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船中午应该就能靠岸了。”黄思严站在刘子岳身后,哈了口白气,眺望着远处薄雾笼罩下的城市,一脸向往。
在船上的日子实在是太枯燥乏味了,而且冬季行船,海面上多雾,天气阴沉,湿冷湿冷的,有时候好几天都见不到一丝阳光。
好在这十几天的旅程总算是要结束了。
刘子岳披着一件黑褐色的氅衣,眉毛上沾着点点小水珠,遥望着远方问道:“船上的事可安排好了?”
黄思严点头:“都安排好了,鲍管事带人留守在船上,小人随公子上岸进城。关船长他们则住在码头附近的客栈里休息,银钱小的已经让人发给了他们。”
刘子岳点头。
他们这次带了总计二十万斤棉花。因为棉花的体积比较大,所以用了两艘船,那两个小商人连船带二十名船员租借给了他们。
在海上航行了十几天,总算是到达了江南的门户——松州。
松州是江南最大的码头之一,每日船来船往,不计其数。其实他们现在离松州码头已经很近了,但因为还要排队进港,所以估计得到下午才能上岸。
刘子岳在船上就想过了,他们这么多棉花不可能弄到岸上再找买家。因为这样租仓库、搬运都得花不少钱,而且还要找人,相当麻烦。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松州找个地头蛇,最好是本钱比较大的那种,能够一口气吃下他们的棉花,这样对方直接付钱将棉花拉走是最省事最快捷的。
但他们初来乍到,一个人都不认识,所以找谁是个问题。
好在周掌柜他们给他提供了不少人选。
见迟迟进不了港,刘子岳回到舱里,拿出那一沓信。
周掌柜说到做到,回去后还真写了好几封信,并将他这些朋友姓谁名什,家住何处,是做什么买卖的都一一单独例在了一张纸上,派人送给了刘子岳。
刘子岳看他弄得很仔细,便收下了,还让人送了一盒茶叶做回礼。
其他人也跟风,没过两天,也派人送了一沓信过来,全是他们在江南的人脉。
刘子岳当时急着启程,也没功夫仔细甄别,就放在了匣子里随身带着。船上的日子无聊,便拿出来打发时间,然后从里面挑出了十来个人和相对应的信件。
现在这些信件就将派上用场了。
与其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去找人,还不如在这十几人里挑选几个合适的。
刘子岳又仔细将他们的背景地址挑选了一遍,首先是松州城内外的商人最合适,因为离得近,找人也方便。
其次是家里的营生,开布庄、粮铺这类有关民生的是首选,还有南来北往做毛皮生意也不错,但像做瓷器买卖、茶叶买卖的就不是那么合宜。
挑挑拣拣,最后刘子岳留了三封信,其余的都放进了匣子里。
这时候,外面也传来了船员们的欢呼:“要靠岸了,靠岸了……”
刘子岳将信收了起来,走出去一看,船在小吏的指引下,缓缓靠岸。
鲍全连忙带着公凭上前与对方接洽,刘子岳等人则下了船,租了一辆车进城。
松州是江南重要的港口城市,其繁华程度比广州更胜不少,尤其是商品经济极为发达,沿街到处都是叫卖声,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
而且刚进城没多久,刘子岳就看到了高鼻深目穿着鲜艳服饰的异域商贾。再瞧街道上路人的平静反应,显然这种外邦人士在松州很寻常。
一行人都觉得很新鲜,干脆提前下了马车,走城里逛逛,顺便找了个酒楼吃饭。过去半个月,在船上天天吃的都是差不多的食物,他们都吃腻了,现在非常需要吃点新鲜的蔬菜和肉类。
吃过饭,这才就近找了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客栈休息。
次日,用过早膳后,刘子岳便带着人去办正事了。
他第一个找的是松州城东经营布庄的容建明。
这位是周掌柜的朋友,在松州有好几家布庄。
