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女王
这是安默拉被门格尔关进地下酒窖的第十三天。
她现在正试图伸出腿够一下掉在门边的黑面包,手腕上的铁链将她的行动限制在十分狭小的范围内,她身边只有半桶葡萄酒和一抬头就会撞到的雪松酒架。很可惜年纪尚幼的安默拉没有腿长到能将那片面包勾过来的地步,她看着那一小片沾了灰的食物,眼里放着狼一般的绿光。
她快饿疯了,只要给她咬上一口,她愿意割下一片肉来换。
安默拉已经忘了上次门格尔给她投喂水和食物是什么时候,这么多天来唯有饥饿让她印象深刻。她舔了舔嘴唇,感觉皮肤有些干裂,然后她抿了抿,很快就尝到了血液的腥甜味。
那扇窄门后面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安默拉顿时精神振奋,她睁大眼睛看着门把手,可是它没有被转开。
“安?”这声音很小也很谨慎,一阵风就能把它吹散了。
安默拉张了好几次嘴都没有发出声音,她的脖子上有项圈。昂贵的秘银项圈,亮闪闪的,纹路复杂,像艺术品一般。那个项圈上的魔导体会将她的声带震动、周围的空气震动完整地记录下来,她制造的任何一点声音,不管多小,都会被门格尔知道。
窄门外的人没有放弃,而是又喊了她一声:“安,你在这儿吗?”
安默拉沉默着,肚子里空空如也,可是她不能回答门外人的话。
门外的人喊了一小会儿就放弃了,私自到酒窖里来的严重后果连她都没法承担。
安默拉听着对方的脚步声走远,紧紧咬住了下唇。刚刚来找她的是莲恩,也许那家伙已经在这座老屋里找她很久了。安默拉相信莲恩一辈子都想象不到门格尔的恶行。
莲恩是个有着阳光般灿烂金发的年轻女人,她被门格尔买下来的时候只有八岁。那时候的安默拉还躺在摇篮里,被迫接受着门格尔毫无常识的摧残。安默拉隐约记得小时候莲恩还给自己缝过衣服,喂过牛奶。可是没多久她就被门格尔送去了大城市里的贵族学院,与安默拉也渐渐疏远起来。
小时候的莲恩大大咧咧,整天拿着盾和剑挥来挥去,而门格尔则是足不出户,永远面色苍白的样子。这导致安默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男人和女人就应该是他们这个样子的——直到门格尔将近五百年内的贵族女性礼仪全书交给她。
安默拉闭上眼睛,饿得睡不着。
她回忆起很多事情。
莲恩九岁的时候,让她顶着苹果,然后自己用小刀投掷。那个蠢女人信誓旦旦的说不会有问题,可还是把她的脸划伤了。那次事件之后门格尔迅速替莲恩弄到了入学证明,年初就把她赶去了帝都的贵族学院。莲恩走后老屋就只剩下安默拉和门格尔了,他完全不懂怎么照顾孩子,安默拉在他手底下吃尽了苦头。
莲恩十岁生日那天偷偷从学院溜回来,想要和安默拉一起庆祝,可她没能在老屋里找到安默拉。那天安默拉接受了门格尔的第一次实验,她被迫戴上了那个项圈。这个漂亮的有点像项链的东西紧紧地与她的皮肤贴合,里面细腻复杂的魔导纹路与她的神经系统驳接,将她的每一丝生理变化都呈现在门格尔试验台的窥测水晶上。
以后的生活就乏善可陈了。
莲恩的假期通常在帝都贫民窟渡过,她之前有位导师是圣堂骑士,常常带着学生去各种地方行善。而安默拉则开始接受门格尔越来越频繁的实验和禁闭,在他手下学习比以往更加深奥的魔导知识。
最近莲恩好不容易能有个假期能回这座老屋,可是安默拉在她回来之前就被关进了地下酒窖。
坦白来说,安默拉还是很想念莲恩的,她比门格尔好太多了。
“你可以出来了。”
安默拉从回忆中惊醒,她没听见脚步声,可是门格尔显然已经在门外了。这个声音深沉压抑,音调始终维持在一个水平线上,完全没有起伏,安默拉在每一场噩梦里都能听见它。
门锁被打开,门把转动了一下,高大的身影挡住昏黄色的灯光。
“别装死。”门格尔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就像古书里的法师一样。他背着光,可是安默拉能猜测出他面无表情的样子。
“我没有。”安默拉看着自己的脚尖,竭力让自己不露怯,“我只是没力气说话了。”
门格尔走过来,弯下腰打开了安默拉手上的锁链,他身上药水味很浓。安默拉心不在焉地思考这个味道的药剂有哪些,愣愣地缩在原地没动。
门格尔见她这幅样子,有些不放心地伸手碰了一下她的额头。那只手冰冷的,像蛇一样,安默拉打了个寒战。他冷漠地说:“没有发烧,赶快起来回你的卧室,明早记得准备早餐顺便叫莲起床。”
安默拉把锁链从身上扒拉下去,然后从酒架底下爬出来。她拍干净身上的灰尘,感觉一阵头晕目眩,险些又倒了下去。门格尔牵起她,再次确认了一下她的体温:“来实验室,我可以给你注射一点必要的营养元素。”
