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音上次看到这么好看的人,还是五年前。

那时的神仙哥哥稍显青涩,还是少年模样,但鼻梁高挺,面骨俊秀,腰间佩剑如冰竹玉立,干净,冰冷,又像极初雪后屋檐上凝结而成的冰锥。

极尽疏离。

音音也是怕他的。

而这人替她吓跑了欺负她的村童,拿回了珍贵的食物——

一碗她满山野捡回的野糙米。

她又莫名不怕了。

可顾叙之自始至终不曾和她说过话,神仙哥哥御剑不下,只高高看她,像看山林随处可见的杂草。往后几年,音音屡次回忆都以为是梦境。

如今再见,不想竟是现实。

这是她的恩人。

大恩人。

音音眼眶湿红。

顾叙之俯首打量她。

少女大抵十五岁,但下颌格外尖锐,光洁的额头上凌乱了几丝枯黄的发丝,明显不合身的灰色棉袍裹在她身上时,一根辨不清材质的腰带勒住了细细的一截腰,袖口尤为宽大,腿摆也空**。

顾叙之蹙眉。

五年不见,还是这般孱弱且无力。

音音很敏感地眨眨眼。

或许因为仙人的注视太过灼烈,音音别扭地不敢多看,原本微微勾起的嘴线下平,血色尽失,愈发单薄。

两人一高一低,风姿更有天壤之别。

仙人太洁净。

而她……即便她再怎么努力打理自己,衣服上也难免出现岁月流逝的磨痕。

音音缩回脚,胸腔隐着难言的热胀思绪,让她她胆怯又难堪。

但娘亲还没埋好。

音音搓搓险些起了冻疮的手,鼓起勇气。

“神仙哥哥……你是来接我娘亲走的么?”

“?”

神仙哥哥?

顾叙之蹙眉,不辨情绪。

一时间万籁俱寂。

忽然就没人说话。

音音昂首,揪着红肿的指节,小声嗫嚅着,“可是……能不能……等我把娘亲先埋起来?”

然后再等等她。

等她也死了,刚好和神仙哥哥一起走。

音音已见过村子里好几场丧事。

死了就要埋起来,入土为安的观念已经模模糊糊地在她心里扎根。

只有埋起来,娘亲才能得到再次投胎的机会。

所以哪怕接人的神仙哥哥已经来了,她还使小声坚持着。

“我很快就挖好了!”

很快?

顾叙之稍许晃神,视线落在音音脚底。

就凭那个不过巴掌大的小坑么?

顾叙之轻觑道:“连只鞋子都埋不起来。”

“鞋子?什么鞋子?”

她娘亲光脚,还没穿鞋子。

起初音音没听懂,她脑子冻木了,只高兴着神仙哥哥愿意同她说话,这是不是就证明神仙哥哥也好说话。但等她脑子转动起来知晓自己被挖苦,音音抿抿唇:“我会挖大的。”

顾叙之素来冷情,不再多说。

唯一的仁慈便是单手把音音拎到屋檐下,动作不算温和,有些粗砺,音音下落时身形不稳,结实地摔了个屁股墩。

音音忍痛,可她想哭又不敢哭。

但就因为极力忍着,音音的眼耳口鼻都皱了起来,偏生她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

她这么一摔,凌乱发丝飘至脑后,露出那张寡白的面容,还有那双大得离奇的乌色眼睛。瞳仁水润润的,眼眶和眼尾却尤其浓稠红腻,干涩下唇被咬到出血,像在白纸上泼洒了赤血。

红白交杂,有种异样的诡异。

以及……莫名的熟悉感。

但这样的熟悉感,却让顾叙之难得起了难得的神思。

烦躁。

很快,他单手给落着两串泪珠子的音音上了一层禁锢——

禁行术。

音音不能动,瞳仁都扩大了几分。

“神仙哥哥!”

