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城郊茶馆水云雅间内。

陆闻一身墨色衣袍坐在窗边,莹玉般的指骨拿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盏,双目静静望向远方,眸底神色平静如水,好似正享受着此刻放空思绪的惬意。

但雅间内却并不止他一人,立于一旁的男子一脸正色,双唇一张一合,自进屋后便未曾停下来过,显然这并不是陆闻应当放空思绪的时刻。

男子道完一番话后注意到陆闻压根未听进去半分,皱了皱眉头,沉了嗓音:“你这般提醒了徐氏,若叫她因此警醒,阻拦了陆衡与唐东来往,岂不是叫我们功亏一篑。”

唐东便是那位刚丧父五日的华宁布庄少东家。

而眼前的男子,名唤宋时钦,人前为长安城郊一处不起眼的小茶馆的说书先生,实则却是曾经的宋太傅之子。

宋太傅一家在五年前遭人陷害,满门抄斩,留下当时因身子弱被送往寺庙修行祈福数年的独子,如今朝中已鲜少有人提及有关宋太傅的消息,更是无人在意当年那桩惨案究竟是宋太傅真的犯了事,还是因挡了谁的路而落此下场。

陆闻缓缓收回了视线,似是总算听进去了一句话,转头来看向宋时钦,轻笑一声,道:“若是换了旁人,兴许还值得你担忧些许,但我那位大哥……”

陆闻顿了顿,眸底的笑意渐冷,眸光也变得轻蔑,继而道:“自是会助我们将事情顺利进展下去的。”

宋时钦有些语塞,在与陆闻联手的这几年中,大多时候他都不会质疑他的决策,陆闻也的确未曾出过半分差错,向来都判断精准,能力超群,但有时他也会被陆闻超乎常理的自信搞得心慌不已,就好比现在。

陆衡的性子他自然也是了如指掌,可徐氏却不是个如陆衡这般好糊弄的软角色,陆闻提前在徐氏面前透露了下一步计划,又将陆衡也牵扯了进来,徐氏不可能不作为,不论是将陆衡牢牢看紧,还是将注意力集中到唐东身上,对他们来说,都十分不利。

默了片刻,宋时钦无奈地摇了摇头,知晓自己无法说服陆闻,说再多他兴许也听不进去多少,也只得放弃忧愁此事,转而道起正事来:“唐华一死,此前唐东和陆衡相约之事估计要延期些许时候了,如此我们也得以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画舫宴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机,届时我会安排好一切,近日你将陆衡盯紧便可。”

陆闻微微挑眉,指尖轻点了几下桌面,低声道:“那倒未必,唐东并非什么孝子,也不是会顾忌礼仪习俗之人,即使是刚刚丧父,应当也不影响他原本寻欢作乐的计划,你动作得快些。”

宋时钦愣了一下,似是在脑海中揣摩了一番那位向来与父亲关系不好,又不学无术纨绔败家的华宁布庄少东家,这便觉得,陆闻所言的确有道理。

时间紧迫,那日的计划兴许还要再与陆闻商议完善才行。

宋时钦张了张嘴,正欲再说什么,雅间门前忽的传来敲门声:“先生,底下有人找您。”

陆闻给宋时钦递去一个眼神,宋时钦忙快步走到雅间的另一侧的窗边,撩开一角窗帘朝一楼大厅看去。

只见茶馆大厅的楼梯口前立着一道淡蓝色的身影,简单挽在脑后的发髻仅簪着一支素白的发簪,她手指交缠在一起的模样不难看出些许紧张和焦急。

宋时钦有些意外,估摸着时日,今日不应当是沈南枝会来茶馆之日。

不过思及如今沈南枝已不再是沈家大小姐的身份了,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回头朝陆闻淡声道:“你嫂嫂来了。”

——

第12节

沈南枝没曾想今日茶馆竟是空无一人。

她以往来茶馆都有固定的时日,大多时候遇上说书先生说书,茶馆内便会座无空席,偶尔也会仅见熙熙攘攘几桌客人喝茶话谈,但没有客人之时却是头一次。

沈南枝有些紧张,不知自己是否来得不是时候,或许今日说书先生忙于别的事,并无空闲开店。

正想着,二楼传来脚步声,沈南枝抬眸便见说书先生自楼梯往下而来:“久等了,方才在楼上处理些事务。”

沈南枝心下一慌,忙不迭道:“是我冒昧打扰了才是。”

话语间,宋时钦已走到了沈南枝跟前,闻见她小心翼翼地低声询问道:“今日茶馆可是休息,若是不便……”

