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时期由察举入仕者,我就史传作大略统计,考得孝廉24例,秀才8例,计吏14例,合计46例;一人曾应数科之举者,则作数例计。然后将之大致区分为高官贵戚子弟(从子弟在内,下同),中级官僚子弟,下级官吏子弟及普通士人4类。高官指四品以上官僚,贵戚指曹氏、司马氏姻族;中级官僚指五、六、七品官僚;下级官吏指八、九品官吏;父祖无当朝官位者,则为普通士人。

曹魏时应察举者之父祖,在朝居高官者、居中下级官者与无当朝官位者,约各占三分之一。考虑到材料阙略造成的误差,可以认为秀才与计孝在此比例略同。但还须说明,“普通士人”中所列之人虽未见其父祖有当朝权位,但有的其父祖却曾仕于汉朝,或是汉代州郡著姓。为求全面反映情况,再将应察举者之父祖曾仕汉者,或其家族为汉之著姓名族者区分出来。

汉代官僚名族子弟,在曹魏时有较多得举机会,但家族在汉代无官位族望者,也依然有相当的得举可能。

综合二表,可以看到在曹魏之时的察举一途,既包括高官世族子弟,也有普通士人,较为广泛地容纳了各个阶层的人士。被举者中,既有司空卢毓子卢钦,尚书、太仆杜畿子杜宽,司空、太尉司马孚子司马望,太守羊耽子羊琇、从子羊祜,司空王昶子王沦,太仆庾嶷子庾峻等名门高官子弟,也有杨丰、王基、杜挚、侯史光、崔游、陈劭、孙该等父祖不详之普通士人。《三国志·魏书·高堂隆传》:“犊民酉牧,年七十余,有至行,举为计曹掾,帝嘉之,特除郎中以显焉。”“犊民”当指牧牛之民户。又《初学记》卷二十引虞预《晋书》:“何桢字元幹,为弘农郡守,有扬嚣生为县吏,桢一见便待以不臣之礼,遂贡之天朝。”是其时犊民、小吏也有机会与高门同应察举。在汉家族无族望官位可纪,当朝父祖亦不居官者占23.9%,近四分之一。而据黄留珠之统计,汉代察举中平民占15.7%,贫民占8.7%,合计24.4%。①可见曹魏察举在从各阶层广泛取人这一点上,大致承袭了汉代的传统。作为对比,同期发展起来的清官入仕迁转之途,就在相当程度上为高官权贵所占据。两种仕途,已表现出了不同的倾向性。

西晋时期,我就史传做大略统计,其家世情况较为清楚、尚可资参考者,约有贤良方正直言等特科29例,秀才47例,孝廉、计吏、良吏、廉吏55例,合计131例。西晋时期,有一批蜀吴士人入仕晋廷,这些“亡国之余”具有特殊的政治身份,故统计时单列一项。另外,《华阳国志》记有蜀亡后其地之一批察举仕晋者,因其专记一地,如一并统计则会使此类人物比例偏大。为使统计中各类人士之比例多少接近事实一些,这些人均未计入(下同)。

这里没有列入“下级官吏”一项,因为此项只考得一例。这未必说明八、九品官吏子弟应举者少。其原因,可能因为至晋时高级官位已大为增加,如三公变为八公,散骑常侍、侍郎变成六散骑,还增设了不少高级军职,八、九品官至此已无足轻重,家族成员如仕仅至此,其政治地位已相当低下,故史传常加省略。所考得之一例,并入下层士人计算。

西晋时期一大批蜀吴士人出现于察举之途,这涉及西晋并吞蜀吴后对其地士人的政策,是一种绥抚手段。蜀亡之后随即就有杜轸、陈寿、李密、谯秀等一批蜀士察举入洛。李密《陈情表》记“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促其出仕,“急于星火”。《华阳国志》记有蜀亡之后其地人士应秀孝等科察举者37例。《大同志》称泰始二年春,“武帝弘纳梁、益,引援方彦”。李密、文立都曾表请晋廷优假梁、益人士。《晋书·文立传》记其请故蜀大臣名勋之后五百家不豫厮役,叙用其子孙流徙中畿者,“一以慰巴蜀之心,其次倾吴人之望”,事皆施行。孙吴灭亡后晋廷仍照此办理。华谭父祖皆孙吴高官,太康初华谭举秀才入洛,晋武帝亲加策问曰:“蜀人服化,无携贰之心;而吴人越睢,屡作妖寇……今将欲绥静新附,何以为先?”华谭对曰,“吴始初附,未改其化”,“所安之计,当先筹其人士,使云翔阊阖,进其贤才,待以异礼……可以永保无穷,长为人臣者也”。于是武帝特加奖擢,“时九州秀孝策无逮谭者”(事见《晋书·华谭传》)。这次秀才对策绝不止于一次人才考核,其意义几近乎于一次政治谈判。在这一背景之下,一大批东南名士被察举贤良秀孝入洛,在晋廷中占了一席之地。

