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家?”徐大人背着手在书房里踱了几步,回头望着幕僚杭先生问,“城南池家?上次送赈济粮的那个池家?”
杭先生点头:“没错,大人好记性,就是这个池家。”
徐大人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池家攀上了太子是松州府人尽皆知的事,楚王来了之后大肆铲除太子的势力,会对池家动手不稀奇。
他蹙眉问道:“这次他们给池家安了个什么罪名?”
杭先生缓缓道:“说池家祖上一妇人与一反贼的祖上有亲。”
“荒谬,这都能算,那我们松州府找不出几个跟反贼没关系的了!”徐大人勃然大怒。
江南百姓时居于此,繁衍生息,数百年下来,姻亲故交遍地,真要扯,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往上数几代也总能找出点渊源。楚王此举莫不是想将江南百姓屠尽?
杭先生苦笑:“不止池家,还有越州通判,台州兵马督监……这些哪个又是真的与反贼……最后还不都因为与东宫那位走得近而被下狱了,更逞论一个商贾之家!”
连官宦都不能幸免,更别提池家这样的商人了,楚王要弄死他们跟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
徐大人眉头蹙得越来越深,手重重地砸到了桌上:“难道就要任由他们颠倒黑白、祸害无辜?”
徐大人是纯臣,太子赈灾,他全力配合,晋王平乱,他鼎力支持。
他不站任何一个皇子,只是办好朝廷交给他的任务,履行他身为松州知府的职责。他不愿意掺和到夺嫡斗争中,但现在不平之事眼睁睁地发生在自己面前,他若是置之不理,装作没看见,那与楚王之流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池家还是松州的子民,身为松州父母官,他有责任还他们一个清白。
杭先生知道徐大人的性子,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了一些,低声道:“大人可是打算救池家?”
徐大人叹道:“越州、台州非松州辖下,我管不了就算了,但池家乃是松州的子民,还曾为赈灾出钱出力,我若见死不救,只怕会寒了不少人的心,我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池家虽说是太子的人,这次赈灾之所以如此卖力也是为了在太子跟前表现。但他们利用旗下的船只四处购买平价粮,缓解了松州的灾情,帮助松州百姓度过了难关也是不争的事实,松州越州不少百姓记着他们家的恩情。
做了好事,不但没有得到任何回报,还要锒铛入狱,有没有天理了?
杭先生琢磨了一会儿说:“大人不妨找晋王一试。属下观楚王颇听晋王的话,晋王是个明事理的,若有他出面,此事应有回旋的余地。”
对比楚王的暴戾任性,晋王不愧是大皇子,为人处世要好很多,一到江南便获得了不少当地官员的支持。
但就是因为如此,徐大人才更不想找他。
晋王如此通透的一个人,江南发生了这么多冤假错案,楚王天天在做什么,他一点都不知情吗?
徐大人不想将人心想得太坏,但有时候事实就是如此。
只是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池家出事,权衡了一番,徐大人还是去找了晋王,只要晋王还要脸,管这事,池家的事就能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
晋王抽空见了他:“徐大人,请坐。”
“谢殿下,臣今日来找殿下是有一事相求。”徐大人行完了礼就直接切入了正题。
晋王笑道:“大人请讲!”
徐大人说:“松州、越州此次的旱情得以缓解,百姓得以存活离不开松州城南池家的支持。自灾情发生后,池家开仓赈灾,又多次派遣船只南下北上购买粮食,赈济百姓。因此臣斗胆,请晋王殿下出面放池家一马。”
晋王摁着额头:“徐大人的来意我清楚了,不过这个池家犯了何事?如今在哪儿?”