顾叙之视线下落,语气冰冷:“我不是神仙。”

“我要将娘亲埋起来。”音音想到什么极为可怕的事,“不埋的话,阿娘会一直……被别的鬼欺负。”

顾叙之无情戳破:“世间没有孤魂野鬼。”

只有会修炼的精怪。

没有么……

音音瞪大了眼睛:“村里的先生说了有鬼,话本子里也说有。有神仙,有鬼怪,还有会腾云的龙。龙上天入地,一顿还能吃好多个妖怪……”

“假的。”

“假……的?”

音音怀中的书册掉落,她也没注意到。

顾叙之却觑了眼地上的图册,翻了页的图册恰巧停在潦草的墨色巨龙图上,落笔粗略却不失威严。

是龙的图卷。

顾叙之敛神。

懂了些什么,可想清楚以后又在嘲弄着什么。为龙神开宗的沧海宗都千年不见龙神现身,不想音音竟这般好骗,人小见识浅,拿本不知所云的画册子当箴言。

他语意讽然:“没有龙。”

但说完,他寒脸凝眉,兀自嗤笑一声,音音无知,他又和这等不懂世事的村童多说什么。她要埋便埋。男人长袖一挥,音音挖过的小坑瞬间大了很多,音音泪水停滞,当下看到顾叙之的不凡手段,甚是吃惊。

娘亲……被埋起来了吗?

好像已经埋好了。

随着土丘高起,某种压制在音音身上的束缚,似乎也随之消失。娘亲走了,真真切切地走了。在这世间,她已没有可在意的东西,也没有人会在意她。

剩下的人只会欺辱她。

所以……她可以一把火,焚了这里。

也可以、自焚而戕。

不懂音音的自厌自弃,顾叙之抽身,顺势将音音身上的禁锢已经被解开。

但音音的复杂心绪还没有成功回落。

待会该从哪儿点火?自己又该躺在哪里等死?可不死又能怎样,娘亲没了,她就是没人管的野孩子,龌浊、低贱、又秽恶,是被村里所有人都视之而躲避的糟贱子。

惶悸萦绕心头。

她磕磕绊绊地站起身,看到前面高大的白色身影,松了松终于能动的手和腿脚,突然一下,双膝跪地。

她结结实实地给顾叙之磕了一个响头。

“你这是做什么?”

顾叙之凝神凌然。

同时他把剑后退一步,寒脸避开了音音的礼。

跪天跪地跪父母。

他和音音并无纠葛,不受这一跪。

而音音脑穴麻痹,双眸旧黯淡无光,她咬唇抬头,看着突然退后许多的顾叙之,她终于不明觉厉,目中尊敬更甚。

果然是仙人,往后退一步的动作都是飘着的。

但神仙哥哥被她吓到了么?

其实自她有意识起,她已经很少和别人说话,村里的免费私塾她默默后面听,心里回忆答案,从不发声。先生没赶她走也是大恩,她岂能扰了先生课堂。

但就因为她话少,村里人明处暗处说她小哑巴。

而今天,是她话最多的一天。

再怎么样,娘亲都是她的娘亲。仙人哥哥帮她娘亲入土为安,这又是大恩。于是在顾叙之冷峻的视线下,她又“噔噔噔”,磕了三个响头。

“仙人大恩,音音无以为报。”顾叙之的话还没说出口,音音拔腿就跑。

等音音再出来时,她瘦巴巴的胳膊抱着一裹大大的布包。一打开,灰扑扑的布包里安置着一件月白纱衣,材质上佳,绣纹更是精致异常,一朵多银线绣出的千瓣莲绽放于飘逸长袖间,随寒风翳动。甚至还有繁密的阵法纹路,即便古旧,已然灵气逼人。

完全不是破落村户该有的东西。

音音低头,极为珍重地摩挲着此等不凡蛟纱。这是娘亲之前最喜欢的衣服,甚至珍爱到放在大箱子的最底下藏着。

现在她取了出来。

音音打定主意,便踮着脚:“给神仙哥哥穿!”