在“绥静新附”的政策之下进入晋廷的蜀吴人士,其政治地位自然无法与中朝权贵高门比肩。据《晋书·华谭传》,华谭举秀才入洛后,王济“于众中嘲之曰:五府初开,群公辟命,采英奇于仄陋,拔贤俊于岩穴。君吴楚之人,亡国之余,有何秀异而应斯举?”(《世说新语·言语》记为洛人嘲吴人蔡洪事。)除少数人外,这些“亡国之余”大多不能跻身“清途”,因此作为一方人士,由察举一途进入政府,便是顺理成章的了。

而且,蜀吴原来相当看重察举。《华阳国志·后贤志·司马胜之传》记蜀国“特重察举,虽位经朝要,还为秀孝”,故司马胜之已历官尚书郎、秘书郎等职,然至“景耀末,郡请察孝廉”。《三国志·吴书·陆逊传》注引《吴书》记曰:“(孙)权嘉逊功德,欲殊显之,虽为上将军列侯,犹欲令历本州举命,乃使扬州牧吕范就辟别驾从事,举茂才。”所以蜀吴人士对察举入仕也乐于接受。

晋廷对东吴名族之应举者,还给予了一些特别待遇。《通典》卷一百一《礼六一·周丧察举议(晋)》:“江表初附,未与华夏同,贡士之宜,与中国法异。前举孝廉不避丧孝,亦受行不辞以为宜。访问余郡,多有此比。按天水太守王孔硕举杨少仲为孝廉,有周之丧而行,甚致清议。今欲从旧,则中夏所禁;欲不举,则方士所阙。”知吴人有丧仍可应孝廉之举,而这原是“中夏所禁”,将"致清议"的。可见这是一种优待。又《抱朴子·审举》:“昔吴土初附,其贡士见偃以不试,今太平已近四十年矣,犹复不试,所以使东南儒业,衰于在昔也。”是吴土之贡士,可不经策试而任官。①按吴土秀才华谭、纪瞻等应举后是经过策试的,葛洪所言或是特指孝廉可不试经,故又称东南儒业为之而衰。由之东南名族以察举入仕成为传统。《宋书·郭原平传》:“会稽贵重望计及望孝,盛族出身,不减秘、著。”其风可溯至西晋以至孙吴。又东晋之孝廉每岁郡各1人,而丹阳、吴会、会稽、吴兴皆2人,数量加倍,亦当与此风有关。西晋之应察举者蜀吴人士占到30.5%,说明察举是其出仕的主要途径。

由前面的统计又可看到,西晋时察举一途之中,下层士人之比例有较大增加。如不考虑蜀吴人士,则高官贵戚子弟、中级官僚子弟和下层士人比例分别为24.2%、29.7%、46.1%,下层士人几占半数。可见,此期察举一途中容纳了相当一批普通士人。

就史传所记,如光逸为博昌小吏,后得举孝廉;马隆史称其“出贫贱”,州举“才堪良将”,至东羌校尉;易雄“少为县吏,自念卑贱,无由自达,乃脱帻挂县门而去”,后仕郡为主簿,举孝廉;赵至父为士伍,辽西举计吏,后又举良吏;李含为“寒门少年”,陇西、始平两郡并举孝廉,后又举秀才;陈颗身家“孤寒”,元康中郡举孝廉;熊远之祖为石崇苍头,本人仕县为功曹,后举孝廉又举秀才;苏峻为史称“单家”,得举孝廉;陶侃被视为“小人”“寒宦”,亦为孝廉;陈敏得举廉吏,被斥为“七第顽冗,六品下才”。又如《太平广记》卷三一八引《异苑》:“并州祭酒桓回,以刘聪建元三年,于途遇一老父,问之云,有乐工成凭今何职?我与其人有旧,为致清谈,得察孝廉。”是以乐工之低贱亦得举孝廉。又如秀孝吴甫、杨旌、许孜、赵君平、董养、董联、刘沈等,既非名族,史传中其父祖又默默无闻,都当为下层士人,然而他们都得以察举秀孝。

作为对比,西晋时代那些煊赫无比的高门权贵,其子弟却很少由察举入仕。表9-3中可见西晋应察举者家族有居四品以上官位者,仅占16.8%,约六分之一。而且这其中仍有一部分够不上当朝最大的权贵,或一流高门。其家族在当时居于权势中心者,仅司徒温羡从子秀才温峤,中书监卢钦子秀才卢谌,差可拟之。琅邪王衍被举“奇才可以安边”,乃特例,而且他并不接受。那些最大的权势者,例如《晋书》所称晋初“攀云附翼”之八公太宰司马孚、太傅郑冲、太保王祥、太尉司马望、司徒何曾、司空荀颛、大司马石苞、大将军陈骞,以及司空裴喜,司徒王浑、王戎,尚书令贾充,录尚书事王沈等,其家族子弟皆不由察举入仕,偶尔得举亦不应不就。

由之可见,西晋时代,高门权贵子弟由察举入仕者,比例有明显减少,下层士人却有相当增加,同时又有一批蜀吴人士由之入仕,后两类人物合计占62.6%,就是说在官僚士族的眼中,察举之地位和吸引力,已颇为下降了。