徐大人简单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晋王听完后笑道:“这里面许是有什么误会,下面的人抓错了。这样吧,回头等五弟回来了,我帮你问问,徐大人尽管放心。”
见晋王如此好说话,徐大人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行礼:“如此就多谢晋王殿下了。”
得了晋王的承诺,徐大人便回去等消息了。
只是左等右等,非但没等来好消息,反而等来了一则噩耗:三日后,监狱中关押的一众反贼同党将于菜市口问斩。
得知此事,徐大人的胡子都气歪了。
若说池家为太子效力,成为了楚王的眼中钉,除之而后快,那也还算说得过去。
可其他人呢?
徐大人这两日翻看过监狱中这些人的卷宗,这些都是松州的富商大户,基本都是做买卖的或是家里有千亩良田的大财主,跟太子半分关系都没有,跟反贼自然也没什么瓜葛。
甚至其中三家还被反贼冲入家里打劫过,差点丢了小命。
说这些人与反贼勾结,未免太可笑了,当他们都是傻子吗?
徐大人气得将卷宗摔在了桌上:“岂有此理,人命在他们眼里就如草芥吗?”
他提笔想写奏折向皇帝反映此事,可一落笔又想,等信送到京城这几百人早丢在乱葬岗了。到时候陛下若是追究此事,估摸着也是推个替罪羔羊就完事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想救下这些人的性命,往京城送信行不通。
徐大人没了写信的心情,放下笔转而去了监狱。
池三爷一看到他,连忙跪下行礼:“草民池正业参见大人。”
刚接到三日后问斩的消息,他本来都要绝望了,不曾想知府大人竟然来了。池正业一下子看到了希望,激动地跪下,希冀地望着徐大人。
牢房里其他的池家人,还有临近几个牢房的犯人全都跪了下来,跟见到了救星似的:“徐大人,徐大人,救救小的……”
“徐大人,草民不识那反贼,草民是无辜的,求求您替草民做主啊!”
“徐大人,都说您是徐青天,您救救我们,我们真的是无辜的!”
……
面对这一声一声的苦苦哀求,徐大人心里颇不是滋味。
身为父母官,他本来就有保一方平安的责任,可如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治下的百姓蒙受不白之冤,这官做得也委实没有什么意思!
“都起来吧。”徐大人伸出双手道。
池正业推着大家:“都起来。”
所有人都挤到铁栅栏前,巴巴地望着徐大人,宛如一只只迷航的小船看到了灯塔。
徐大人这会儿心里也没什么好法子,但他还是扬起笑容问道:“池当家的,你可有什么想法?”
池正业抿了抿唇,手不自觉地抓紧冰冷的铁栏杆。
他知道自己被关进来的缘由,但他不理解的是其他人。比如造纸的关家,跟关家关系甚好精通墨印之术的付家,还有擅烧制瓷器的颜家等等。
大家彼此间经常有生意往来,池正业对这几家也算有所了解,他们素来规矩,怎么会跟反贼勾结?况且关家颜家和平家还被反贼洗劫过,当时这几家藏在密室里才躲过了这么一劫。
楚王应该查过才对,却还是将他们抓了进来,扣上了一定勾结反贼的帽子,若说这里面没点猫腻,谁信啊?
池正业仔细琢磨了几天,渐渐琢磨出了点味道。
若说这几家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便是经过几代人的经营,家资颇丰,一个个都富得流油,而且在官场没什么人脉,是再好不过的肥羊。
若非遇到了徐大人这样正直无私的,即便将他们都砍了恐怕没人会站出来替他们说一句话。
他们这些无辜的人尚且遭了殃,更逞论他这个太子的走狗,不管是为了剪除太子的势力,还是为了池家的万贯家财,楚王都不会放过池家。
意识到这点,池正业已经对保住池家家业不抱什么希望了,如今他只有一个想法。
他跪下道:“徐大人,罪民有罪,恳求举家流放到南越。”
只要能保住一家人的性命,银子什么的没了就没了,以后再慢慢挣就是。
徐大人沉默了许久才说:“我尽力。”
这话听在其他人耳里格外的沉重。
关家、付家、颜家几家也不是吃素的,这么几天,他们已经回味过来了自己为何会被抓,说到底,还是怀璧其罪。
若是舍了这份家业,能够换来一家老小的性命也算值得。否则没了人,有再多的银子又有什么用?