安默拉顺从地点头。
门格尔放她出来多半是因为食物储备不足了,而他完全没想过自己下厨的事情。
他在实验室里一呆就是半个月,维持生命基本依靠注射营养液和安默拉拙劣的土豆泥。他看上去极为消瘦,颧骨突出,棱角锋锐,但是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安默拉一度怀疑在实验室这样复杂的魔法环境下他的味觉已经完全退化了——当他咽下安默拉做的杀人土豆泥之后,安默拉就肯定了这一点。
安默拉想念莲恩给她做的烤兔腿和奶油蛋糕。而在她幻想的这段时间里门格尔已经将她带到第三层的实验室里。
这座老屋一共四层,第一层是从来没有使用过的客厅和舞池;第二层则是主要生活区,安默拉和莲恩的卧室就在这里;第三层是门格尔的私人地盘,一共有十几个不同类型的药剂实验室炼金实验室还有魔法实验室,莲恩没来过这里,而安默拉十岁之后基本上就住在这里。
第四层空置,里面种满了菜和各种绿色植物,它们是用来吸收三层实验室里辐射性魔法能量顺便掩人耳目的。安默拉的土豆也种在这里,她偶尔会上来瞧一眼。
地下酒窖直接与底层相连,厨房与仓库之间有一个极小的空隙,想办法解除墙上的掩饰性魔法后就能看见酒窖入口了。莲恩去帝都读书之前来这儿偷过酒,门格尔痛骂她一顿然后禁止她踏入这里。后来这里成了安默拉的禁闭室。
“你又走神了。”门格尔皱着眉,眉间有一道深痕,他似乎有些不满,“魔法的使用者必须具有强大的精神力和极为专注的意志力,任何一次分神都会让你死于敌手。”
“这是和平年代,而且我还不是‘魔法的使用者’。”安默拉平静地说道。她走到药剂储存柜边上,隔着玻璃窗查看自己需要的营养元素。她看上去实在是不像一个孩子,这大概是因为门格尔在养育她的过程中从未将她当成“孩子”看待过吧。
门格尔递给她一双手套:“别直视装有魔导药剂的橱窗,我叮嘱过你很多次了,有些药剂的光芒带有污染性……”
门格尔是个非常沉默寡言的人,如果不是涉及他的专业领域的话他可以永远不说话。但是一旦涉及他的专业领域,他的话可以说是没完没了。
“你为什么要在营养液柜子里放具有污染性的药剂?”安默拉平淡地反问,她戴上门格尔的手套,大了一圈,但是并不影响她本身的灵活性。
门格尔摸着自己中指上的黑翡翠戒指,用一种十分危险的口气答道:“别顶嘴……”
“你能说点以‘别’之外的词开头的句子吗?”安默拉取出两管深蓝色的药剂,看标签是已经配置好的,可以直接使用。
门格尔抬高了声音,手上那枚黑翡翠暗沉沉的,他严厉地对安默拉说道:“听着,我现在才觉得你这十三天禁闭关得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安默拉想驳斥他“是啊所以你在一年内关了我一百三十天”,可是下一刻就被门格尔一把按住。他骨节分明的手扣住安默拉的手腕,然后将她想要使用的药剂取走,他说:“既然这么不满那就自己去调配吧,别用我兑好的成品!”
“你多大了?”安默拉嘲讽地问道。门格尔在生活上堪称低能,但是这不代表他能接受来自十三岁小孩子的质疑。他迅速将药剂橱柜合上,然后把安默拉逼退到墙角:“别逼我揍你。”
安默拉觉得他一定没有对莲恩使用过暴力,莲恩只用一只手就能把十个他这体型的成年男子打趴下。可是安默拉不行,她垂着头,终于放弃了和门格尔做无胜算的对抗:“哦,抱歉。”
门格尔是个非常能够控制自己情绪的人,如果他没有频繁地使用致幻药剂,如果安默拉没有无数次不知死活地招惹他,那么他们之间的相处应该和谐得多。
“手。”门格尔用注射器抽出了试管里的深蓝色**,然后冷漠地对安默拉说道,“别耽误我的时间了。”
安默拉撩起袖子,她皮肤苍白,血管看得很清楚,手肘以上的地方有密密麻麻的针孔。门格尔的实验通常是具有伤害性的,最近他用的某种药剂似乎附带有减缓伤口愈合的副作用,所以这些针孔一直留在安默拉手臂上。
安默拉太瘦小了,门格尔只能在她面前单膝跪下,然后才能平视针筒里药剂的水平线。他的动作熟练而专业,速度均匀而迅速,他很快就把两管**全部注入安默拉血管里。
安默拉被饿太久了,根本没力气反抗。而这两管药剂似乎有些奇怪,让她的脑子迷迷糊糊的。这两瓶成品药剂注射完后,安默拉的神色有些恍惚,她感觉血是冰冷的,每一次呼吸都要凝结出冰渣。
她压低声音骂了一连串脏话:“门格尔,该死的……你这个疯子……你刚刚用了什么?”
门格尔牵起嘴角,他常年没有笑容,这个弧度看起来十分僵硬:“你说我不会在营养液贮存柜里放置污染性药剂,现在你应该知道错了。”
这个幼稚的变态。
安默拉在昏迷过去之前只想到这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