宋时钦朗笑着摆了摆手:“那倒没有,生意不好罢了,既是来了便坐会吧,这边请。”

说罢,宋时钦已先一步转身朝着大厅一侧的桌案走了去。

沈南枝下意识抬眸看了眼楼道,她未曾上过二楼,但也知晓二楼是专为少许客人准备的雅间,也不知宋时钦这是已将事情处理完毕了,还是仍有客人在楼上等着他。

不敢过多耽搁,忙收回了视线跟上了宋时钦的步子,迈开步子背过身的同时,便也未曾瞧见二楼水云雅间的窗边被撩起的一角窗帘。

窗帘下,墨色的衣袍在那人抬手的动作下微微晃动一瞬,很快又再次掩下,瞧不见任何踪迹。

宋时钦朝沈南枝做了个请的动作,于桌案前落座,抬手唤人备了热茶。

沈南枝抿了抿唇,即使已是到了此处,仍是带着些许犹豫,直到宋时钦出声唤她,她这才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明来意:“今日来此,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因着实在太过苦恼,所以斗胆想向先生请教一些问题。”

宋时钦微怔,倒是没曾想沈南枝今日来此竟是与寄信和收信无关之事,毕竟他们相识这几年间,所有的联系都和那些信有关。

宋时钦看了沈南枝片刻,微微挑眉欣然道:“但说无妨。”

苦恼沈南枝的问题自然是她前几日接到手上的烫手山芋,中元节祭祖一事。

陆衡在好言鼓励下劝说她接下了这个重担,却又在之后压根不再过问此事,更甚因着那日两人的不欢而散后,好几日也未曾再见他的身影。

而沈南枝不识太多字,府上记录着曾经祭祀大典的书籍,她根本无法看懂,去问徐氏她是万万不敢的,府上旁的人她又不怎熟稔,浪费了好几日时间后,终是没了别的办法,鼓足了勇气来到了城郊茶馆。

如若要求助此事,沈南枝第一个想到的当是那位与她书信交流的朋友,可他向来回信的时间不固定且漫长,就算回给她的信件,她也不定能看懂,于是她便想到了这位见多识广的说书先生。

沈南枝看了眼宋时钦,踌躇片刻才谨慎措辞道:“中元节将至,家中命我筹备祭祀大典一事,可我对此一窍不通,不知先生可对此有些了解,能否为我出出主意,指点一二?”

宋时钦一愣,提及中元节祭祖一事,视线下意识便飘向了他所坐立的位置正对的二楼雅间的方向。

水云雅间的窗边,陆闻撩起一侧窗帘静立在那,静雅的茶馆大厅自是清晰地将沈南枝的话语一字不漏传到了楼上。

只是陆闻闻言后面色并无太大变化,仅是淡着一双眼眸,沉冷着目光直直看向他们,双唇紧抿成一条线,似是情绪变得不佳,但又好似他一直都是这幅神情,叫人猜不透他意欲为何。

中元节祭祖一事本也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但沈南枝一直是他们计划之外的人,更莫说三年前与沈南枝相识时,她都还不是国公府的世子妃。

起初陆衡大婚之时,他们都未能将嫁入陆家的倒霉姑娘和这位一直与陆闻书信来往之人联系到一起。

可前几日陆闻忽然前来告知他,那寄信的女子如今成了他的长嫂,嘴角含笑的模样叫人全然猜不透他究竟觉得这是件趣事,还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宋时钦没能从陆闻的眼神中得到确切指示,自然也有些犹豫开口了。

沈南枝道完这话心中本就紧张,再见宋时钦久未答话,一脸深思的模样,心中忙就打起了退堂鼓,急促道:“我、我就是……实在也不知向谁请教才好,思及先生见多识广,这才贸然前来叨扰先生,先生今日可是有事在身,我……这也并非什么要事,不若先生还是……”

宋时钦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的片刻走神叫眼前本就胆小的姑娘会错了意,忙露了笑解释道:“沈姑娘莫要在意,在下今日并无旁的事,你我相识一场,这点小事自是不在话下。”

沈南枝闻言,这才松了口气,说书先生若是能指点她一二,她也自是能摸着门路,回去也能找着方向开始着手准备。

正要开口询问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问题,一旁的楼梯口忽的匆匆跑下来一小厮,到了宋时钦跟前,便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沈南枝止了话,垂眸静静等候着,并未瞧见宋时钦在听完小厮的传话后,眸底逐渐变得耐人寻味的目光。

很快,宋时钦轻笑一声,挥退了小厮开口道:“沈姑娘,看来你的难题,有人抢着想要替你解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