于是几家领头人纷纷说道:“大人,恳求大人流放草民全家去南越。”
南越虽说艰苦了点,可到底远离了这几个皇子,能够保住性命。况且他们听说池家的姻亲谭家,池三爷的亲妹妹一家就被流放去了南越,如今日子还过得不错。
有这么个熟人在,彼此间也有个照应,总比去那等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强。而且南越那地方,不用修筑城墙,也没有什么河堤皇陵等需要修建,料想去了那也不会抓他们去服劳役,累死半条命、
徐大人沉重地点了点头:“好,本官定当竭尽所能,助诸位达成心愿。”
离开监狱后,他直接找上了楚王。
楚王离了京,放飞了本性,整个人歪歪斜斜地靠在榻上,抓起一粒兰花豆抛进嘴里,笑嘻嘻地说:“哟,什么风把徐大人刮到我这儿来了?”
“臣徐云川见过楚王殿下。”徐大人不理他的调侃,规规矩矩地行礼,完全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楚王看他一板一眼的样子,觉得有些无趣,将盘子一推,斜倚着美人枕,懒洋洋地说:“徐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徐大人跪在地上,拱手道:“殿下,臣听说府衙监狱里的囚犯三日后将被问斩?”
“没错,你有意见?”楚王知道他这次来恐怕没什么好事,脸也拉了下去。
徐大人面色不变,继续道:“臣不敢,但据臣所查,这些人勾结反贼的证据不足,臣认为应当将所有证据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复审。”
为避免地方上滥杀无辜,造成不可挽回的悲剧,大景有死刑复审制度。地方上判了死刑后,要将该犯人的档案提交到刑部和大理寺进一步审查,确认证据确凿,没有冤假错案后,然后将批复送到地方,才会正式对囚犯实施死刑。
但这几百人的证据显然是站不住脚的,到了刑部和大理寺肯定通不过,而且还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楚王当然不干,坐直身,怒道:“好你个徐云川,你是怀疑我审案不公、滥杀无辜吗?”
“臣不敢,只是此事涉及几百人的性命,需谨慎处置,还请殿下谅解。”徐大人虽是跪着,但态度却不卑不亢,说话也有理有节的。
楚王气得不轻,指着他说:“父皇下了旨意,凡是与反贼勾结,杀无赦,诛九族,不用刑部和大理寺复审,莫非你是想抗旨不成?”
徐云川仍旧维持着跪姿:“臣不敢,但臣身为松州的父母官,自当对辖下百姓负责。此事牵扯几百人的性命,其中包括了牙牙习语的孩童和耄耋之年的老人,理当谨慎处置。若真是证据确凿,晚些时日杀他们又何妨?”
晚些时候谁知道会出什么变故?
楚王真是恨死了徐云川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恶狠狠地说:“徐大人莫非打定了主意要与我作对?”
