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后的针已经取出来了,谢大人这会儿若是觉得头昏头疼,是正常的。”
年妙春细声细气,这般柔声同谢春风说。
脑后的针?
谢春风不明所以,抬手要摸脑后。抬手的时候,才察觉枕骨处确实有一点点发着疼的地方,疼痛深到了脑髓里头,但也只是深深浅浅的,一下一下地疼。
秦不知握住她的手指头,协助她准确摸到针扎过的地方。
“你这儿被人钉进过一根长针,两寸半长。”
谢春风错愕,“被人钉过一根长针?”
还两寸半那么长?!她竟然还能活?
年妙春笑着将小桌上的一个碗取来。碗中有水,水上飘着一根带血的长针,是金制的,比寻常缝衣绣花的针要粗上一些。
谢春风迷迷蒙蒙,觉得自己好似漂浮在云端,不真实。
如今这是梦境么?她怎的短短一觉醒来,就有人同她说从她脑子里取了一根针出来?还这么长?
谢春风难耐捂住额,额际突突跳动,一时半刻想不明白,分不出是现实还是梦境。
这当真是只过了一个早上么?她当真只睡了一会儿么?
“什么时辰了?宓妃娘娘当真还在秦府么?”谢春风攀住秦不知的手臂,方才不觉得明显的疼痛这会儿加大起来。手上一痛,抬眼看去,是年妙春持着银针,扎进了她虎口的穴道之中。
“谢大人莫多思多想,好好静养一阵子。我开几服药,每日按时按量煎服,不出十日,谢大人便能再度生龙活虎地追逃犯去。”
年妙春安抚笑着,轻轻捻谢春风手上的银针。
谢春风耐着头疼,看那满脸戾气的王二。不,应当是郎家大公子——郎林同。
没等她发声,那郎林同率先不耐烦抢了白。
“行了吧,这儿没我什么事儿了吧?我可以走了吧?”
语气呛人得很。
年妙春好笑回头看他,“成成成,多谢二大爷,要不是有您指出那准确的位置,谢大人这针可取不出来。您要还有忙的事情,您尽管忙去。”
郎林同听闻这话,却没动,横眉竖眼,固执看着秦不知。
秦不知默了一默,“你现在过去,也没什么用,她是逆贼,又是废太子遗孤,陛下不会放过她的。”
郎林同漠然一挑眉,“秦小世子这是要说话不算话?”
秦不知又默了一默,低声又快速道:“在临北城。”
郎林同不多话,转身就走。
秦不知高声又提醒,“陛下已经亲征,你除非能比陛下早一步到临北城!”
没人应答。
年妙春笑着摇头,“哎,他脑子被针扎过,就是这么个臭脾气,你别在意。”
说罢,起身作揖,微笑告辞。
秦不知交待奴仆送客,叫谢春风再躺一躺。
雨水倾盆直下,房外的空气被洗涤过一般,新鲜灌进房里。谢春风吸了吸鼻子,察觉出一丝凉意,心念一动,在秦不知的搀扶下,走到窗边看外头的雨。
黑云压城,将云里的雨水挤尽,渐渐呈现一个灰色。谢春风看了半晌院中的景致,又是陌生,又是熟悉。
背后有暖意袭来,温热的躯体贴紧她,是秦不知将她全然拥入怀中。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谢春风低声问秦不知。
“还好,只是从昨天午后睡到了今天午后。昨日早晨,年大夫将你脑后的银针取出来,原本想着你还要个两三日才醒,没想到你今天就醒了。”
秦不知下巴搁在谢春风头顶,柔柔摩挲。
若是不醒,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年妙春的这句话,秦不知没和谢春风说。
“昨日早晨?我昨日早晨,不是……不是在秦府里头待着,昨晚去草药铺追查孩童失踪案的么?”
谢春风脑子混沌,模模糊糊只想得这些事情。
秦不知轻笑一声,“年大夫说,你丢了些记忆是正常的。我们还担忧你会跟郎林同似的疯疯癫癫,但你瞧,你只丢了这小半个月的记忆,真得感谢老天爷,感谢老天爷。”
秦不知收紧双臂,担忧后的放松和心疼都体现在这力道上。
“那……那你方才说,宓妃还在外头等……我们不是要进宫去,查普昌宫的僵尸的吗?”
谢春风说得不甚肯定。
她的记忆停留在要去普昌宫查僵尸那天,但听秦不知的话,那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
“普昌宫的僵尸已经清除干净了,你不记得了,还是你发现的僵尸窝点,一把火把僵尸全烧了的。”秦不知轻慢道,担心谢春风站得久了,长腿一挑旁边的凳子,坐下后,将谢春风拉到他腿上坐好。
“我烧的?僵尸是谁放到宫里头的?”
