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葵歌抱着孩子倚在窗边的时刻,往往是卯时。
听音坊三教九流汇聚,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唱曲儿的、杂耍的、暖人生意的,鱼龙混杂,是从早到晚地热闹。一天里也只有卯时这种夜夜笙歌的睡了、白日上工的才起的时辰,才显得安静些。
那时辰,坊中大部分人都倦怠,对旁的事情就不会太留心。
比方说那天的肖如月,在藏恩楼忙活一晚上,卯时才得歇息。一身骨肉又酸又疼,哪怕这会儿有锣在她耳旁哐哐敲,她也只想倒头就睡。
藏恩楼房间十八个,她是藏恩楼的妈妈,爱睡哪个睡哪个。但——
“千不该万不该,我那天不该睡三楼临街这清繁间,我要是不去,也不会见着那东西,晦气了一整天。”
肖如月像闻到了什么难忍的臭味,手在鼻前扇风,眉头皱着,仿佛想到当日场景仍旧是叫她觉得恶心。
清繁间是昨日秦不知待过的,他大哥把他从那儿扔过来,和刘葵歌这间房窗对着窗。
秦不知踱到窗边,看向对面,将整座藏恩楼尽收眼底。
藏恩楼和听音坊别的花楼不一样,临街雅间的窗户开得极大,高近层顶,低至人膝,寒冬腊月也大开窗扇。肖如月又不吝灯火,将藏恩楼内里照得亮亮堂堂的,里头的歌舞表演在外头也能一览无余。
今日不营业,藏恩楼也就没有平日的灯火辉煌,临街只有三间房点着灯,一间没人,一间有舞女在排演,还有一间,有人在里头整理乐器。
秦不知间间房看过去,身旁突然有声音一响,将他吓了一跳。
“对,就是这儿,抱着个孩子,靠在这儿。”
肖如月边说,香软的身子靠过来,将秦不知往窗边推去,也不顾及男女大防,亲亲热热将他挨着挤着。
偏窗边放着一张椅子,秦不知原本倚在一旁,被肖如月一挤,膝后弯打在椅子扶手上,便这么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偏肖如月打蛇随棍上,随着他这一倒也跟着倒,扑到他怀里头。还就这么坐在他腿上,眨着柔媚的大眼将他多情看着。
秦不知如临大敌,面上一窘,立即看向谢春风。紧接着将肖如月用力一推,自己则从她身下的空隙滑到一旁地上,站起身来高举双手,往后退了一步,脊背紧靠墙。
活像肖如月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女鬼。
“春风,我可没……”
秦不知嗫嚅出声,委委屈屈将谢春风看着。
谢春风撇开眼,心里烦躁。
他有没有被别人轻浮,或是轻浮了别人关她什么事情?做什么总是一副忌惮她多想的姿态?真是叫人烦。
“吆,倒没想到秦小世子是个怕娘子——”说着有意一顿,看谢春风又窘又怒,肖如月促狭道,“怕惹姑娘家生气的人。”
谢春风不耐烦偏头,不看肖如月。
她也知道自己嘴笨,这在风月场所打滚的肖妈妈,处处透着对她的揶揄和不怀好意。
倒也不是真的不怀好意,就是那打量她、试探她,句句话里都要给她什么暗示似的模样,叫谢春风直觉想远离她。
论嘴皮子,她哪儿可能是她的对手?
但她谢春风只是嘴笨,不是傻,她看得出来肖如月对她有企图。可她一没钱,二没权,也不是一副好样貌,肖如月能图她什么?总不能将跟着她的鬼魂领回去。
肖如月有趣看了谢春风半晌,也不多调戏这一双人,站到窗边,又坐上窗边的椅子,支肘撑着脑袋,将自己的藏恩楼看着。
“我头一次看到她,吓一跳。我还当她后悔没进我藏恩楼,见我藏恩楼这般热闹,心里生了恨意呢。”
天要亮不亮,那日卯时,藏恩楼清繁间窗扇大开。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京城的秋日清晨只有阵阵湿润的风。
肖如月打着哈欠耐着宿醉的头疼,跌跌撞撞滚进清繁间,眼帘之中冷不丁闯进一个纤瘦的人,吓了一大跳。抬眼望去,见着是站在对面窗后的刘葵歌。
哪儿是人家闯进了她眼里,分明是她闯到了人家的晨间梦游之中。
肖如月想着这是一个没有择良木而栖的人,心中对她没有龃龉是不可能的。因此也不管人家看没看着她,暗暗啐了一声,也不打算同人家打招呼,就着滚进房间的姿势,房间一角的软塌滚去。
“我本来还以为她抱着的是个什么东西,比方说一把琴啊一只狗子啊什么的,但没想到,我上了床后又瞥了一眼,竟然看见那是个孩子。”肖如月这般道,又嫌晦气地哼了一声。
软塌临在窗边,不管是对面的还是外头的都看不着。肖如月畏寒,上了床,又不得不起身去够软塌一角的丝被。
这一起身,就将对面的刘葵歌怀里的东西看了个一清二楚。
不过是个面色青紫的孩子。
肖如月微微稀奇居然有花娘敢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出来卖艺,脑后才沾枕头,倏地惊出一身冷汗,一丝睡意都不再有了。
一个孩子,一个面色青紫的孩子?!
肖如月急忙又起身,尽量贴着窗沿不着痕迹地去看。
刘葵歌没发现她。
刘葵歌只顾抱着那面色青紫的孩子,面无表情,甚至是有些冷漠地看着下头。
没一会儿,她像是抱累了,将抱着的孩子换了个位置。
这一换,那孩子歪歪斜斜的脸就这么面冲这肖如月来。
“哼,想老娘行走江湖多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没见过,偏偏没见过有人抱着一个腐坏的孩子,当一个活的孩子一般抱在怀里哄着。”肖如月闭紧眼,惊怒后怕,“那孩子死得不能再死了!一张脸涨得青紫,脸皮都耷拉下来,一只眼珠子都已经爆了一半出来了!鼻子里嘴里流出来的都是黄的水,你们说,那不是尸水是什么?那不是尸水是什么?!”
回应肖如月忿忿斥骂声的,是秦不知冲到屋外的一声呕吐声。
秦不知想象力丰富,肖如月说的又生动,她比划动作的时候,那腐坏的孩子好像就在她的怀中。秦不知扶着栏杆干呕两声,双腿软得出了一身冷汗。
“秦大人?”
楼下院中,美英小丫头抬头将秦不知看着。
秦不知一抹额上的冷汗,忍住浮上来的眩晕,心中庆幸还好方才将美英赶出去了,摆摆手道:“没事,我没事。”
虚软着步子折返,对横梁上头的红纱竟然有了一丝畏惧。
刘葵歌到底是不是正常人?正常人能干出抱一个死了的孩子看风景的事情?
谢春风看着墙角的刘葵歌,注意到少年新郎往旁两大步,和刘葵歌拉开了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