这次徐云川沉默的时间长了许多,似乎是在衡量这事。
楚王坐了回去,嘴角翘起,嘲讽地看着徐云川,他还以为这老家伙的骨头有多硬呢,这不一句话就吓得老实了很多。
少许,徐云川再次开了口:“楚王殿下,臣查过,即便这些人身上有些可疑的地方,但也罪不至死。因此臣提议,不若将问斩改为流放南越,永世不得回松州,也能达到惩戒他们的目的。”
若一开始徐云川这么说,楚王肯定不答应,这些人通通都得死,他一个都不打算放过,免得留下后患。
但在报到刑部和大理寺复审与流放南越相比,显然后者更容易令他接受。若是徐云川不依不饶地非要揪着这事不放也是麻烦,不若各退一步。
反正他图的是这些人的钱,流放家产一样要充公,而且去了南越那破地方,一辈子也别想回来了,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妨碍不了他什么。
在心头做了一番取舍后,楚王缓缓开了口:“看在徐大人的面子上,我就放他们一码,流放南越就流放南越,不过此案由徐大人去判。”
这是要将徐云川拖下水。
以后若是查起来,徐云川这个判“冤假错案”的知府也跑不掉。就是为了他自己脑袋上的那顶乌纱帽,他也得将这桩案子弄得天衣无缝。
徐云川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如何不知楚王的限恶用心,但现在想救这些无辜的百姓,他别无选择。
“多谢楚王殿下的信任,臣定不负殿下所托。”徐云川恭敬地说。
楚王松了口,这事就好办了。
未免中间出现什么变故,徐大人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宣判了此案,然后找了容建明帮忙牵线,弄了一艘去广州的船只,迅速将这几百人打包送走。
出发前,徐大人寻了个机会单独见池正业。
“今日你们受委屈了,别的本官不敢承诺,但有朝一日若能还你们一个清白,本官必替你们翻案。”
池正业连忙道:“大人实不必如此。草民知道,草民一家能有今日已是托了大人的福。若非大人,我等已是人头落地,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草民只能祈求老天保佑大人身体康健,官运亨通。”
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让徐大人心里更愧疚了,但他没说什么,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去吧,本官就送你们到这儿了,遥祝你们平安抵达广州。”徐大人背着手道。
池正业又给他重重行了一个大礼,这才转身跑向码头。
上了船,他身边便立马围了一圈人过来,都是跟他年纪差不多大,平时来往比较多的几家当家和管事的。
“池三爷,你去过广州吧?你与我们说说,广州是什么样的?”
“池三爷,咱们到了广州,以后以什么为生,你想过吗?”
“池三爷,咱们会不会抓去服劳役?”
……
池正业被他们问得头晕,赶紧伸出手说:“打住打住,你们一窝蜂地来,我怎么回答?一个一个来,广州是什么样的啊?广州其实跟松州没太大的区别,就是人口比松州稍微少一些,冬天更暖和,那边的水果蔬菜种类更多,有不少咱们在松州没见过的物种,你们去了便知道了。”
“服劳役啊?应该不会,南越没有大的工事,估计用不上咱们。至于以什么为生,大不了咱们开垦荒地,自己种地养活自己呗!南越别的不多,就是荒山荒地特别多,不过蚊子蛇虫野兽也多,大家最好抱团行动,以保安全。”
这并不能让那几家高兴,因为他们都好几代没种地了,早忘了许多庄稼是怎么种的。尤其是听说到处都是蛇虫野兽的,让这些长期生活在安稳城市里的人更是吓得脸色都白了。
见他们这反应,池三爷才意识到自己说得严重了点,劝慰道:“大家不必担心,南越也有不少城池村落,这些地方都是安全的。”
“那咱们能留在城里或是镇子上生活吗?”关家一个少年忐忑地问道。
池三爷如今也说不好,但为了宽大家的心,他还是用力点头说:“肯定可以的。”
随着船只逐渐逼近广州,原本还算淡定的人都开始紧张起来,个别甚至紧张得开始晕船。
面对这种情况,池三爷也没有好办法,只好跟他们交底:“我准备去投靠一位朋友。我妹妹一家被流放到南越便是他安排的,虽说不及在松州时的生活,但也堪比小富之民的生活,一家老小吃穿住总是不愁的。”
“那谭家现在在做什么?”颜家的话事人问道。
池三爷也不是很清楚,他虽然来过广州两次,但行程都太匆忙了,没抽出时间去看望自己的妹妹。只能根据写信的内容回答:“谭家女人都在织布,男丁则在我那位朋友的庄子上做了小管事。”
这听起来好像还不错,至少比去荒山野岭开荒靠谱。因为这都快到冬天了,地开垦出来也得明年才能种植作物,那中间这几个月他们吃什么?他们的家产可是全部都被没收了。
“那,池三爷,你能否替我们引荐一下你这位朋友。我们这些人你也知道,大多都识文断字,也会些算数,做个掌柜或是账房还是能胜任的。”颜当家代表大家,拱手对池三爷道。
池三爷没有第一时间答应,因为他们全家这次都要靠刘七公子。
虽说刘七公子一直在招人,但这次可是有好几百人,谁知道他需不需要?