不过刘子岳第一个找他却是因为周掌柜在他名字后面有一行备注:容老板祖上出过进士,后家道中落,子孙不擅读书,才进了商道。容家祖训,诚信经营,童叟无欺,在松州城内信誉极好。
对刘子岳来说,品行比商家的规模和能力更重要。
毕竟他们是外来者,若是遇到李老板那等黑心肝的,又得生出事端,耽搁时间。
刘子岳只想快点把棉花给卖了,赶紧回南越,收割甘蔗榨汁炼糖。
沿途,他们随机向路人和小商人打听了一下容记布庄。果然如周掌柜所言,容记的名声很好,提起来几乎没人说他们布庄的坏话。
根据路人的指路,两刻钟后,刘子岳他们顺利找到了容记布庄。
容记布庄的店铺很大,有百来平米,位于松州的闹市区。店里丝麻绢锦等纺织品应有尽有,而且刘子岳还在店里发现了一排棉布,价格相当高昂,比丝绸还略贵一些。
他讶异地挑了挑眉。
伙计看到他的表情解释道:“客官,这是棉布,舒适、保暖、透气,非常受欢迎。咱们店里总共也只有这几匹,您要是喜欢,小的给您拿下来看看?”
“好!”刘子岳点头。
伙计取了一匹浅灰色的棉布递给刘子岳:“客官摸摸这手感,比麻布舒服多了,吸汗柔软,无论是做里衣还是做外衫,穿在身上都极为舒适。”
刘子岳捏了捏:“确实挺不错的。”
“那客官来一匹?”伙计在一旁殷切地说,“这是姚家纺织出来的,就这一批,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刘子岳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伙计刚要张嘴,那边掌柜的送走了熟客,走过来摆摆手,示意伙计退下,然后冲刘子岳笑道:“客官可要看看其他的布?”
刘子岳轻轻摇头,从口袋里取出周掌柜写的那封信,递给了这个掌柜的,笑道:“是这样的,我们是周掌柜的朋友,带了一批货到松州。周掌柜向我推荐了你们东家,我想与你们东家面谈,你看可否方便?”
听说是东家的朋友,掌柜的连忙将刘子岳几人请进了里间,又让人端来了茶水:“几位客官坐一会儿,小的已经派人去请东家了。”
“有劳了,掌柜的去忙吧,我们自便就是。”刘子岳笑着点头。
外面又有了客人,掌柜的不便久留,点点头,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了自己人,黄思严好奇地问:“公子,刚才那棉布就是用棉花做的吗?”
刘子岳点头:“没错。”
黄思雅咋舌:“那么贵,那织一匹棉布得要多少棉花啊?”
刘子岳上辈子隐约看到过,不大确定地说:“三四斤吧!”
这下不止黄思严,其他侍卫也全瞪大了眼睛。
容记布庄里的这些棉布,最便宜的也要五两银子一匹,贵的甚至高达十来两银子,比丝绸还贵。
而棉花的成本不过几百文,就是加上浆染等工序,估计成本也不过一两银子左右,这利润也未免太高了。
“公子,要是将咱们的棉花都织成布那岂不是赚翻了?”黄思严兴致勃勃地说。
刘子岳笑着摇头:“怎么可能!物以稀为贵,棉布现在之所以这么贵,就是因为量少,若是能大量纺织,价格肯定会降下来。”
刘子岳估计还是现在棉纺织技术不够成熟。中学历史课本上讲过,黄道婆改进了棉纺织技术后,棉纺业才得到了高速发展,到了明清松江布声名鹊起,江南也成为了全国的棉纺织业中心。
“这位公子所言极是。”一道醇厚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刘子岳几人回头见一个四十来岁身形单薄的中年人掀开帘子进来,后面还跟着个与刘子岳差不多大的少年。
“在下正是容建明,刘七公子好。”容建明拱了拱手。
显然,他已经看过周掌柜的信了。
刘子岳一行起身,拱手道:“容老板,打扰了。”
容建明邀请大家坐下,笑着说:“昔年我曾欠周掌柜一桩人情。他在信上说,刘七公子是他的好友,公子若有需要帮忙的,但讲无妨!”
