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正是这一系列隐藏在叙事背后的对话关系决定了小说的情节展开,同时也构建起了复杂的人物视角网络。从叙述者的角度出发,小说无一例外都采用了“第一人称内视角”。堀辰雄擅长借助内视角来展现人物内心世界的创作技巧是一以贯之的,这也是心理小说普遍采用的叙述方式。但《菜穗子》的视角却是交错、重叠,甚至是碰撞的。比如对于三村夫人与森於菟彦的关系,小说叠加了母女两人的叙述,展现了不同的效果。在母亲的叙述里,自己与森先生的爱恋是压抑却炽热的,两人因这段情感无法得到世俗的接纳,先后含恨而死,使之越发显得纯粹。然而在女儿菜穗子的叙述中,母亲的爱更多的是苦涩与犹豫,就如一块无法被消化的冷食,长久地搁在胃里,不知如何面对。天性同母亲一样怀着浪漫感伤情怀的菜穗子,一方面惧怕遭遇母亲这样毁灭性的精神事件,另一方面又渴望被纯粹的情感浇灌。为了躲避浪漫主义者的宿命,她选择匆忙嫁人,期冀安稳的生活。然而随着母亲的去世,逃避的惨淡后果出现了。那亲手建造起来的“避难所”,虽然暂时替她压制住了危险的**,却使她陷入更本质的困境,那就是对整个生命热情的压抑。堀辰雄将《榆树之家》处理成日记体,除了交代必要的人物关系之外,也是为了借着母亲的眼睛去观察女儿迷雾般的心绪。都筑明与菜穗子亦是如此,虽然两人一起长大,但面对都筑明这样一位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菜穗子仍然无法坦承自己复杂的内心,甚至需要对其采取跟对待母亲一样的方式——远远地从他的身边逃开,逃往某一个安全地带。虽然三村夫人和都筑明的视角都是独立构成的,但他们看向菜穗子的目光是一致的。在他们的叙述中,菜穗子是一个自我矛盾的、捉摸不透的形象。反过来,菜穗子看向母亲和少年伙伴,甚至森先生的视线也是相同的,她无法承受他们过于纯粹的精神品质,更多时候,他们使她不得不处在一种两难的境况中。

不过菜穗子之前的朋友们,都很不理解她为何要选这样一个平庸的男子做自己的婚姻伴侣。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摆脱长久困扰自己的不安——两人结婚快满一年,菜穗子仍未觉得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尽管夫家的生活如此平淡而疏离,于她而言,这个家却是再好不过的避难所。至少在当时,她是这么认为的。[3]

但当丈夫黑川圭介以一个绝对的世俗形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又明显感觉到他所代表的整个现实世界对她的排斥,丈夫与婆婆的亲密关系更加剧了她那种“多余人”式的孤独感。现实处境形成了菜穗子“自我孤立”化的观看方式,因为她的视线既无法完全抵达母亲和都筑明,又无法完全抵达丈夫和婆婆。那带着闪躲和徘徊的眼神仿佛在她周围所有人的身上逡巡,却从未作停留。最终,它返回了自身,也只能返回自身。视角的折返与闭合最终指向人物精神上的自我封闭,属于菜穗子的既不是O村与母亲同住的别墅,也不是丈夫在大森的那栋老屋,而是八岳山山脚下的高原疗养院。《起风了》里的“我”也曾陪节子在疗养院里度过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那家疗养院因为爱情与死亡本质上的悖反色彩而同时拥有了闭锁和敞开的双重属性。它在关闭了生的通道的同时,借着死的威胁而完全激发了两人爱的**。这是一种内在空间的打开,它使相爱的人毫无保留地朝向对方,也毫无保留地迎接对方。《起风了》的爱情悲剧实质上是建立在一个理想的舞台之上的,但菜穗子在疗养院中的情形却全然不同。在这个密闭的空间中,她需要独自面对的不是与他者的联结,而是自我内心的悖反性,即对某个“避难所”同时产生的依赖和背叛冲动。为什么无论是O村、大森的家,还是高原疗养院,都无法完全地容纳自己?空间上的不断转换象征精神上的流离失所,这意味着菜穗子对任何一种生活方式及其背后的价值取向都是警惕的。于是,她不得不一再否认自己的本来面目,并通过一次次的离去找到一个可以安居其中的空间,直到那个空间折射出确凿的死亡阴影。疗养院的寂静是噬人的,但同时,也容易引诱人往更与世隔绝的孤寂中走去。

啊,她竟在这孤独的中心获得了不可思议的新生——这样的孤独她简直求而不得。从前,在合家团圆的欢愉里,在婆婆和丈夫的身旁,她感到自己的心被无可言说的孤独束缚。如今,当她必须在这山里的疗养院独自求生时,却在这里初次尝到了生命的愉悦。生命的愉悦?这究竟是病痛的倦怠让自己对诸事都不再执着了呢,还是说,那只不过是生命拒绝被肆虐的病魔压倒,而衍生出的幻觉呢?

时光缓慢地推移,日复一日,并无新事。

实际上,在这孤独却无忧愁的日子里,菜穗子的精神和身体都在奇迹般地复原。[4]

孤独与死亡在一般人看来可能是极为可怕的,然而于菜穗子来说,却充满了安慰乃至**力。要知道在一个彻底的浪漫主义者心中,与现实相悖的一切事物都可能因为这种相悖性而焕发出别样的光芒。孤独与死亡,可能就是这光芒中最耀眼、最难以接近的。因为它们极端背离了日常,背离了人的处世逻辑。一个与世俗相处和谐的人,惧怕孤独和死亡是十分自然的,世俗逻辑会要求人以保存自身肉体与精神的生命为绝对前提;而浪漫主义者身上却带着一种普遍的激进,表现为对世俗逻辑的破坏和背叛。曾试图压抑自己这方面秉性的菜穗子,期望通过与世俗生活的和解,彻底治愈那难以控制的浪漫感伤情怀。然而,当她切身感受到世俗逻辑的局限性,被日常生活的冷漠狠狠回击后,她身上那浪漫感伤的一部分又如弹球一样被弹了回来,甚至带来了更强大的冲击力。独自困守在山中疗养院里的她,与其说是为了治愈疾病,倒不如说是为了彻底释放自己与生俱来的那份忧伤与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