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幻境,而非所谓西昆仑。

瑶姬猎得狍鸮之地是在壑山附近,她腾云起来仅仅是片刻便陷入了回忆之中,这说明,这个结界就在壑山周边。

而壑山附近有许多山河,对于瑶姬而言,最有可能困住自己的,当是巫山。

这是非常直接的一种感受。神族中人在这方面的预言与推断都有极大的可能性是正确的,瑶姬想来,自己曾在巫山得到了神兵远邪,另外,自己也曾在巫山之上有过一番奇遇。这是所谓的机缘巧合,是冥冥之中上苍安排的定数。

作为神女,瑶姬知道,只能预见,很难改变。

猛然之间,瑶姬回想起自己和青绝他们几个喝酒的那个房间。这个房间有藏酒,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稀奇的就在于,瑶姬记得,就在房间窗外可以见到的地方,立着一块巨石,成为了一座小山峰。

若是寻常的石头,倒也不足为奇,特别就在于,这块巨石,是一个女子的样貌。

瑶姬心下了然,也便凭着直觉与记忆向前走了几步。她紧闭着眼睛,走了一段距离之后,伸出右手,不出所料,瑶姬摸到了冰凉并且有些粗糙的一样东西。她没有猜错的话,这便是那块石头。

瑶姬扬起一侧嘴角,睁开了双眼,笑道:“是桃姬吧。”

在她的身边是一派虚空,而在她的面前,却耸立着一块巨石。瑶姬的话音刚刚落下,便见巨石化归浮尘,淡色的光晕里走出来一位白衣的神女。神女面容绝美,红唇皓齿,翠眉秀眼,细肌素肤,宛若凝脂白玉。

春风澹**,芙蓉枝香。

她是九天之上西王母的小女儿,名字是桃姬。瑶姬早就听说过这样的一位神女,听说她远离九天,下至巫山,已有千百年。更听说她在百年的战乱中与巫咸神君坠入爱河,来到巫山,便是为了追寻自己的爱人。

然而巫咸不知何处去,桃姬化作神女峰,一切不复往昔。桃姬与巫咸之间发生过什么,谁也不知道。

此刻,桃姬脸上带着一个很淡的微笑,向着瑶姬走近几步,没有说话。

瑶姬问道:“说来也怪,你为何要以结界将我困于此地?你我之间无冤无仇,甚至都没有什么交集,困住我,没有道理。”

桃姬道:“有一个秘密,我想要告诉你。”

瑶姬微微一愣:“秘密?”

她皱起眉头,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桃姬,半信半疑道:“若是秘密,还是应该告诉你所熟知的、亲密的人,为何要告诉我?你是西王母的女儿,我是姜氏的女儿,我们虽然同为神女,却并非什么亲密的挚友。你这样说,我很难相信你,也请恕我直言,我并不太想听你说这个秘密。”

桃姬微笑道:“我已经不再是西王母的女儿了。我现在谁也不是,身体还是桃姬,有一部分的意识也还是桃姬,但是,在我的脑海中,还有一部分是朝云的记忆。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应该告诉谁,所以我告诉你。”

瑶姬后退了一步:“你便是朝云的转世?”

桃姬笑着摇头:“我不是她。我只是一个容器,用以容纳她的记忆。我化作石头太多年了,很多记忆有些淡去了,我担心我有一天会把那些都给忘记,那样,便是对朝云神女的失约。我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帮我留存住那些记忆,正好,我找到了你。”

瑶姬还是皱着眉头,道:“为何你找到的是我?巫山之上有诸多神仙修行,巫山的周围也有仙山,你大可以找到一个牢靠的人拜托他们留存住那些记忆,为何要找我?”

桃姬注视着瑶姬,道:“世间的很多事情讲究机缘,我已经化作石头,若非进入我的结界之中,便无法收下那些记忆。三百年过去了,你是唯一一个进来的人。”

瑶姬低低地叹息了一声,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桃姬道:“那些记忆,瑶姬神女,你愿意收下么?”

瑶姬看看她,问道:“若是我说不愿意,你会放我出去么?”

桃姬笑而不语。

瑶姬叹了一口气,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道:“你虽然年长我五千多岁,但是照理来说,你未曾严加修行,修为应该在我之下,为何你的结界,我闯不出去?”