意思就是,只要他能帮的都尽量帮。
刘子岳就喜欢这样的痛快人,笑道:“容老板,我带了一批棉花过来,想在松州找个买家,不知容老板有没有兴趣!若是容老板有合适的人选,也可推荐给我,事后我必有重酬!”
容建明眼睛一亮:“棉花?现在可带了?”
样品当然带了,刘子岳朝黄思严使了一记眼色。
黄思严连忙将包袱拿了下来,打开给容建明看。
容建明摸着柔软雪白的棉花,赞许地点头:“不错,冬天来了,想做棉袄棉衣的人不少,咱们布庄便有人询问,我倒是可以吃下公子的这批棉花,只是不知这价格?”
“我们也是刚到,对当地的行情不是很了解,容老板觉得多少合适?”刘子岳把这事又给抛了回去。
容老板直言道:“现在布庄、成衣铺子里的棉花大概在一百八十到两百文之间,我也按这个价收购公子的棉花,公子意下如何?”
刘子岳当然不同意:“这怎么行?容老板还得白搭店铺、人力进去,不合适,咱们的价格不能高于一百五十文。”
他知道,容老板这是故意想还周掌柜的人情,所以免费帮忙卖。
但生意不是这么做的,那人情也不是刘子岳的。
刘子岳觉得容老板这人做买卖还是比较敞亮的,也愿意以后继续跟他做买卖,那更不能占这个便宜。
容建明见刘子岳拒绝了送上门的好处,不禁高看了他一眼,笑道:“成,那我就交刘七公子这个朋友。公子的货在哪里?我找马车去拉货,顺便让人回府取钱。”
刘子岳指着码头的方向:“还在船上,总共有二十万斤。”
哐当……
容建明手里的茶杯摔在了地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刘子岳:“公子说多少斤来着?”
刘子岳重复了一遍:“二十万斤,总共有两艘船。”
容建明这才接受了这个事实,苦笑道:“七公子,这么大量的棉花我吃不下。”
银钱倒是能想办法凑齐,但是他家的仓库装不下这么多棉花。而且如此大的量,今年肯定卖不完,那就得砸在手里。
刘子岳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容老板可有信得过又对这个感兴趣的人?”
容建明想了一会儿,叹道:“如果我联合朋友,当然可以吃下公子这两船棉花。但公子应该也知道,我们容记布庄只做本地的买卖,这么多棉花,一年松州也消化不完。因此我建议公留一船在松州,另一船继续北上,去京城。那边的棉花比松州还贵,而且需求量也更大。”
松州虽然有几十万人,但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做得起棉袄、棉衾、棉衣的。更多贫民还是只能穿几钱银子一匹的麻布,用稻草、柳絮、芦花、木柴之类的取暖。
刘子岳不想去京城,一是京城太远了,这一去来回至少得多花一个多月的时间。二是怕被他那些权欲熏心的哥哥们盯上。
“江南这么大,除了松州附近还有不少州府,又何必舍近求远呢?”刘子岳停顿片刻道,“容老板要是有合适的人可介绍给我,若是没有也无妨,我再想办法找找其他人。”
他手里还有好些个备用人选呢。
容建明略一思索后道:“我这里倒是有一个人选,李记商行。他们商行有十数艘船,长期来往于广州、松州和京城之间,此外也在长江沿线做买卖,生意做得非常大,是我们松州有名的大商人,肯定能吃下你的这批货。”
刘子岳挑眉:“容老板说的李记商行老板可是叫李安和?”
“公子认识?”容建明听出他的语气里的异样。
刘子岳皮笑肉不笑:“岂止是认识,还打过不少交道呢!”