“是万辛。”秦不知道,“他当年得窥《舆记》,想按照上头的法子造出活死人、肉白骨的长生肉,叫普昌宫那位宁娘活过来。这么多年,他用尽了各种法子保存宁娘的尸身,又假借天威,暗中从各地拐来孩童,犯下那些惨无人道的罪行。这些,李昭南都查明了。”
谢春风叹了口气,“我当年也是被他拐来京城的。”
秦不知轻抚她的背,叫她靠在他肩上。
“你和陆汀都是。只是你义父吴敬春见你小小年纪武功高强,有心留你,和万辛谎报了你的生辰。你义父又怕你跑了,自己找回家去,就找人用金针封了你脑后一穴,将你过往记忆全都封住,就像他当年封了郎家大公子的脑子一样。郎林同瞧见了他们在行的拐卖儿童的勾当,这才被封了脑,但歪了针,所以郎林同才痴傻了,还误打误撞跑出了京城,不知道怎么流落到了南理。”
若然,他和谢春风也只是万辛在炼制的长生肉中的一团。
“你替郎家四姑娘牵回她的魂魄,郎林同认出了你,不然我们也不知道你的脑后也有针。”
“那么多孩子……”
“万辛一直在试,从来没有试验成功过。《舆记》有残缺,炼制的法子并不完整,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试。”
这也是万辛的执念。
而这一切,都是程家诺供述的。
程家诺得万辛的栽培,专为万辛行那些龌龊的、令人发指的勾当,包括杀害三皇子玄黄这件事情。
“宁娘被万辛养得几乎要复活了,三皇子玄黄痴迷她,同她说话的时候,宁娘是有反应的。万辛怎么可能叫他多年的心血被玄黄捡了便宜?玄黄又在普昌宫撞见僵尸,玄黄聪明,结合宫里的传闻,推断出是僵尸是万辛造的,玄黄要禀告圣上,偏偏被程家诺拦截。这样一来,万辛就动了杀心。”
谢春风眼眶微湿。
“你已经和玄黄告别过了,他放了所有,已经投胎去了。”秦不知拍抚谢春风的背,自然在谢春风额际落下一吻。
秦不知又道:“万辛已经伏法,和他有牵连的一众大小官员正在被李昭南挖出来,京都府在其中也出了不小的力气。你这执金吾指挥使也要赶紧好起来,执金吾还等着你入职呢。”
谢春风又愣,“我?指挥使?”
秦不知笑看她眉眼,“你查办僵尸案、孩童失踪案有功,才哥儿快了我一步,跟陛下要你,擢升你为执金吾指挥使的调令第二天就下了。”
谢春风受宠若惊。
秦不知笑着感叹,“你可是十六卫头一个女官,春风,你可真是了不得!”
谢春风双目发热,鼻尖一酸,落下泪来。
秦不知便刮她的鼻子,取笑她,“你瞧你,圣旨下的时候已经哭过一轮,这会儿还要哭一轮?”
谢春风羞赧将脸埋到秦不知怀里,又再想起他的魂魄来。
“你……好了?”
眼眶和鼻尖微红,眼下挂泪,卸下了之前那铁面女巡捕面具的谢春风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此刻有多惹人怜。秦不知心头微微一动,额头抵上她的额,呼吸同她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走丢的那缕魂魄,你叫那瞎眼的老头鬼给我寻回来了,你是个傻姑娘,你还想用你的命去和山鬼阿魓换。”
这鲁莽的小娘子当时是怎么同那一肚子坏水的山鬼阿魓周旋的,秦不知没说。一张嘴没法行两件事,谢春风只知道自己被秦不知好好待着。
更何况,她已经想起自己家在哪儿了,只可惜的是,双亲早就在她被拐之前过世。若非只剩她孑身一人,拐她的人牙子也万不可能得手。
“陛下昨日开拔临北前,已经下了圣旨赐婚。怕你情绪起伏,影响年大夫取针,我就没有同你说。”秦不知低声道,小心觑谢春风的脸色,生怕她有一丝一毫的不愿意,“你若是……不愿意,我……”
我什么,秦不知压根就不敢说下去,半晌,苦笑出声,嘟囔道:“那也晚了,我可不想放。你若是不愿意嫁,那……那就只能我来抗旨了。”
谢春风好笑看他,“你打算怎么抗旨法?”
秦不知垂着眼,发个孩子气,“我找根绳子把我自己吊死,反正你能看见怨魂,从此以后,我就跟在你——”
双唇被手一捂,秦不知抬眼,撞进谢春风柔柔的眼中。心里一软,气话也再讲不出来。
“普昌宫杀僵尸那晚,你说你愿意嫁给我的。”掌心下的嘴委委屈屈,还是嘟囔了这么一句。
谢春风噗呲一声笑出声,双臂缠上秦不知的颈子。耳鬓厮磨,只觉得向来空洞的心被填得很满。
“来年春日吧。”谢春风轻声道。
贴在她耳畔的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哽着声低声重复,“来年春日,二十里红妆迎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