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盘腿就坐。

山洞里光线充足,朝云的面前是她最钟爱的云中君。朝云笑着说道:“少昊即位,律令礼法全部颁布,所谓爱有了等级差别,所谓平等也不过空话。这也就罢了,我最见不得是他干预他族的事宜,声张所谓天地正道。现在,我决定要推翻他的统治,你们以为如何?”

说完这一番话之后,朝云并未等到云中君的回答,便道:“不同意也没有用,你们会对我极尽忠诚,这一点不容置疑。”

她歪着身子,一手搭在膝盖上,撑着脑袋,道:“好了,你们回去休息吧,过些时候我们还要去打架。不过,除尾,你留下来,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和你说。”

站在最前面的除尾点一点头。

其他的云中君都纷纷退下,朝云摆正了坐姿,向着除尾招招手:“你过来,我和你说一些事情。”

除尾走近过去,盘腿坐下:“神女请说。”

朝云笑眯眯道:“你走吧。”

除尾一愣:“啊?”

朝云耸了耸肩膀,道:“我得给自己做两手的打算,少昊虽然打不过我,但他人多势众啊。我们人少嘛,就比较怂一点。能赢过他还算好了,如果不能的话,我们都会死,但我不甘心。”

除尾垂着脑袋:“那神女你要如何?”

朝云笑道:“把你送到姜氏门下,我可以说服炎居那小子。神农不喜欢如今神族的作风,比较避世,也有自己的想法,这一家子神仙,我倒是很喜欢。”

除尾微微点头:“是。”

朝云接着说道:“你是不是还会炼制一些丹药?可以的话你去了姜氏之后,替我炼几种丹药吧,可以使神思与躯体分离,也可以抽出记忆的那种丹药。我希望我不至于在死后一无所有。”

除尾点头:“是。”

朝云想了想,道:“可以的话多准备一些吧,少昊那边有些神仙还是我当年的朋友,如果不得已来和我打架,输了,甚至死掉了,岂不是很可惜。”

除尾叹道:“神女慈悲。”

朝云笑了笑:“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之所以做这些事情,不过是因为我自己罢了。我在神族的朋友着实不多,但青玄、陆胥,都算得上,陆胥甚至是很特别的一个。依我对少昊的理解,他一定会派遣这两个人来和我打架,这两个人都是千万年出一的大帅哥、大美男,就那么死掉了,是真的可惜。”

除尾道:“若是神女你自己死去了,谁又会为了你想这些呢。”

朝云道:“我还有花灼啊,还有你们云中君啊。我不怕死,因为我还会归来。只不过是陨落罢了,我的神思固烈,不甘就此消亡,千年之后一定会归来。你的丹药只是为了辅助罢了,即便没有丹药,我也不会就那样消失在天地间。”

烟云微转,场景一下子切换成了一个战场。

四面烽烟,兵戈相接,各色的术法光泽此起彼伏,这边明亮起来,那边又黯淡下去,微有风声,嘶吼与哀嚎交织成为天地之间最壮烈的绝唱。

朝云立在山巅,望着底下交战的神族。

月白色的衣衫,是她的云中君。另一方,则是少昊的神兵神将。

这是妖族的领地,原本是妖族两派的战场。少昊前来干预,朝云紧随其后,杀了过来。如今,妖族混杂在云中君和神兵神将中间厮杀。

朝云忽然动了动身体,右手握紧,便是一把红白两色交织的长剑。她向前冲刺,最后一跃而下,随风而远。

朝云的身形所至,便是剑影所及,她随意挥斩,就连细小的风也化为刀刃。无数来自少昊的神兵神将倒了下来,从生到死,几乎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朝云最终盘腿,坐在了一堆由尸体累成的小山丘的最顶上。

她状若无意,并未因此动容,甚至把剑插入某具尸体,下巴抵在剑柄上,姿态都像是闲来无事的瞎玩瞎闹。

云中君站在尸体堆成的小山前,朝云望着有少许损失的云中君,笑了笑:“今天不错,我们可以回去喝一顿好酒。”

有一位云中君高声道:“神女,我们已经没酒可喝了!”