自己不能够擅自代别人做主。
他拱手笑道:“我们都来自松州,大家一路上多有照应,又是同乡,能帮的我一定帮。引荐这事我答应,只是七公子需不需要这么多人,实在不好说,我现在不能贸然答复你们。”
“三爷尽力即可,我等感激不尽。”颜当家的连忙表态。
池三爷笑着点头,心里却暗暗决定,若是七公子那边没法安置他们这么多人,他也要腆着脸劳烦七公子帮忙将他们弄去好一点的地方。
毕竟都是同遭无妄之灾的倒霉蛋,能帮一把是一把。出门在外,不就是要靠朋友吗?
两日后,船只靠岸,停在了广州码头。
押送的差役已经熟悉了流程,因为这次人比较多,所以他们决定先派两个人去刘府通知刘七公子,看他那边怎么处理。
池三爷听说了此事,忙道:“几位差爷,罪民与七公子做过几次买卖,这回可否带小的一起去见七公子?”
已经被刘子岳银钱加大棒伺候得服服帖帖的汤勇连忙笑道:“当然可以,池……三爷与我一道去就是,七公子见了你肯定很高兴。”
说完最后一句,他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也不知道那位七公子是怎么想的,就喜欢这些流放的罪犯,每次给钱都给得特别痛快。
这回一下子弄了这么多人过来,得到的酬劳,都够他回松州买座大院子了。所以他对这些人也特别客气。
汤勇美滋滋地带着池三爷去了刘府。
彼时,刘子岳正与冉文清在院子里下棋,秋高气爽,天气晴朗又不热,正是最好的时节。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偷得浮生半日闲。
听闻汤勇来了,刘子岳不是很感兴趣:“你们按以往的规矩处理就是。”
给钱,询问这些人的意愿,愿意去兴泰的就去兴泰,不愿意的就送去连州,顺便把交接的公凭也给办了。这种小事就不用一一汇报到他面前了。
仆人连忙道:“公子,随汤勇一块儿来的还是池三爷。”
“他来了?”刘子岳觉得有点奇怪,听说太子在江南忙着呢,他应该没空才是。不过大老远的人都来了,还是见见吧。刘子岳放下棋子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汤勇就带着池三爷进来了。
刘子岳第一眼看到的是池三爷手腕上的沉重镣铐,当即蹙紧了眉:“这是怎么回事?”
“池三……池正业见过公子。”池三爷先给刘子岳行礼。
刘子岳连忙将其扶了起来,请对方在院中坐下,然后关切地问道:“池三爷,出什么事了?”
池三爷坐下,苦笑道:“悔当日不听公子言,才酿成了今日之祸事,我池氏一门五十余人悉数被流放到了南越,不知七公子可否方便收留我等?”
刘子岳正缺管事呢,池三爷做生意的经验丰富,他过来,完全可以接下冉文清的工作,也不用冉文清一介文官还天天跟这些铜臭味打交道了,而且自己也能轻松很多。
所以刘子岳欣喜地说:“我这里自是欢迎,不过到底怎么回事?池家好好的……可是太子那边出了事?”
