点头,走近过去,在灵恝边上坐了下来:“你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大哥啊,这又不奇怪。”

灵恝轻声道:“我从来没有听母亲说过我除了父亲还有一个姑姑。”

瑶姬道:“何止一个,除了我之外,你还有另外一个姑姑,我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但是那个姑姑不在家。”顿了顿,瑶姬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你不管你的母亲了吗?”

灵恝垂着眼睛,道:“母亲生病死了,氐人国也再也容不下我。他们说我是异类,不该再在那样的国家待下去。”

瑶姬笑眼道:“若是你告诉他们你的父亲是姜氏炎居,也便是第二任的炎帝,想任凭谁也不会赶走你的。”

灵恝道:“母亲不许我说。”

瑶姬一愣:“为何不许你说?”

灵恝道:“因为父亲和母亲之间没有爱。母亲说,父亲不会承认我和她的,所以还不如不要提,不要给父亲带来什么困扰。虽然父亲不爱母亲,但母亲总是记着父亲,她给我讲过很多父亲的事情,即便是到了死去的那一天,母亲也还是想再见父亲一面。”

瑶姬有些被触动,她柔声道:“这些事情都是很无奈的,你不要太难过。”

灵恝微微点头,问:“姑姑,我父亲怎么还不来?”

瑶姬转头看了一眼殿门,道:“他在忙吧。作为炎帝,每一天都有很多要忙碌的事情。”

灵恝若有所思:“那么父亲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迟迟没有来找我和母亲的吧?”

瑶姬一愣,别开了脸:“这我倒是不敢肯定……”

正当此时,殿门缓缓被推开,面色沉静的炎居缓步走了进来。他稳稳当当地走着,殿门在他的身后再度合拢。

灵恝看着炎居,也许是畏于炎居浑身上下的威仪,不敢言语,瑶姬倒是一点不慌。

她笑嘻嘻地冲炎居招招手,道:“大哥!他长得很像你诶!”

炎居冷冷地看了一眼瑶姬,灵恝一阵颤抖,一把拉住了瑶姬的袖子。

瑶姬有些不悦,收起了笑意,道:“大哥,这是你的儿子,不论你欢喜与否,他都是你的儿子,你根本逃避不了。如果你想要继续掩埋这件事情,那么只怕你要把我杀死灭口了。”

炎居停下脚步,看向瑶姬,叹了一口气,说不出话来。

知道灵恝紧张,瑶姬很贴心地伸出手去拍了拍灵恝的手,坚定道:“怕什么?如果你父亲凶你,我就凶他。反正你这个侄儿,我是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