容建明马上明白了,他们之间应该是有过节。不然刘子岳没必要放着认识的人不找,却跑来找他。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说:“也还有其他人,公子留个地址,等我的消息,我找到了合适的人再去拜访公子。”
“那就多谢容老板了。”刘子岳留下了客栈的名字,寒暄两句后告辞。
出了容记布庄,刘子岳并没有急着回客栈,而是走访了当地的布庄、成衣铺,了解了棉花、棉布的价格,确实跟容建明说的差不多。
棉布量少价格很高,而且纺织的水平层次不齐,有些很粗糙不平,倒是色彩都染得很均匀。
而棉花的价格也比较高,大都在两百文左右,大多是从西北、南方等地运来的。
在逛街途中,他们也看到了李老板家的李记商行,位于松州的城中心,店铺很大,足有两三百个平方,朱漆红门,正红色的牌匾,端是阔气。
难怪李老板这么嚣张,原来在松州也有这么大的产业,确确实实是个有钱人。
李老板的这个店铺又分了好几部分,吃的穿的用的各在一处,用柜台分开,隐约有点后世超市的雏形。
其中就包括了布匹和成衣,其规模并不比容记布庄小,难怪容建明会推荐李老板。
刘子岳进去逛了一圈。
他不打算去找李老板的麻烦。
毕竟李老板是这里的地头蛇,还是等他回了广州再说吧。
逛完之后,刘子岳对棉花的价格也有数了,他准备等一天,若是容建明那边还没有消息就去找第二个备选人。
但他不知道的是,容建明为了找人接手这批棉花找了松州商场上的许多人,到晚上消息就传到了李老板耳朵里。
李老板听说从广州来的船,二十万斤棉花,姓刘,哪还不知道是刘七来了。
他当即将杨管事叫进了书房:“刘七的船到了松州。”
“啊?这么快?”杨管事悄悄看了看他的脸色,低声说,“老爷,这松州可是咱们的地盘!”
李老板凶狠地瞪了他一眼:“蠢货,广州的生意不想要了?”
杨管事连忙拍了自己一巴掌:“小的鼠目寸光,老爷教训得是,咱们还要回广州呢,不能将这家伙得罪死了。”
不能得罪这家伙,但对这批货李老板还是眼馋得很,不然当初也不会使那么多计谋想压低价格拿下这批棉花了。
“这些棉花落到刘七手里,顶多也就卖个一两百文钱一斤,若是落到我手里,我能给他翻个倍!”李老板很是遗憾地说。
他有船,完全可以把货运到京城再出手,一斤多卖个几十上百文钱不是什么难事。尤其是他这次匆忙从广州回来,还有两艘船闲置着,空在码头,完全可以装了这批货北上或是沿江西去,他在这些地方都有店铺。
杨管事明白了,老爷还惦记着这批货,笑着出主意:“不如咱们找容建明,请他帮忙出面低价拿下这批货,最终货还不就是到了咱们手里。”
反正容建明也在找人,这可是帮了他大忙。
李老板琢磨了一会儿,指着杨管事说:“你小子这法子不错,这事就交给你,你去跟容建明联络。”
当天晚上杨管事就去容家,向容建明说明了来意,还许了不少好处。
容建明以要考虑为由,客客气气地将其送出了家门。
转身回到屋里,他就开始叹气。
容夫人收起针线活,看着他:“老爷这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容建明简单说了一下事情:“这李家的消息还真是灵通,我都没找到合适的人,他们就凑了上来。那刘七公子明显跟他有过节,怎么愿意把货卖给他。若是事后刘七公子知道了,只怕还要记恨我。我本是为了还周掌柜一个人情,这么搞还得得罪人。”
但拒绝李家吧,又要得罪李家,李家这些年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行事也越发的霸道了。
容夫人想了一会儿道:“要不拖着,刘七公子那边肯定不可能一直等你。你这边没有音讯,他们就会去找其他人,届时到底卖给了谁也就不关你的事了。”
容建明当即摇头:“这怎么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既已经答应了人家,怎么能如此行事,传出去以后旁人怎么看我?”
