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不知哪里敢忘记，见着谢春风沉在水中只剩一个后脑勺的惊惧，哪儿比得上碰到谢春风之后所见景象的惊惧？

姜小子脚程快，不过小半个时辰，老锦便被他拽到秦不知房里来。

老锦手足无措，瑟瑟缩缩，连声“哎呀”着：“我这今日干的都是粗活，怕弄脏了你们府里的东西。”

秦不知靠坐在床头，背后垫着好几个摞起来的软枕，笑着斥骂他：“你这说的什么糊涂话，我这房间里的东西怕还没有你面摊的家伙事儿金贵。”

老锦一瞪眼，“你这说的又是什么糊涂话？你房里什么东西不比我那破面摊上的锅碗瓢盆金贵？”

秦不知气笑：“你那面摊上的，那可都是能生米能生面能生钱的家伙。我这府里头，哪儿有有哪些本事的家伙？”

老锦嘟嘟囔囔，秦不知叫他坐，他也不敢坐，将双手袖在袖中抱着，同秦不知道：

“你们家这小子说你找我有急事，我可才来的，下回你要叫我来，八抬大轿我也不来。给你们秦家丢人。”

秦不知莫名其妙，“什么丢人？”

老锦想了想，笑了一声，“嗐，也是，谁家还没几个穷亲戚？”

秦不知用力皱眉，怒道：“老锦，你说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我秦不知交朋友，从来也不看对方出身地位。你当年拼死将我从贼人手里救出来，那可是我过命的大哥，要论起来，我秦不知手里的东西有一大半可是你的。”

“我的？”老锦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的就是你的，怎会是我的？”

秦不知道：“若不是你救我性命，我老早死在贼人手中了，哪儿能有命享那些东西？我说是一大半，那还说少了。”

老锦突然讪讪，挠挠头，“嗐”了一声。

秦不知严肃道：“先说正事，我找你来，真是有件正经事情要谈。”

姜小子按照秦不知的示意，给老锦搬了张椅子，靠在秦不知床边，好让秦不知能同老锦面对面。随后便退了出去，将门关好，谁都不给进去。

这神神秘秘的严肃样子，倒叫老锦既窘迫又紧张，还有按捺不住的兴奋。

“怎的了？是出了什么事情？”

秦不知想了想，道：“我前几日，劫了天牢。”

老锦吃了一惊，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横眉竖目，立即转身去看房门方向，做出一副护卫的气势。

“多少人？是执金吾还是京都卫？你这伤就是劫天牢伤的？”

秦不知莫名其妙，看着老锦全然将他护在后头的后背，“什么什么多少人？”

老锦戒备对着房门，“劫天牢那可是死罪。不行，你不能再待在京城，跟我走！”

说罢，老锦转身要搀起秦不知，并低声道：“我带你从万民坊那儿走。万民坊的水道可直通东剫河，没多少人知道。出了东剫河，我带你去桂陇，桂陇是我的地盘，你——”

秦不知心头一凛，反手一攀老锦的肩膀，止住他，面色穆然，“你怎么知道万民坊的水道可直通东剫河？”

两年多前南理阿弥法场劫囚，带着许之还逃到了万民坊里。万民坊当即被言照清领着执金吾全数包围，连狗洞都有重兵看守，但最后还是被南理阿弥逃脱。

南理阿弥当时走的，便是万民坊的水道。

水道之后被言照清和京都府一同封得不能出入走人了才是，老锦怎的知道这一桩？

老锦眉目间闪过一丝戾气，很快掩盖过去，同秦不知道：

“这不是当前的要紧事，赶快走，不必带银子，银票，银票带多些。我那儿有，快走。”

老锦一扯秦不知，没扯动，正是恼怒时候。看秦不知一脸正经看着他，一副要刨根问底的模样，更是恼怒。

“劫天牢是死罪！官府查到你这儿，你的人头可得落地！”

老锦压低声音，声音闷在喉中嘶喊，恨铁不成钢似的。

偏生他就是拽不动秦不知，这会儿这小世子犯倔，跟头被拴在磨上拉不走的驴似的。

“老锦！”秦不知反倒将他拉扯坐回椅子上，“你是怎么知道万民坊水道可通城外的？你走过？”

老锦恨恨道：“京城哪个讨饭吃的苦哈哈没听说过？这么多年多少人都从那儿逃出城去？别磨蹭这些有的没的，赶紧跟我走。”

是听来的。

秦不知无端松一口气，捂着伤口靠回床头。

“我虽然劫了天牢，但是不碍事。圣上没有怪罪。”

老锦的脸突然变得古怪，“皇上没有怪罪？”

秦不知点头，似乎觉得哪处不太妥当，“我劫天牢当日就同陛下负荆请罪去了，天牢这案子有内情，陛下暂时没有降罪于我。”

嘴上说的虽然是暂时，秦不知却知道，这件事怕就这么了了。

老锦面色持续古怪，好像吃了个瘪，默了半晌，才悻悻坐回椅子上，脊背不自在挺着，坐了一会儿，眼神飘出去，发起愣来。

秦不知没将他这不如常的模样放在心上，同老锦道：

“我要说的是，我劫天牢那日，在天牢里头见着了许多……许多鬼。”

老锦仍兀自神游，随口敷衍应了秦不知一句，“天牢死过那么多人，可不得都是鬼么？”

秦不知想了会儿，摇摇头，“不一样，不一样。老锦，哎……老锦！”

秦不知一喊，叫老锦回过神来，眉间隆起，不满被打断思绪似的看着秦不知。

秦不知也不在意，道：“你还记得我先前问你有没有看着春风那儿有东西，你说有。”

老锦不否定，道：“自然是真有，我看着了。”

“我自然是不会怀疑你这一双眼的。”秦不知赶紧道，“但是你就没想过，我怎的也能看着？”

老锦却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人有时运不济的时候，或是阴气旺盛的时候，都能见着的。”

说罢，不甚肯定，去翻秦不知的眼皮，又将他的袖子拉起，看他的肘窝，皱眉轻轻啧了两声。

秦不知赶紧更靠近他，低声道：“老锦，是春风。我碰了春风，我才见着那些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