反正她要随她娘去了,这样好的好衣服烧了实在可惜。

华贵的衣服被音音捧得高高的。

像捧着无价的珍宝。

顾叙之停了许久,才接过音音捧起的衣服。

未穿在身,相反,他将法衣改成音音能穿的大小,顷刻,音音身上就套上了这件贵重不已的纱衣。

但毕竟是人靠衣装。

暖意让音音两颊回血,白皙的脸颊上卧着一抹嫣红,小鹿眼又大又亮,睫毛上的雪不知何时融化,染得睫羽黝黑几分,人也精神了些。

音音缓慢地眨着眼,却忍不住朝上踮脚,怕脏了衣摆。此刻,她久违地感到某种不可言状的滞涩酸心感,又暖又麻心。

这是她有记忆起,穿得最好的衣裳了。

即便——衣衫大了。

还微微拖地。

顾叙之掠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他不置可否:“收拾一下,随我回宗门。”

“宗门……”

音音终于注意到了重点,麻木已久的双眸隐约闪着微茫的光,“什么宗门?”

“你到了便知。”

“……”

不知被敷衍的音音长长的“哦”了一声,去神仙哥哥的宗门,能看到更多有关龙神大人的话本子吗?说不定宗门还有龙!

突然间,一股新的热意上涌。

音音将头缩进法衣,暖意的熏染下,她的瞳仁微亮。

活着真好。

音音折回去闷头闷脑地收拾东西,还抽空喝了热粥,热粥米没脱干净,但音音吃得很香,但她递给顾叙之的那碗却迟迟未动。

失落地将一碗粥送进了肚子,但看久了雪,音音眼睛有些昏花,当下手脚笨拙地收拾东西,一刻钟时间,就收拾完毕。

却顾叙之眉头直跳。

“不用带吃食。”

“这个很好吃的!红薯又软又甜,我火坑里还有一个,我给你吃!”

“不吃。”

就两个字,顾叙之回绝得格外干净利落。

音音再次被拒绝了过去,虽看不清顾叙之冷如寒冰的脸,冷淡的语调不免还是让她失落几分,原本想到烤红薯的兴奋情绪转瞬跌宕了下去。

顾叙之撇开眼:“自己吃,吃完回去。”

音音:“哦。”

音音很快取了回来,手里刚出炉的烫手红薯让她“嘶嘶”地来回还手去捧。

巴掌大的红薯入肚,音音踌躇着:“那这些红薯,能不能一起带上啊?”

“带这些做什么。”

不是疑问,而是古井无波的笃然拒绝。

敏感的音音瞬间明白了顾叙之的意思。

大抵是不让带了。

不能带的话,真的好可惜啊。

音音悻悻摸了摸鼻尖,模样实在可怜。

小孩子的失落溢于言表,就连本就有神的瞳仁也瞬间暗淡。

顾叙之轻觑了一眼她眼尾的红痣。

又是难言的熟悉感作祟。

“能。”

“真的吗!”

“……快走。”

-

当音音加快步伐收拾红薯,沉浸在第一次御剑飞行的兴奋里,留宿在村长一家附近的宗门子弟们正如火如荼的议论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师妹……

以及村子里的破落景象。

“刚刚看了看整个村子灵气匮乏的可怜,刚刚见到的那几个村民,一点灵窍都没有开。这么偏远的地方,舆图上都险些找不到,也不知道师兄何时能带回那个小师妹?”

“她算什么小师妹。不过我还是不想回去,皎皎小师妹眼里只有大师兄。”

“那还不简单。”

“怎么说?”

“你想皎皎小师妹亲近你,你就超过大师兄呗。”

“……”

一众少年你愁我,我愁你。

压抑的氛围迸发到极致之时,外头的风声杂着重物落地的一连串“吭”声。

“大师兄回来了吧!”

“大师兄!”

几人推门而出,就见白茫茫的雪地上扑棱了一地的泥蛋子。

看不清是土豆儿,还是红薯。

总归不是什么贵物。

纵使如此,一个不算高的,背上背着个比人还粗的竹篓子的姑娘火急火燎地蹲地上捡,寒酸且磕碜。

这真不怪音音失了体面。

站在顾叙之前头,音音紧张兮兮地揪着背篓的粗绳,“嗖”的一下腾空,兴奋转瞬就被一股子作呕反胃的欲望替代。

实在是她头一回御剑,这才知道自己有点晕高。

这么快!