“迂腐,那你就受着吧。”容夫人埋怨了一句,推了推容建明,“睡觉了,想不明白明日再想,兴许明天睡醒就有办法了。”
容建明躺在**也大睁着眼睛,一晚上都在想这个事。
次日一大早,他跑到客栈,向刘子岳举荐了一个人:“公子以后可是会长期大量供应棉花?若是如此,我向公子推荐一人。”
刘子岳想明年广州一带种植棉花的人应该会增加不少,遂点头:“没错。”
容建明笑道:“咱们松州还有一巨贾,跟李家不相上下,那就是池家,池家主要做北边的生意,主要来往于京城和江南这条线,生意上与李家有不少重合的,两家的关系也不怎么好。”
刘子岳明白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
这个池家肯定有兴趣抢李家都想要的生意。
“多谢容老板指点。”刘子岳感激地说,容建明显然是精挑细选了的。
容建明笑道:“若是刘七公子没有异议,那咱们现在就去拜访池家。虽然有些冒昧,但料想池老爷子也不会在意。”
刘子岳当然说好。
池家是松州的大户,并没有住在城里,而是位于城外七八里的一个小镇上。
镇子规模不算小,有上万人,但池家的宅院、铺子就占了半个镇子,镇子旁还有一条小河,碧水清清,微波**漾,带着江南小镇独有的温婉柔美。
不过今日镇子上并不安宁,还没进镇子,刘子岳就听到了一阵阵的哭声,循声望去,是一队戴着镣铐的男男女女,粗略一数,有二三十人,一个个如丧考妣,旁边还有几个凶神恶煞的衙役在一旁看守。
道路两旁站了不少人,有的不忍,有的气愤,有的恼怒。
一个中年妇女掩面痛哭,边哭边骂:“你个杀千刀的,做那等酸诗干什么?可害苦了我的女儿,若早知道会这样,当初说什么都不会将我的青青嫁给你!”
刘子岳顺着她骂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二十几岁的模样,皮肤很白,身形瘦弱,一看就是个没干过重活的书生。
这样一个人能犯什么罪?还牵连到家里几十口人?
刘子岳不解地问:“容老板可知道他们犯了什么事?”
容建明叹了口气,指着那书生说:“谭秀才跟一群读书人在外面吃酒,喝多了,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又做了一首那个诗,然后被人告发到了官府,害得全家老小都跟着他受罪。谭家也被抄了,可怜啊。”
他说得模糊,敏感的信息都跳过了。
但大家大致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谭秀才一直没高中,郁郁不得志,心里对朝廷对官府多有不满,平时不敢说,这喝高了,借着酒劲什么都敢往外面吐。这不被人抓住了小辫子,告到了官府,也牵连了家人。
他倒是过了把瘾,痛快了,就是可怜了家人。
看到队伍里还有几岁的孩子,刘子岳心里很是不落忍,可他只是个没有实权的亲王,做不了什么。尤其是这在松州,他也是个外来户,若是在广州,兴许还能想想办法。
容建明心里也不舒服,对刘子岳说:“走吧,咱们还有事,别看了。”
刘子岳点头,迈着沉重的脚步跟上他,等跟这支队伍擦肩而过时,他对上了妇人怀里抱着的小姑娘天真无邪又有些茫然恐惧的眼睛,心里忽然像是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来。
大人的过错,关这么小的孩子什么事呢?
“刘七公子,走了!”容建明在前面唤道。
刘子岳连忙跟了上去,犹豫许久,忍不住开口问道:“容老板,就没办法救他们吗?”