这种变化之原因,当然是九品中正制与清官入仕迁转之途,为高门权贵子弟别辟了入仕捷径。步入察举一途者虽然也有高官士族,但同时又有大量下层普通士人甚至寒门单贱,以及蜀吴“亡国之余”,品类颇杂,广泛地容纳了各个阶层、各类身份的人物,这就不足以标志高门权贵的高贵身份。同时,岁举员额平均分配到各州各郡,如某郡为权贵之乡里,员额亦不增加;某地非权贵之乡里,员额亦不减少。这就无法满足高门权贵子弟依父祖势位大量出仕的要求。特别是,我们已经指出察举制较“清途”有更为鲜明的功绩择优制的色彩与制度保证,由于悠久传统它一般仍以经明行修、才优能殊者为察举对象,且有“试职”之法、策试之制;同时它又被九品中正制与“清途”压抑在相对较低的地位之上,由秀孝察举所得之乡品一般在二、三、四品之间,并无优遇;策试后只能拜七品之议郎,八品之中郎、郎中,这是权贵子弟凭“赐官”即可轻易获得的。因此,使高门权贵子弟修身励行,务学勤职,自郡县吏职仕起,依才行功次与寒门单贱同应察举,经严格考试任为“散郎”,自然是勉为其难的。如果没有九品中正制与“清途”,他们或许也会使察举制适合其需要;但既然已经别有了入仕华途,他们对察举自然大失兴趣了。

当然,士族中还是有由察举入仕之人的。首先,察举曾为汉代仕进荣途,至晋虽已为贵游公子所轻,但形式上仍有相当荣誉,故士族之中一些有志之士,仍愿由之入仕。但士族分子如应察举,那就要合于察举的传统标准,而不能徒以门阀,至少原则上是如此。如新野庾衮,父兄皆贵盛,他却甘心隐逸躬亲稼穑,故察孝举秀又举清白异行,入《晋书·孝友传》;又如东晋之庐江何琦,祖何龛后将军,父何阜淮南内史,从弟何充为司徒,然而他本人苦孝事母,养志衡门,琴书自娱,耽习典籍,故得举孝廉,屡被征召,亦入《孝友传》。又如温峤,“性聪敏,有识量,博学能属文,少以孝悌称于邦族”,为司隶都官从事时敢于搏击贵势,故得举秀才(见《晋书》本传)。

其次,汉魏以来一些经学世家,至此仍多得察举。庐江杜夷,“世以儒学称,为郡著姓”,三察孝廉;秀才卢谌,为汉代名儒卢植之后,“世以儒业显”;秀才王接,“世修儒史之学”;孔子二十二世孙孔衍,“经学深博”,州举异行直言。孝廉须射策试经,秀才对策亦须以经典为本。至晋高门权贵之贵公子多已鄙薄经术、无意章句而竞于玄谈;而有志经学者,仍以经明行修而应察举为常规性仕途。同时,贤良秀才对策是显示才气文采之机会,故文才出众者,多被秀才之举。如潘岳、潘尼叔侄,皆父祖二千石,家族多居位者,二人“俱以文章见知”,皆得秀才举。

最后,士族亦有高下盛衰之别。高门子弟有优越的机会步入“清途”,官位门第较逊者未必就有同等机会。至于所谓“著姓”“豪族”,亦颇复杂,或以世仕州郡,或以宗党强盛,或以屡出名德,或以世传儒术,都可以此称之。早在东汉,就是既有弘农杨氏、汝南袁氏这种官僚世家,也有“身无半通青纶之命,而窃三辰龙章之服;不为编户一伍之长,而有千室名邑之役”的与官僚无干之乡里豪人,还有陈宴这种“贫俭无仆役”、出门使诸子将车的名士家族。《华阳国志》记巴、汉中、蜀、南中等各地郡县均有大姓,如烊柯郡“大姓龙、鲁、雷、兴、仇、递、高、李”之类,然此类“大姓”在当代政治之中有多大影响,就很不相同了。如果仅为一郡一县之望,那与朝廷上贵盛于时的高门华阀相比,显然不能等量齐观。偏于一地的著姓,二三流士族以及门望不够之官僚子弟,如果不能与高门比肩进入“清途”,他们就多以察举入仕。察举员额正是按州郡平均分配的。如安乐秀才张宴,其父不过受叔锡官得乡品五品,然史又记其“家世孝廉”;敦煌索氏,“累世官族”,但在朝廷中并无势力,然而索充为孝廉,索靖、索袭为贤良,索鲠、索绻、索璆、索聿、索琳为秀才,一姓得举者即考得8人。

综上所述,西晋时代由察举入仕者,主要包括以下几类人物:第一,才行功能表现优异之下层士人;第二,蜀吴士人;第三,二三流官僚士

族子弟;第四,明经术、有文采之士人。由此看来,察举在当时较多体现了功绩择优制和从各阶层广泛取人的特点。而高门权贵子弟对察举已甚轻视,他们多由“清途”入仕以维持权势和身份。因此察举之地位,已有相当之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