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有极有耐性地守着夏若。

夏若气息越渐均匀,规律,没有皱眉,没有踢被子,睡着和醒着一样乖怜。

四十几分钟后,方知有见夏若暂时没有要醒的迹象,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去卫生间。

他没有乱逛,从卫生间出来就打算回卧室继续陪夏若,他相信夏若一定不愿意醒来第一眼看不见他。

离卧室还有三步时,方知有站在走廊上,猛地对上了打开的大门。

开门的人和他面面相觑。

“你是……”

“……阿姨好,”方知有也被这情况吓得措手不及了一秒,很快反应过来,往前走了一点,低声解释,“若若在睡觉。”

不知道解释了个什么,说完他还笑了笑。

非常尴尬。

但尴尬也要笑,毕竟是第一次见女朋友家长,必须留下好印象——虽然在这种突兀撞见的情况下大概已经没多少能留下“好印象”的余地了。

夏芳先是惊讶,惊讶完又见眼前这个男孩子又十分有礼貌,不像坏人,还喊若若喊得这么亲密,慢慢就稳了稳心神,冒出一个猜测:“你……是方知有?”

方知有有点讶异夏芳知道他,随即想到大约夏若早跟母亲提过,一时又甜又喜,重新郑重地弯腰鞠了一躬,答应道:“是,阿姨好,我叫方知有,是夏若的男朋友。”

夏芳彻底松下气,温婉地招呼:“你好,我是夏若的妈妈。我就喊你小方行吗?”

方知有肯定一声,又说:“阿姨叫什么都行。”

夏芳如此温柔和善,没有摆架子也没有审视他,他倒逐渐紧张地捏紧了手,更有些受宠若惊。

“你别站着,过来坐。”夏芳把手里的挎包放在玄关,笑着看看他,后又看向夏若卧室,“你刚才说……若若在睡觉?你们怎么这时候来了?”

“嗯,她刚睡一会儿。”方知有喉咙动一下,润润嗓子,才将今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夏芳原本拿出茶杯打算泡茶,听着方知有的叙述,手里动作慢慢停下,直到方知有讲完,她指腹在杯沿搓了搓,重新动了动,同时说:“这样啊。”

情绪意味不明,方知有目光随着夏芳背影进厨房,又见夏芳拿着洗干净的茶杯出来,在她把茶叶舀进去,开水冒出蒙蒙白雾时,方知有不等夏芳端过来,自己主动过去接住,静一静,却说:“抱歉,是我没保护好她。”

他有机会阻止今天的事发生,但他没做到,是他疏忽了。

夏芳愣一下,随后失笑地摇摇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神色慈爱又哀伤的望向卧室方向,仿佛想要透过那堵墙抱抱自己的女儿,然而半晌只是沉默,视线迟缓地落回茶里,“要说怪,也该怪我,怪我和那个人……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回忆,没能让她无忧无虑长大。”

方知有抿唇不言。

夏芳请他一起到沙发上坐下。

方知有坐下,轻触了口茶,有些烫,于是把杯子放到茶几上。

夏芳瞧见一笑,再瞧瞧自己双手捧在掌心,叹着打趣:“年轻人就是好,不像我们老了,喜欢这样抱在手里,热乎。小方你冷吗?冷可以开烤火炉。”

方知有:“我没关系。阿姨冷吗?我帮您开。”

“今天……好像是更冷一些。人年纪越大,就越不耐冷,比年轻时不中用得多。”夏芳很柔地笑了笑,侧头望窗外似乎染上几分萧瑟的天,片刻后又转回来,道,“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方知有说着去打开烤火炉旋钮,将它移到夏芳位置边。

夏芳说“谢谢”,又问方知有:“要看电视吗?”

方知有以为夏芳会问他年龄多大、学习如何、将来有什么打算之类的问题,却听夏芳始终不紧不慢,似乎完全不准备评价一下女儿的男朋友是否合格。

他犹豫着说“不用”。

“不用拘束,”夏芳眼角的纹路弯了弯,“难道若若跟你说我是一个严厉的人?”

