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不知此去滦州,连个好年都没过成,直至二月中旬才回京城。

还是被人抬回去的。

若说这人的第六感是最准确的,秦不知接旨的时候心里就生了一阵惶惑,这惶惑伴了他一路。直到被废太子逆贼——废太子遗孤李穆川最得力的左右手,也是南理阿弥的师兄姜竹声一剑穿胸贯腹地扎进来,秦不知心里的惶惑才被剧烈的疼痛所取代。

往滦州方向的追查十分顺利,死在林台寺的除了李安柔的宫女,还有废太子逆贼。

秦不知找人画了逆贼的像,挨个地往客栈等可以落脚的地方去询问,果然叫他问出了线索。有人见过这几个人和一个青年同行,又有人见过那青年带着一个姑娘走了。

据说身后还追着人。

秦不知起初还以为是李安柔遭侠士就走,后头追的是废太子逆贼。

因追到洛西县的时候,听当地府衙报,前一日曾有人在城郊河边斗殴,死伤好几人,从这几人身上搜出逆贼才有的的东西。而杀伤人的那个带着一个姑娘逃了,听描述,秦不知就知道是李安柔。

但谁能想到,带着李安柔仓皇逃脱废太子逆贼追捕的,竟然是一个废太子逆贼呢?!

这人秦不知还认得。

也不算认得,是听说过,远远见过一面。

那是废太子遗孤李昭南的左膀右臂,是南理阿弥的师兄——姜竹声!

但从武功这一块来讲,秦不知虽然不才,在京中也得掩藏实力,出了外头没人看着,才不必管顾,拳脚刀剑的功夫都在姜竹声之上。

可架不住他落了单,姜竹声又是个狠角色,不像他似的为了活捉他,处处顾忌,想着手下留情。

就这么的,着了姜竹声的道。

那一剑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秦不知明明已经瞧见了李安柔要往这头来,想要喊叫出声。那姜竹声面无表情将剑一抽,甩掉上头的血,再将秦不知一推。

剧痛像一只大手,捏紧了秦不知的喉咙,叫他一个音都发不得。

从草丛的空隙中,秦不知甚至能看到姜竹声往前疾行了几步,拦住了探头看向他这儿的李安柔,将人柔声哄走。

留下趴在草丛中血泊里的秦不知。

秦不知痛得憋屈,看李安柔心甘情愿跟着姜竹声走的乖巧模样,哪儿像是被胁迫的人?

怎么他们的小公主难道是自愿跟废太子逆贼勾结在一起的吗?林台寺的事情难道是她做的?兔子一样的定安公主,有那个胆子?

她又图什么?

日头正盛,照在身上极暖,秦不知却觉得自己的体温在顺着胸腹中间的那个小洞泊泊流出的鲜血,往外流失。

也许再过一盏茶,他就要默默地死在这儿。

这一仗,真是输得不甘心啊。他的功夫是在姜竹声之上的,姜竹声一直就落在下风。

但自李安柔一路唤着一路寻过来后,姜竹声就突然吃了什么大力丸似的,力求速战速决。

敌方先急,对秦不知来说是其实是个好机会,可他不知道为何闪了神,在听见李安柔的声音之后,就有些……不太愿意定安公主回京。

前日来的密旨,他的李皇舅舅大概是为了鞭策他尽快找到李安柔,信里竟隐约提了当年两小孩玩过家家,他扮爹李安柔扮娘的事情。

看起来好像只是一个老父亲对爱女的急切思念,在秦不知看来,却好像是……

这难道是要他去做驸马,娶李安柔不成?

那春风怎么办?

看密旨的当下,秦不知脑子里就闪过这个念头。在跟姜竹声对打、听到李安柔声音的时候,秦不知心里还是闪过这个念头。

就这么一恍惚,姜竹声的剑就刺了过来。

秦不知倒伏在草丛之中,耳听风簌簌地刮,止不住地后悔今日竟然是单打独斗的,没带上左右骁卫。

要是他死在这儿,尸体要烂成什么样才会被人发现?

谢春风到时候看到他的尸体,还能将他认出来吗?

她会不会嫌他丑?

他是看过人的腐烂尸身的,确实是越发丑得叫人作呕的。要么他总是见到死尸就昏呢?

这样也好,眼睛一闭,他也就见不到自己的死相,也不会被自己恶心得昏过去。

可是春风怎么办?

他如果走了,春风怎么办?

她不见得需要他照顾,不见得需要他陪伴。一直以来只有他固执地觉得春风需要他在身旁。

她太刚直,又是一个女子,想在京都府中往上走,却因性格和女子的身份止步在百户。他还想着等定安公主这件事情结束了,他拿着这个大功去请李皇将谢春风调到左骁卫,调到他麾下,叫他给她一个平台和机会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呢。

他哪里看不出谢春风那一颗为百姓安宁的赤诚之心?

可是他如今要死在这儿了。

“不行啊,这可不行啊。”

秦不知喃喃低声道,忍着重伤的疼,想弓身起来却办不到,喘着粗气耐着疼,用一双手臂往前奋力攀爬,匍匐着向前走。

这儿离官道不远,他只要爬到官道那儿就肯定有救。

又或者只要爬出这片草丛,被人看到。

眼前星星点点的白光,逐渐在他的视野里点亮。那些白光可讨厌,点亮了就遮挡了他的视线,并且越聚越多,叫秦不知眼前都是大片的白茫茫的光,前路都已经模糊不清。

“春风啊……春风……”

秦不知闷声和着疼,将碰到僵尸当夜听到的歌声轻轻唱出来。

他得为了春风活下去。

秦家三个儿子,死了他一个没用的小儿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春风……春风虽然还不把他当做家人,甚至可能连朋友都不是,但……但他就是想为了春风活下去。

秦不知奋力往前攀爬,草地硌得慌,也许不是草地,而是那行动之中被扯动的伤口。

他甚至觉得那伤口在越拉扯越大。会不会到最后,人家看到的是肠子流出,在身后拖了老长的他的尸体?

秦不知疼得想哭,眼前白花花一片,又倏地漆黑,耳畔尽是嗡嗡鸣声,他什么都看不着,也什么都听不着,不知道自己爬到了哪儿,会不会爬错了方向。

可是,春风啊,他要为了春风活下去!

“哎!秦小世子!找到了,在这儿!”

嗡鸣声中,秦不知听到下属大声喊叫,有人将他翻了过来,捂住了他的胸口。

得救了。

春风,我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