这么高!

风在耳边咆哮!

她实在好想吐啊!

然后她就吐了。

长剑落地,她也随之瘫在地上,吐在了一众极爱洁净的少年郎面前。

等音音重新站起身,并把地上掉落的红薯都捡起来,推门迎接的少年郎们的神色早就怪模怪样。如果这个时候眼神能够具象化,那音音身上早就扎满了无数吧被瞧不起的刀子。

每一把都无比锋利。

“啊啊啊!哪里来的土娃子,又脏又臭。”

“这人是从大师兄剑上下来的,应该就是大师兄接回来的人。我后悔了,这人才不是我的小师妹。”

“就是,她和皎皎比,简直一个天上月,一个地里泥。”

少年们说话很小,甚至头贴头,但碍不住音音打小就耳聪。

这些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就因为听清楚了,音音嘴边扯出的笑也死死地凝滞住了。

地里泥。

可这已经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了,现在的她依旧被称为是地上的泥巴。音音小脸绷得死死的,她听清楚那些漂亮哥哥的话,脸上连一丝血色也没有。

原本还想和这些少年们礼貌问安,如今所有的打算都化为泡影,音音忍不住往顾叙之身边靠了靠,可靠近了,音音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法衣因为摔下来而沾上了脏脏的雪水。

很脏。

如果她靠近叙之哥哥的话,会把叙之哥哥衣服也弄脏的。

往后退两步。

一时之间,失去庇佑的音音彻底陷入两难。

顾叙之没瞧见音音的局促。

他收了长剑,如今将人带到自己面前,他才略微轻松些,可这一轻松,所有的疲倦都萦绕心头。

收好剑,顾叙之径直往屋里走去。

音音瞧他往前走,立刻迈着步子跟上。

-

这一夜,音音睡得妥实不算好。

还罕见的做起了噩梦,梦里娘亲死了,她被接入一个豪华的大宗门,里面人都像天上的神仙一样,白衣飘飘,可不等她穿上那些飘飘白衣,无数生的挖苦与不喜绕着她的耳膜团团打转。

——我才不承认她是我的小师妹,小师妹只有一个。

——为什么师傅一定要接她回来。

——瞧她那样子,穿上同样的衣服也不像个修行者,和皎皎站一处,连做皎皎的侍女都不配。

——对,太脏了。

皎皎…皎皎…

这个音音头一回听到的名字,一夜都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

这个皎皎大抵是她的姐妹。

可再多的讯息,音音也探寻不出。

音音起床,她晨起,努力打理好自己衣着,去找院落放风的吱吱时,都能听见舞着剑,正晨修少年人的三五人言。

和她梦里的话近乎相同。

看来昨晚她听到的,都是真的。

这些漂漂亮亮的哥哥们的确不喜欢自己,甚至是厌恶自己。可是为什么讨厌她,就因为她脏么,可她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一点灰尘都没有。

音音不懂。

但音音懂事地不往他们面前凑,摸了两个红薯便起身找火炉子去。

不出两刻钟,红薯的香气就四散开来。

在寒寂的寒冬之晨,烟火气十足。

音音又等了许久,这才估摸着时间,掏出了两个偌大的红薯。她打算递一个和顾叙之,但顾叙之一直练剑。

别的少年练剑时,他在练;别的少年停手的时候,他还在舞。

叙之哥哥好用功。

音音静静地观望着,只觉顾叙之舞起的每一个剑花都流畅无比。

风雪停,晨光熹微。

残阳落在顾叙之翩飞的白衣上上,落在他微微出汗的额首间,剑随手臂而动,日光给他银光闪闪的长剑抹上一层暖融融的橙光,最后一个剑花结束,他刚好对上音音。

音音抿唇想,本能想主动打招呼。

他却微微颔首侧开视线,眉眼神色映在晨光下,却给人以一种浓烈到窒息的疏离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