不然刘子岳实在想不通池家能犯什么事,以至于全家被流放。
池三爷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汤勇。
冉文清立即让仆役带汤勇去喝茶。
没了外人,池三爷也没什么好瞒的,将池家的遭遇简单地说了一遍:“……是我当日不听公子之言,妄图攀龙附凤,最终连累全家老小跟着我受罪,我是池家的罪人。”
听完事情的缘由,刘子岳和冉文清对视一眼,都很无语。楚王固然不是个东西,但太子身为一国储君,连替自己卖命的人都不护,有了这前车之鉴,以后谁还敢替他卖命?难怪明明前期掌握了优势,最后还是被晋王干趴下了。
“都过去了,好在一家人还在一起,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冉文清出言宽慰池三爷。
池三爷苦笑着点头:“能捡回这条命已是不易,不敢奢望其他。”
经过这次血的教训,他是明白了,权贵不是那么好攀附的。
刘子岳问道:“老爷子身体可还康健?”
池三爷笑道:“他身体还不错,没受这事太大的影响。一路上,他还反过来劝慰我们。”
“那就好。”刘子岳笑着说,“我有个庄子,种植棉花、甘蔗等作物,同时庄子里还建了几个加工坊,主要是织棉布和榨糖。此外,广州这边也有不少统筹的工作,比如跟那些上门购买货物的掌柜打交道等等,这两个地方池三爷愿意呆哪儿?”
还可以挑?
池三爷一辈子都在做买卖,自然是跟掌柜和老板们打交道更熟悉。他内心更偏向于留在广州,但想着自己流放的身份,又怕给刘子岳惹麻烦:“七公子,这……会不会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你若是想留在广州,我们会找府衙,将你的民户落在广州。”刘子岳笑着道。
池三爷松了口气:“那就有劳七公子了。对了,这次除了我们池家,松州还有几户人家受牵连,一同被流放到了南越,分别是造纸的关家、精通印刷刻印之术的付家,擅长烧制瓷器的颜家……这几家都是厚道的人家,与我们池家也多有生意往来,这次也是遭了无妄之灾。不知七公子这里可否方便安置他们?若是不方便能不能烦请公子给他们寻一个相对合适的去处,在下……”
池三爷的话还没说完,刘子岳就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不,方便,只要他们愿意,我可将他们安置在兴泰。我们兴泰需要自己的造纸坊和印刷坊、瓷窑,只要他们手艺过关,就可留在坊内做管事,还能拥有十分之一的干股,每年凭其业绩分红。”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尤其是瓷窑。
他们准备去南洋做买卖,与那些异邦人士打交道,瓷器必不可少,精美耐用的纸张也很受欢迎,以前还要北上去买,如今有了自己的作坊,那完全可以省一道工序了,省钱不提,还能节省不少时间。
能够继续从事熟悉擅长的老本行,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池三爷蹭地站了起来,朝刘子岳行礼:“在下替他们谢谢公子。”
“不用,该是我谢谢你才对。”刘子岳很高兴,这次带来的可都是有专业技能的匠人,这种人才可不好找,若不是遇到此等变故,想让这些人抛弃家业给他干,根本不可能。
所以他这话是认真。
谢过了池三爷,刘子岳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些人都在哪里?”