容建明诧异地看着他,低声道:“刘七公子别说了,谭家是池家的姻亲,池家都没办法,咱们能有什么法子。”
刘子岳闷闷地点了点头,跟着容建明继续往前,到了一座青砖灰瓦的宅子前。
宅子上方挂着“池宅”两字。
容建明对刘子岳说:“到了,刘七公子稍候。”
刘子岳点头。
容建明上前跟对方说明了情况。
池家的管家听闻他们的来意,叹了口气说:“实在不好意思,今日府中有些事,不方便见客,容老板和这位公子改日再来吧。”
对方说的什么事,容建明大概清楚。
他叹了口气,拱手道别,回到刘子岳身边,无奈地说:“抱歉,是我没料到谭家今日会被抄家带走,让公子白跑一趟,实在对不住。”
刘子岳摇头:“这是意外,不怨容老板,还要劳烦你下次再陪我跑一趟。”
一行人只得返回城中,走到快进城的时候,又看到了谭家人。
只走了几里路,谭家众人皆是狼狈不已,尤其是那个小姑娘,鞋子都不知道掉到了哪儿,小脚丫露在外面,冻得通红,鼻涕都冒了出来,眼泪在乌黑的眼珠子里打转,看得人实在是不忍心。
而衙役还拿着棍子在催促:“快点,快点,磨蹭什么呢?走快点,没吃饭啊!”
妇人们哭哭啼啼,赶紧加快了脚步。
刘子岳看着他们像一群牲口一样被人赶进了城中,心情很沉重:“官府会怎么处置他们?”
容建明也说不清:“可能会杀头,可能会流放吧。”
非议天子,那可是大罪,全家老小都要受牵连。
他看出了刘子岳的不忍,压低声音劝道:“我知道公子心善,可这种事牵扯进去对公子没好处,你就……当没看见吧,别提了。”
刘子岳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慢慢点了下头:“我知道了,多谢容老板提醒。”
回到客栈,一楼还有些人在议论这事。那么显眼的一支队伍,看到的人不少。
刘子岳侧耳倾听了几句,都是骂谭秀才的,说他胡言乱语,喝酒误事的,活该之类的。
刘子岳听得厌烦,上楼回了房,坐在房间里,想起这事心里还是堵得慌,才几岁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罪呢?
他没看见就算了,看到了还是什么都不做,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刘子岳叫来黄思严:“你出去打听打听谭家的事。”
下午,黄思严就回来了:“公子,有个书生跟那谭秀才不合,两人经常闹矛盾,谭秀才酒后失言,说什么天子无……德,被那书生告到了知府衙门。小的打听过,松州知府大人量刑一直比较松,除非出了人命官司,不然他一般不会判死刑,估计会留谭家一条命,将他们流放吧。”
刘子岳听完这话后,并没有多高兴。
大景朝的流放之刑对官员贵族来说还好,有不少优待,像他,还有陈怀义,能带护卫随从忠仆,路上不会吃什么苦头,到了流放之地虽然环境艰苦,但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太艰难。
可换成平民百姓就不一样了,官府会派人一路押送到边疆,光是徒步走几千里就很磨人,期间还三餐不济,不少身体差的死在了流放途中。
而且这么远的距离,差役要一路随行,非常艰苦,没遇到城镇,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路上难免将气撒到这些流放之人的身上。好些的打几棍子就完事了,要是遇到那种心术不正的,流放的人被奸污、被打死都找不到地方说理去。
而且这些流放的罪人到了边疆也是被派去环境最恶劣的地方从事重体力劳动,那些身体不够强壮的很难撑过这一关又一关。
不过,南越也是流放之地呀。
反正是流放,将这些人流放到南越不就好了?
兴泰正好缺人,准确地说,整个南越都非常缺人,若是能将这些人平平安安地弄过去,既能救他们一命,又能给南越当地增加人口和劳动力,简直是双赢的事。
但这事绕不开松州知府,必须得他点头才行。
刘子岳灵机一动,站了起来,对黄思严说:“出去打听打听松州知府的喜好,按照其喜好准备一份厚礼,明日我去拜访他。”
黄思严准备了一副名画。
刘子岳第二天上午去了知府衙门,拜访松州知府。
等了一个多时辰,松州知府才有空见他。
松州知府三十余岁的样子,留着八字胡,面容冷峻,不苟言笑,颇有威严,让刘子岳想起了高中时候的教导主任。
他简单行了一礼。
松州知府面无表情地说:“刘七是吧?找本官有事?”