这误会可不能有,方知有赶忙道:“没有,若若她……在她眼里,您是一位温柔坚强的母亲。”

夏芳吹开茶末,喝一口茶,说“是吗”。

方知有不懂夏芳语气里的似笑似叹,正疑心自己听岔了,敏感过度,却又听夏芳问:“如果我告诉你,我并没有若若口中那么好呢?”

“若若是我的女儿,她自然会把我想得比实际要好。”她说,“如果我并不是你听说的那样,如果我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你会……放弃若若吗?”

方知有双手握在一起,紧了,又松开,最后分别垂到膝盖上,静默地吸入一口气,喉咙打开,尽可能正视着夏芳,说:“阿姨,我是脸盲。”

夏芳略微惊讶地张了张唇。

“但是,我相信自己看到的,也相信夏若。”方知有嘴角提起一点笑,“至于若若,她总不会不相信自己的母亲。您一定也了解她,虽然她有时候有些倔强,还习惯把事闷在心里钻牛角尖,但她心里是明白的,她不会说假话,尤其是……对您和我。”

“您不需要担心。我不会因为任何外力和若若分手。”

方知有想说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和夏若分手,转念一想又发觉这话太绝对,长辈大概不喜欢听,便依照夏芳的提问改了改,显得更加精确可信。

但他顿了顿,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心和嘴,又发誓一般快速添一句:“就算有内因我也会尽力解决。”

他说的是解决,不是调和也不是协商。

在他年轻的眼睛里,明明闪着不屈的光,却是一团暗火在烧,仿佛没有什么矛盾不合能在这场烈焰中顽固生存,没有对未来的恐慌,也没有对当下的不满。

他像要拼尽了这身热血情意去爱一个人。

汹涌磅礴,恒长不息。

这种少年人的刹那**夏芳是不信的,她不曾经历过如此猛烈的感情,也不再有一颗完好柔软的心接受所有发之于口的铿锵之语,话说得再漂亮、再用力有什么用,千句万句都抵不上年月无常。

当年她没机会明白这些道理,后来明白了,记到现在,连对林永江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思虑良久,然而面对方知有,面对那么一双透明澄澈的眼睛,里面除了明亮就是执着,除了忐忑就是坚定,让她一时竟说不出哪怕几个字的奚落或批评。

只有一股酸麻和释然从胸腔涌上眼眶。

夏芳忽然想,大概是因为这样,老天才让这个孩子脸盲。又或是因为命运赐给他不用迷失皮相的能力,才能日久年深,炼出一副坦**心灵。

若若的眼光是对的。她也该相信这个男孩子看穿了夏若的真心,同时也交出了自己的一颗心。

不是因为任何别的,所以也不需要担心那些别的。

和她不同,彻底不同。

夏芳又喝一口茶,任由雾气熏上眼睛,不眨也不避地感到一瞬痛,而后笑了笑,不再接方知有的话,转而道:“若若跟你说过我们家的事吗?”

方知有从等待“判决”的状态中骤然回神,呼出半口气,松松手指,才含糊道:“说过一些。”

夏芳看他一眼,然后了然地笑,“那应该是大致都知道了。”

方知有揣测夏芳的心思,迟疑地,低低“嗯”了一声。

“但还有一些,也许你还不知道,因为那些……大概若若也不知道。”夏芳肩背放松,往后靠着微微陷进软枕里,闭了闭眼,笑意渐渐从脸上僵化、退去,留下一片残垣断壁般的荒芜悲凄,“在若若之后,我失去了两个孩子,第一个是意外,第二个……却是我故意的。”

“我是故意的。”她像强调或暗示似的又重复一遍。

方知有在第一遍就明白过来。他手指不自觉交叉,喉咙紧了紧,知道自己已经不能插嘴。

夏芳说:“从他第二次打我开始,我就在想,他为什么要打我?因为我是他的妻子?还是因为整个家里只有我适合?想来想去,我想不明白。第一个孩子流掉后,我原谅了他,因为我真的信了他的说辞,信他只是一时心情不好,信他不会再犯。事实上我现在不太懂那时候为什么会信。太傻了。”