桃姬没有说话,她提着裙摆,伸手化出暗红色的光华,在瑶姬身边四周画出法阵,动作小心翼翼,唯恐出错。

瑶姬接着说道:“我收下这些朝云的记忆之后,不会被别人误以为是朝云吧?我是想要等她归来之后与她决一死战的,若是因为有了她的记忆而被人认为是朝云,神族上下皆来伐我,那岂不是很委屈。”

桃姬淡淡道:“这些记忆只是封存在你这里,你也许会将它们收下,成为自己的记忆,也许你不会。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那些记忆有美好的,也有不美好的,朝云神女一生的记忆,大多都在这里了。如果全盘接收下来,你很有可能会崩溃。”

瑶姬看了她一眼:“我不去想,记忆也就不会成为我的了。”

桃姬笑了笑:“若是没有机缘,即便你去想了,这些记忆也不会成为你的。”

瑶姬哼道:“我还巴不得记忆不在我脑海里呢。”

桃姬画好了法阵,再站在瑶姬面前,她左手化出三寸锋芒,割破了右手食指的指尖,再将指尖血点上一滴在瑶姬眉心处。桃姬闭上眼睛,吟唱起古老的巫者之言。

那些语句是瑶姬从来没有听过的,像是自古远时候随风飘来。

坐在法阵中间的瑶姬很明显有点吃惊,她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任何话语。有一股气息从她的眉心淌入脑海,带着些微的暖意,在这样的时候,瑶姬连一点点细微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桃姬的吟唱进入最高昂的部分,瑶姬皱起了眉头,伸手抚上脑袋。她感觉到了阵阵剧痛,伴随着浪潮一般的情感,席卷了瑶姬的周身。那些情感是哪些,瑶姬也说不清楚,只是努力使自己适应。在这个过程中,两道泪水淌下了瑶姬的脸庞。

桃姬还是站在那里,瑶姬嘴唇泛白,最后看了她一眼,扯起嘴角露出个微笑,接着便陷入了昏迷之中。

桃姬继续吟唱,到了最终结束的时候,她垂下眼睛,望向晕倒在法阵中的瑶姬。她笑道:“这是何等的机缘,只怕所有的人都想不到。”

她向后退去,再度化归巨石,留下瑶姬就在那间房中。窗外春意盎然,翠色透入房中,瑶姬安静地躺着,身边是几个破碎的酒坛。

瑶姬在昏迷之中,做了一个有点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在昆仑山上,但她所见到的昆仑山,与自己印象里的有点不一样。

在瑶姬的梦中,昆仑尚且没有那般多的结界,唯见祥瑞气泽溢满山丘,漫山遍野都是各样的花果,其中尤以沙棠为甚。瑶姬梦见自己领着一头土缕,在山间行了片刻,临近了一处高台,方弯下腰去,拍一拍土缕的脑袋:“你先回去吧。”

瑶姬从边缘悄悄地走上高台,先是在边上打量了一番,接着猫着个身子,磨磨蹭蹭、小心翼翼地摸到一位神女边上坐了下来。

瑶姬有印象,这一位神女,便是她有过一面之缘便甚感亲切的花灼。

瑶姬在花灼身边坐下来之后,从怀中掏出一只乾坤袋来,拿了几个沙棠果出来,递给花灼几个。她一边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一边向着高台中间张望,那里坐着玄色衣袍的东皇太一,正一本正经地讲着所谓天地大道。

瑶姬偷偷地问花灼说:“他讲了多久了?”

花灼手里拿着沙棠果上下抛着玩,闻言皱了皱鼻子,摇头道:“不记得,我没在意。”

瑶姬对此嗤之以鼻,道:“那你还不如跟着我一起去游水。”

她吃完手中的一个沙棠果,接着说道:“游水的时候我抓了几只鱼,晚上可以做给你吃。更有意思的是,我遇见个长得还不错的男子,架也打得挺好,不清楚哪一族的,看上去有点冷冰冰的,非常有意思。”

花灼道:“你觉得谁都有意思。”

瑶姬嘻嘻笑道:“也不是,我就觉得东皇太一没意思。那些东西,有必要讲那么久吗?不过听说这一次是为了欢迎妖族五公子,所以要讲道十日,也不晓得是哪五公子,这我倒是很好奇。”

花灼道:“都是妖族的佼佼者,妖尊派来的。长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只晓得五个分别叫什么。”

瑶姬十分好奇地凑上前去,问:“叫什么?”