“还在船上,差爷说先来询问您的意见,再想办法安置他们。”池三爷如实道。
听了这话,刘子岳侧头对冉文清说:“这事劳烦冉管事了,将他们暂时安置在客栈中,稍作休息,明日咱们再启程去兴泰。”
冉文清应好。
刘子岳又留下了池三爷:“以后就是自己人了,三爷留下陪我喝一杯,正好聊聊以后的安排。”
池三爷连忙应是。
刘子岳让汤勇给他解下了镣铐,又让池三爷去沐浴更衣,最后两人才坐在一块儿吃饭聊天。
池三爷先敬酒,再次表达了自己的感谢。
刘子岳笑着喝了酒说:“你们家人不少,住我这宅子里不方便,我安排人在附近给你置办一所宅子吧。”
池三爷连忙拒绝:“多谢七公子的好意,不用了,只是还得请七公子预制小的两个月的工钱。”
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麻烦七公子很多了,若非七公子他们都不能这么顺利抵达南越,哪还好意思继续占这么大的便宜。
他准备带自家人先在广州城内租一个房子,然后再想其他办法谋生。能给刘记商行卖命的就在刘记商行干活,不行的就另谋出路,总之要找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营生。
听完他的打算后,刘子岳感慨:“池三爷真是好心态。”
不是每个人从云端一下子摔到泥塘中都能有这么好的心态,能够从最苦最累的活开始做起。
池三爷苦笑着说:“松州池家已不复存在,他们总是要习惯的,况且祖上也不过是一介货郎,靠着走街串巷慢慢积累下了这份家业,如今不过是重新回到过去罢了。”
这话说得有道理,刘子岳道:“这五十多人应该包括了你的几个兄弟,正所谓树大分枝,儿大分家,池三爷不必全部包揽这些事的,若适合留在广州的便留在广州,若不适合的,也可去兴泰,无论是去织坊还是榨糖,总能寻到一门合适的营生。”
池三爷想到还留在兴泰的妹妹一家,心中一动:“七公子所言有理,明日……我们可否方便去一趟兴泰?实不相瞒,这次被流放唯一值得欣慰的事便是能再见到妹妹一家了。”
刘子岳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当然可以,便是你不提,我也准备送老爷子过去一趟。”
“如此就多谢公子了。”池三爷很期待明日的行程。
刘子岳更关心另外一件事:“你先前说,你们走时,徐大人表示还要追查此案?”
池三爷点头:“对,徐大人很愧疚的样子,其实咱们都知道这事他已经尽力了。若非他,咱们连来南越的机会都没有。他还为此得罪了楚王,希望楚王不要找他的麻烦。”
但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刘子岳笑着说:“放心吧,徐大人为官多年,心里定然有了成算,你与其担忧楚王找他的麻烦,不如担忧他找楚王的麻烦。”
池三爷愣了愣:“公子的意思是?”
刘子岳直接道:“我猜测徐大人会将此事捅到皇帝面前。徐大人刚直不阿,当时与楚王妥协也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罢了,事后他肯定会追究此事,想办法还你们一个公道。”
“可,徐大人这不是以卵击石吗?他……为了我们这些素不相识的贱民值得吗?”池三爷顿时觉得嘴里的酒都变得苦涩了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眼睛慢慢湿润,前段时间所受的苦在这一刻似乎都算不得什么了。因为有人替他们鸣不平,有人记得他们的冤屈。
刘子岳叹道:“即便如此他也会这么做。这天底下并不是每个人都是权力、金钱的奴隶,还是有许多人有着自己的梦想,甚至为了这份梦想,为了这份坚持,便是舍身也无惧。”
池三爷看着刘子岳笃定的口吻,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感觉,他其实也从未真正了解过刘七公子。现在的刘七公子,跟他以往认知的完全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刘子岳猜得没错,送走了池三爷他们后,徐大人就回到府衙,写了一份奏折,让人送去了京城,呈给延平帝,信中不但将楚王在松州造成的冤假错案一一道明,还有附近几个州县,他所知道的情况,一一陈述在奏折中,包括他自己为了救那几百无辜的百姓,助纣为虐的事也一并写在了折子上。
最后,徐大人表示,他有罪,请陛下惩处。也请陛下体恤江南之民,今昔不易,严查此事,还他们一个安宁。
地方官员状告亲王,还是当今皇后唯一的嫡子,这在朝堂之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与钱家不合的,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一个个跳出来落井下石。楚王一派还摸不清楚状况,便将一切都推到了徐大人头上,说他以下犯上,诬陷亲王,其心可诛,声嘶力竭地喊楚王是被冤枉的。
双方各执一词,两个当事人都不在,已吵得火热,半天都没个结果。
延平帝听烦了,直接下旨:“召楚王和徐云川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