“他不停地打我,每次保证不会再犯都会再犯,时间一久,我发现我已经不在乎他认不认错或解释什么,我忍着,买药,养伤,等待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降临的下一次殴打。”

夏芳始终半垂着眼,目光沉在杯底,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小心地拉开遮盖回忆的帷幕窥探片刻,减轻那些缠绕进骨髓的痛苦和不堪。

她现在完全无法想象当时是怎么忍过来的。

泥人急了也有三分性,又一次挨打后,她崩溃了,第一次毫无温驯柔和可言地瞪着眼吼想要离婚,不离婚就报警。

“你知道那个人怎么说吗?”夏芳嘴角若有似无地提一下,之后越垂越苦,越垂越恨,“他用若若威胁我。”

那段话像恶魔的诅咒一样困了她很多年,直至今日也记得很清楚。

男人说:“离婚?你是我正儿八经娶来的媳妇离什么婚?离婚你不要女儿了?要离婚可以,你去把当年我给你家的一万聘礼钱拿回来,一分不少还我,我就跟你离婚,若若归我,你走了我就打她,反正是闺女,打死了打残了也没妨碍,我再娶个老婆生个儿子就行了。而且离了婚你能去哪儿?你父母家?老子照样找得到你!”

“还报警?你以为警察管这些鸡毛蒜皮?这是家事,就咱俩关起门来的事,警察要管早管了!你去报警,随便报,要是把我抓进去,我先掐死若若再掐死你,谁都别好过!”

那张脸在夏芳的记忆里已经面目全非,唯有这些边骂边笑快要震碎耳膜的话,想忘也忘不掉。

那时候她太胆小,不敢赌,也赌不起。

惊骇和恐惧让她在一日一日地生活中愈加麻木,心和身体都奄奄一息,摇摇欲坠。

“可是我又怀孕了,我竟然又怀上了一个孩子。”夏芳突然抬眼,凄厉地咬着下唇,哽咽起来,“我怎么能留下这个孩子?我怎么能留下他,不论是男是女,我怎么能让他成为那个人的孩子,让他来受苦……我已经对不起若若了……难道我就要和两个孩子一起一辈子接受他的折磨吗?我做不到,做不到……”

她肩膀颓丧地下垂,想起当时刚得知怀孕的心情,喜悦一闪而过,取而代之却是无尽的害怕、后悔。

她不该和她结婚。

至少不该就此认命浑浑噩噩痛苦绝望地过一生。

“那个孩子刚满两个月,我就已经决定不要他。”夏芳努力让眼泪回去,屏着气,近乎一字一顿地道,“我在家里安了摄像头,也用了手机,我不告诉他我怀孕了,故意惹怒他,让他打我,录视频,录了很多,当作之后起诉的证据。”

那是一场赌博,无关输赢,只决定后路。

当她倒在地上,感到身下有一股熟悉的热意流出时,她心里怀有的最后一丝想让这孩子听天由命的希冀破灭,同时脑袋晕眩,一阵解脱。

包括曝光男人工厂有问题的材料,也是她首先搜集泄露出去,男人向来满意她的懦弱顺从,因此也就不加防备,她轻而易举就在家里翻到了一些无可抵赖的铁证。

两相交加,事情走向如她所图。

她用一个孩子,换了一个能够彻底击垮男人,逃出生天,一劳永逸的机会。

这是多小的代价和交易。

这是多重的残忍和罪孽。

“我对不起那个孩子,但我不后悔,”夏芳竭力恢复平静的姿态,语音中的颤抖却出卖她心底最深处仍然没有熄灭的微小动摇,“我不能再对不起若若,也不能再……对不起我自己。”

所有细节在此刻拼合,补全真相,方知有听完,只能久久沉默。

夏芳花了些时间整理心情和泪水。

室内钟表走过,烤火炉里电流转化为热度发出滋滋轻响。

夏芳拿起茶慢慢喝了几口,似乎想用涩口的味道洗去喉咙里的黏腻,大约觉得合适了,才终于抬眼看向方知有,牵着唇,说:“你现在全部知道了,有什么想问的吗?”