朝云一挑眉毛:“没酒?没酒怎么行?”说着,她站起身来,从尸体中抽出长剑,再把剑身上残留着的血液随意甩开。她笑着说:“我去酒神仙那里抢酒喝,你们先走。”

她纵云而起,飞入九天,一路上拦者甚多,但一个也拦她不得。

望着一群被打趴下的神仙,朝云笑嘻嘻地调侃道:“你们不行,至少也得喊青玄或是陆胥来。”

在酒神仙的神宫,朝云抱起一大堆美酒就要走。

酒神仙欢伯虽善酿酒,但斗法斗剑皆是不会,因此面对着朝云,颇有难色:“神女,这些可都是今年要上贡给少昊神君的酒啊……”

朝云笑道:“少昊不如我,这些酒你送给他,倒不如送给我。可别忘了,我当年是为了你才入了神族,而神族又是因为谁,才能战胜妖族?”

欢伯一时间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朝云美滋滋地抱着酒走出神宫,陆胥提着一把火红色的飞刀,正在门外等她。

朝云咧嘴一笑:“我跟那群神仙说得喊你来,你居然真的过来了。很乖嘛。”

陆胥此时提在手中的飞刀名为斩仙,是他从身为妖族开始一直陪伴他到了神族的神兵利器,天地之间多数认为这是能排得上前五十名的好武器,多少年来少败多胜,几乎所向无敌。当下,陆胥冷冷道:“出手吧。”

朝云对于切磋一事一贯以来都是十分赞许的,因此使劲点了点头,继而把酒坛放在了一边,再提起自己的剑来:“来来,我急着回去喝酒。”

话音未落,朝云便纵身跃出,身形极快。纵然是现在对自己的术法有了些信心的瑶姬,在这样的梦中回忆起来,却也还是觉得那术法高度,是自己远不可及的。朝云已无限欺近陆胥,她的身形几乎化作虚影,极难判定她出剑的方位。

陆胥却只是略略皱着眉头,猛然一抬飞刀刀身,恰好抵住了朝云预备刺入他肚腹的剑刃。

朝云眉眼带笑地看他:“不错呀。”

她向后撤去一步,面上的笑意未有些许散去,再举剑斩下。

这绝非是顶尖的剑法,倒像是并不懂剑的新手或是孩提随意拿着剑玩耍。但是,在朝云手中,剑起时候泛起的那种杀意与光华,却是只有站在了剑术最顶端才能够携有的气势。

陆胥做好了抵挡的准备,然而,当朝云的剑落下,接触到陆胥的斩仙飞刀时,陆胥就已经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朝云敛着眼眸,凑在陆胥耳边,很轻地说道:“你爱过我吗?陆胥。”

瑶姬一愣,陆胥则无言。

斩仙飞刀登时开裂,碎成无数渣碎。朝云的剑临近了他的脖子,剑气已经割裂了一部分皮肤,几寸鲜血渗了出来。然而陆胥对此似若不知,只是蹙着眉,紧紧地看向自己面前近在咫尺的朝云。

朝云在他发呆的时候抬起了手掌,重重击在了他的眉心,力度极大。

陆胥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打得飞了出去。朝云轻点脚尖上前,对着陆胥捏出繁复的术法诀纹路,每一道施加下去,就见陆胥的眉头皱得更紧几许。

最后一道法术诀带着烈烈的火光,陆胥有些受不住,当即昏迷了过去。

朝云站在他的面前,微微叹了一口气,接着俯下身,从他的眉心处扯出一小团灿金色的光点。光点在朝云手中凝聚成形,朝云掌心一抖,便见那光点落在地面,化成了一个红眸少年。

看见这个少年时,瑶姬又是一愣。

朝云笑眼看他,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陆胥的剑灵斩仙了,你得为我看好西昆仑,为我养好满山的沙棠。你还要为我保住秘密,我会回来,但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陆胥不要再爱我了。爱我很累的,也很苦的,我自己都差点不爱自己了。”

斩仙看着朝云,道:“我只是一段记忆吗?为什么我会觉得那么难过?”