花灼摊手道:“张弘,陆胥,夷仲子,橘宋,天毒。”

瑶姬笑了一阵,道:“那个叫橘宋的,也不晓得他喜不喜欢吃巫山的红橘,若是喜欢,那我下回再去拜访巫咸神君时,可以多要一筐送给他。”

花灼道:“你除了吃的,还能想一想别的吗?”

瑶姬道:“别的么……这几个人,四个人的名字是两个字,为什么那个夷仲子名字是三个字?他叫夷仲不就好了,难道他是叛徒?”

花灼:“……”

此时,台子正中的东皇太一缓缓道:“正如我方才所言,若是一己所愿与天地正道有所冲犯,该如何是好?”

瑶姬听见了这么个问题,转头对边上的花灼嘿嘿笑道:“神挡杀神,我要做什么便做了,管他什么狗屁正道。”

东皇太一停顿了片刻,转向瑶姬所在的方向,笑道:“朝云神女,你是如何以为的?”

瑶姬心中一阵恶寒。

这是朝云的记忆,桃姬果真将朝云的记忆转到了她的脑海中,然而现在她并未想过要回忆起来,不知何故,这些记忆竟然在梦中展现。

朝云怔了怔,把乾坤袋往身后藏了藏,站起身来,一脸坦然道:“自然是我行我素。毕竟,说不准是这天地正道出了毛病,而我是对的呢。”

四下一阵感叹与议论声,东皇太一看了朝云一眼,道:“那若是你出错了,等到你的所作所为酿成了恶果,你才意识到这一点,你怎么办?”

朝云道:“自然是承认了这是我的错,也便甘愿受罚,即便要我陨灭也可以。不过,我觉得善恶与对错是很难界定的。若是天道必然是善的,东皇你也晓得,天地间任何事物都需遵从天命,那么天地之间为何还会有所谓的恶出现?这不是违背了天命吗?而对于所谓的恶而言,他们才是对的,他们的所作所为是遵从了他们的天道。如此说来,我们才是错的一方。方才你说,我与天道相逆而为,你说的天道,究竟是指我们所认为的天道,还是那些恶所谓的天道呢?天道并没有固定的一种,那又如何以天道来判定我是对是错呢?我的所作所为最终指向的那个结果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又该如何评判呢?”

东皇太一道:“如此倒是颇为有趣的一个想法。不知有谁能与朝云论上一论?”

边上一位样貌陌生的青衣男子站起身来,拱手道:“在下妖族夷仲子,愿与朝云神女一论。”

朝云微微点头:“哦,你就是那个叛徒。”

夷仲子愣了一下:“什么叛徒?”

朝云笑眼摆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你说,你说,你有什么想说的?”

夷仲子略加沉吟,再拱一拱手,道:“愚以为,世间许多事情,本就没有什么明显的或是绝对的界定,正如神族与妖族所需遵从的礼法也有不同,天地之间族群何其多,所谓的道义也自然有所不同。神女既然身在神族之中,那便随神族大众之道,结果的好坏,在于此行此举是否对自己的族群有所裨益。”

朝云点点头:“有道理。”

她已经没有心思再辩论,反倒是注意到了他的边上有一个空着的位置,心中万分好奇,也便出言问道:“没有来的那位,是橘宋公子么?不晓得他喜不喜欢吃红橘?”

夷仲子满面的讶然神色,垂首望向他右手边的那个神情也满是讶然的妖君:“橘宋,你喜欢吃红橘?”

橘宋摇一摇头:“不喜欢啊。”他顿了顿,道:“其实我更喜欢吃沙棠。”

瑶姬再问道:“原来没有来的那位不是橘宋公子。那么没来的是谁?论道时候,也不肯来参加的么?这么大的面子?”

夷仲子拱手道:“是陆胥。想必是在途中遇了什么事情吧。”

橘宋却已经回头问身后的妖族随从:“陆胥怎么还没有来?”

一位随从回答道:“公子在路上与人打了一架,受了点伤,便叫我先赶来。”

另一位紫衣的妖君调笑道:“陆胥与谁打架?竟然还会受伤?当真是难得。”

那位随从的目光飘忽,竟是一转,落到了朝云身上。于是那边的几位妖君皆是把目光转了过来。

朝云微微一怔,看这位所谓的随从竟然的确有些眼熟,因此心下却已经明明白白。于是她有点心虚地坐了下来。

花灼瞥了她一眼:“你说的那个有意思的男人,就是妖族的陆胥?”

朝云拿过乾坤袋来吃果子,闻言嘻嘻一笑,道:“好像还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