方知有呼吸一凝,脑中百缕思绪交错闪过。他犹豫要不要问、该不该问,如果问,又能问些什么。

最后,他问:“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夏芳维持着看他的姿势,像在打量,似乎才想起对方知有挑挑拣拣评头论足。末了,她一笑:“你会告诉若若吗?”

方知有真的沉思了片刻,然后微微点头:“如果她问……会。”

又等少时,夏芳说:“那也好。”

“我跟你说这些,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你不用紧张。”夏芳放下茶杯,“人上年纪了,容易冷,还容易回忆过去,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唠唠叨叨,你可以当听了一耳朵故事。如果非要有理由,那就算是……一份告诫。”

她坐直了,静静的没有厉色,却全然显示出作为一个女人、一位母亲的尊严,“你现在喜欢若若,若若也喜欢你,我不会插手你们的感情。但人的一辈子太长,你们还年轻,将来走到哪一步都不好说。我只希望,你能记得你今天说的话,还有今天支撑你说那番话的心情,那是你的真心,不要辜负它,让它变得廉价可憎,也不要辜负若若,不要……重蹈覆辙。”

“你说得对,我了解我的女儿,你也了解她。若若不是一个脆弱的、只需要呵护的女生,如果有朝一日你消磨掉了她对你的所有喜欢,她比我有勇气,也有决心,不会像我曾经那样犯傻。”

她话语微停,叹一声:“小方,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世上所有情爱都逃不过这道理,男人爱这个女人时,女人才能说话,不爱时,女人只是个女人;同样,女人爱这个男人时,男人才有名字,不爱时,男人也就只是个男人。

非谁不可的海誓山盟那么少,大多普通人都俗气,爱有限,爱的时间也有限,想要平安快乐无悔无怨,到老到死都还心怀暖意,不能没有责任,也不能只有责任。

这有些难,却很必要。

方知有绷紧了身上每一寸肌肉,全力以赴般深吸口气,站起身,而后毅然弯下,像经过左右权衡深思熟虑,又像从未彷徨动摇过,让气流经过重重关卡从喉间回响在屋内:“我明白。我不会的。”

“谢谢阿姨。”他又说。

夏芳看他的背,弯下时没有一丝犹豫,起来时又挺得那样直。她笑一下,兀自拿起桌上两个茶杯,也起身,说:“冬天茶冷得快,我重新泡。你去看看若若吧,看她醒没有,醒了的话我们一会儿一起吃晚饭。”

她说完,不等方知有回答,径直去了厨房。

方知有默然片刻,转身往夏若卧室走。

一门之隔,外面刚结束一场也许只会发生一次的谈话,里面却安然静谧,像什么都没有经受,美好如初。

方知有放轻脚过去坐下。

夏若闭着眼,面无愁容,似乎还沉浸在梦乡。

方知有没有叫醒她,只是像之前那样看着,无言地阖着唇。

良久,窗外一阵风透过纱窗晃动窗帘,昏黑内一丝光摇摇曳曳,倏忽照住了方知有的眼,也淌过夏若的睫毛,倏忽又消失离去。

方知有注视着夏若,伸手将夏若耳边散到额角的发丝抚下去,柔柔地一下,本该很快收回,他却将手停在了那里。

他微沉地开口:“若若,我们不会那样,不会的。”

“别担心。”

“也别伤心。”

“等你醒了,我们一起吃饭。”

“不急,好好睡。”

方知有收回了手。

又过片刻,他出去告诉夏芳夏若还没醒,晚饭可能还要再等等。

门被关上,**极细微地动了动。极短的一瞬。

极静的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