朝云笑嘻嘻道:“对呀,你是陆胥所有爱我的记忆组成的,但是因为你又是以剑气为主,所以你勉强也算是剑灵吧。”

她收好了自己的神兵,重新抱起边上的美酒,道:“别难过啦,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希望你能一直笑眯眯的,希望你能陪在陆胥身边。毕竟我在心里还是很喜欢他的,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都想要嫁给他。不过不可能啦,我就快要死了,我要在死去之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如果几千年以后我还是忘不掉陆胥,那等到那时候,我再来找他吧。”

斩仙微微点头,望向仍然是在昏迷之中的陆胥,右侧嘴角一抬,竟是露出了一个笑来。

朝云带着一大堆美酒回到自己和花灼一起居住的地方,那是连着的三个非常宽阔并且明亮的山洞,最中间的那个山洞里就住着朝云和花灼。

瑶姬记得这里在朝云陨灭、花灼堕魔之后被夷为平地,也有人在多年之后,从此地掘出了好些术法典籍以及玉石琳琅。因为这些宝贝,有人从此登上辉煌神仙之途,也有人稳赚钱财万贯,再也不受饥寒之苦。

但朝云和花灼仍然在的时候,这三个山洞尤其热闹。

朝云好酒,故而最左侧的山洞永远都堆着美酒,自然也有一些琴棋书画之类,是花灼的典藏。

酒神仙欢伯所酿美酒从不叫人失望,朝云、花灼和云中君,在那一天喝得十分尽兴,在这个名为酒池的山洞中大醉不休。

很晚的时候,朝云和花灼一起爬到山洞顶上,一起仰躺着望向天空。

朝云指着某一个点,说:“那里,是陆胥受封居住的地方,神宫建造得差不多了,名字还没有确定下来。”

花灼道:“你还喜欢他。”

朝云点了点头,语气和表情都坦然而且带着一点小委屈:“喜欢啊。”她停了一下,接着说道:“我从见他第一眼就有点心动,不过那时候还是拔剑和他打了一架。后来,你不记得了吗?妖族的五公子在我们神族听道,陆胥也正在五公子里,我和他一起有过一段很难忘的历险,我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花灼道:“不如放弃好了,为了你所爱的陆胥,不要和少昊抗争了。”

朝云道:“不抗争是很好啊,这样,我能活着,云中君也都能活着,我还能够去告诉陆胥我很喜欢他,我希望能和他一起生活,不管去哪。”

“嗯哼,”花灼侧过脸看她,“那为什么不呢?”

朝云叹息道:“花灼,你忘记了吗?我是什么样的一个神女?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那么多的神仙像白痴一样被少昊控制,我也看不得少昊以及他的整个统治阶层对整个三界为所欲为。我们都爱自由,爱平等,但是太多人不知道究竟自由和平等是什么。他们口口声声说爱,爱却有差别。真正的爱,怎么会有差别呢。”

她也转过头来,和花灼四目相接:“我做不到袖手旁观,我也做不到放任自己。尽管我知道我到死也不能挽救什么,但我还是想试一试。我或许能够种下一个种子,期许多年之后种子发芽,许多人也就都能够领会到,什么是自由的思想,什么是自由的自己。”

花灼淡淡道:“你不会死的。”

朝云笑了笑:“希望如此吧。”

花灼重新把目光转向夜空,朝云跟着望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真好看,淡色的云翳遮挡月亮,然后又被风吹散。”

花灼“嗯”了一声,良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