刘子岳笑着说:“知府大人,是这样的,草民来自广州,做些小买卖,听说松州府偶尔会流放犯人去南越,小人的船每次都是空着回去,左右也没载什么东西,不若让差爷们坐小人的船,也可快一些,节省差爷们的时间。”
说罢,又让黄思严呈上了礼物:“小小薄礼,不成敬意,大人请笑纳。”
松州知府眉头皱了起来,打量着刘子岳,过了一会儿,忽地开口:“你是为了谭家人而来?”
最近要流放的就只有谭家人。
刘子岳大大方方地承认道:“知府大人神机妙算,草民昨日去池家办事,无意中看到了谭家人,队伍里还有几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草民动了恻隐之心。大人有罪,稚子何其无辜,还请大人怜悯!”
松州知府看了一眼他送来的画,这幅画都得好几百两银子。这些钱就是买十六岁左右的妙龄少女都能买二三十个,买下谭家人更是不在话下。
若是贪图这些人口,他完全可以拿这笔银子去找人牙子买,还有卖身契,没这么多限制,而且能够挑选青壮年。
这样想来,这个少年单纯只是怜悯谭家的孩子。
除了大奸大恶之徒,人都有恻隐之心,对不知事的孩子更是容易心生怜悯,松州知府也是人,家里也有父母妻儿,面对谭家白发苍苍的老人,年幼的孩子,他也会心生同情。
职责所在,他不可能放了谭家人,但也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对方一定的照顾和宽待。
轻咳一声,松州知府义正言辞地说:“刘公子好心,我们就却之不恭了,本官代府衙的差役多谢公子的好意,就劳烦刘公子载他们一程。”
刘子岳高兴极了:“应该的,草民的船每年都会来往松州好几趟,若是还有差爷需要去南越公干的,尽管坐草民的船。以后每次到了松州府,草民都派人来向知府大人汇报。”
除了押送流放的罪人,他们松州的差役去南越有什么公干?
这小子是想包圆了他们松州府的犯人啊!
松州知府瞥了刘子岳一记:“以后再说吧,这画拿回去,不要污了本官的清名!”
“草民的错,多谢大人,草民就不打扰大人了,告辞。”刘子拱手道别,高兴地出了知府衙门。
一出去就碰到了容建明。
容建明今早去客栈找刘子岳,听说他到了知府衙门,急得不行,赶紧跑了过来,生怕刘子岳做什么傻事,触怒官府吃板子。
如今见他全须全尾地出来,大大地松了口气:“公子无事就好,你跑到知府衙门干什么?”
刘子岳没瞒他,笑着将今日之事说了:“……知府大人真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等我返程回去就带上他们!”
上了他的船还不是他说了算,那些差役不敢在船上做出过分的事。谭家人有食物有水,又不会遭受虐待,定能平平安安抵达南越。
听完刘子岳的话,容建明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果然是好人有好报吗?”
刘子岳纳闷地看着他:“容老板你这话什么意思?”
容建明叹道:“你记得我铺子里卖的棉布吧?那就是谭家人织出来的,谭家婆婆有一手好织艺,传媳不传女,咱们松江最好的棉布便是出自谭家。前两日我店里的伙计说以后店里没这棉布了就是因为谭家出了事,以后不能在供应棉布给店里了。”
刘子岳瞪大双眼,震惊地看着他,短暂的惊愕过后,取而代之的狂喜。棉布的价格可比棉花高多了,若能找到合适的手艺人,明年棉花能赚更多。刘子岳本来就想找会织棉布的匠人,没想到竟近在眼前。
看着刘子岳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容建明幽幽地说:“公子怕是一直在想怎么找到合适的棉布织女吧,这次简直是得来不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