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的北方已经很有几分暑意,在夏日的午后,于枝叶茂盛的大树之下,歪倒在躺椅上,喝着香茶看着报纸,在哼哼几声“我正在城楼观山景……”无疑就是人间顶级享受。若是报纸上的新闻再于自身有极大利益干系,心情自然更是欢喜。
报纸上头版位置登出的二十一条密约原文,于凤鸣岐与关雅竹而言,不啻于报捷文书。可想而知,再条约签订前,文字内容便已经出现在报纸上,对于袁政府是何等打击。别的不提,就是运河公债的发售,就要受到沉重打击。
一个可以签订这种条约的政府,注定没有多少公信力,它发售的公债,又有多少可信度?再说袁政府背着列强与日本签条约,对列强来说可视为叛逆,其所控制的银行不会购买这种公债,袁政府想要筹款就不容易。
更何况眼下事情已经闹大,这条约能否谈的成,即使签字又能生效多久都打为可疑,二人心情自然更为愉悦。到了此时,之前所流的血乃至付出的生命都不算白白牺牲,于牺牲的赵长发等烈士,也算是有了个较为圆满的交代。
绿云的工作很出色,在返回南方后,就让密约见了报。虽然袁政府一系对于报纸严防死守,但是就当下的局势看,这种防守的意义非常有限。南方的报纸上先传开,随即便惊动了泰西一干列强,再想把事情压住,便已经是不可能的事。连通州都见了报,北京也迟不到哪里去。
“萝卜头这回背着列强搞这么大的事,自己也会很麻烦。那些洋鬼子也不会让萝卜头好过,看他们平时嚣张,这回看他们怎么跟洋人解释。”
关雅竹摇摇头,“我怕也不会像你想的那么顺利,毕竟泰西列强眼下自顾不暇,欧战牵扯了他们太多精力,与东洋人的影响就很有限。光指望他们把东洋人挡住已经不现实,说到底,打铁总得自身硬,要想赢,还是要自己有本事才行。当初日本的情形跟我们差不多,都是要受洋人的气。可是自从他们打败了沙俄人,就有了和列强讨价还价的资格,到了现在,就可以不买列强的账。虽然我不喜欢东洋人,但是他们的这种精神,还是值得我们去学。与其想着让洋人制约东洋人,还不如我们自己够强,让东洋人不敢来打我们的主意。”
凤鸣岐点着头,支持雅竹的看法。“你说得对,总归是本事在自己身上,说话做事才能硬气。这事指望袁世凯办不成,他连这种条约都肯签,又怎么可能跟洋人硬的起来?”
“没错!”关雅竹道:“我们当初反清,不单是要推翻一个皇帝,而是要推翻所有皇帝。中国是一个不再需要皇帝的国家,袁世凯这种倒行逆施的人,注定要失败。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的失败快一点,尽可能减少一些牺牲,少一些损失。”
“说到牺牲,我倒想问问绿云的情形怎么样。那么个柔弱的妇人,被马千里的恶老婆一顿打,脸上也受了伤,不知道现在好了没有。说起来这个计策里,损失最大的就是绿云,如果因此破了相就不好了。”
“这一点鸣岐不必担心,绿云虽然没受过军事训练,但是她终究是在这一行里做事的,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不会随便让人伤害她的脸。这也算是她们这行人的看家本事,不会有事的。”关雅竹安抚着凤鸣歧。
“你看报纸上,这上面写着那份寻物广告,这就是我们通讯员安然无恙的暗语,想来绿云也没什么大碍。再说我们从加入组织那天,就已经做好牺牲性命的准备。我们连性命都可以牺牲,又何况是其他?如果不是有鸣歧,绿云恐怕也难以逃脱魔掌,这个田满恐怕比袁鹰更难对付,未来会是我们的劲敌。”
她这话确实发自肺腑,这次行动里最大的变数并非袁鹰而是田满。关雅竹也不曾想到,在通州这种弹丸之敌,会遭遇如此劲敌。居然能查出赵长发死前曾到过书局,并以此为线索,几乎把绿云掀出来。如果不是凤鸣岐及时安排把绿云送走,她暴露就是个时间问题,到那时候就不是吃眼前这点苦头的问题。
这次绿云转移的行动,也因为绿云的出现而充满变数。铁路上多了田满这么个人物为袁世凯做耳目,又已经对绿云产生怀疑,想要逃过他的耳目就不容易。如果没有凤鸣岐操作,事情即使能成,也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或者损失多少人手,绝不会像现在这么容易,以微弱不计的代价,就完成了转移。
打电话通知马夫人的,实际是关雅竹,位防暴露,她并没在凤家挂电话,而是在一间旅社里打出。那里也是运河帮的所控制的店面,有曹莲的关照,马千里即使想查也是查不出人。
她在电话里冒充绿云的姐妹,说绿云做了警察署长的姨太太,该借些钱给自己过关,就成功挑起了马千里老婆的怒火,接着便有了那场掀桌戏。被马千里吃醋的老婆赶出通州,这个理由绝对充分,不管袁世凯再怎么暴跳如雷,也不会因此怀疑绿云有问题。
但如果绿云被抓了现行,那不管什么谋划都没有意义。直到凤鸣岐用计挑起马千里的怒火和醋意,加上运河帮的配合,才让绿云成功过关。
马千里是丘八脾气,被凤鸣岐勾起了火,也就不管那么多。再说田满的观点与马千里相悖,也让马千里心里不痛快。自己一个警察署长如果让个入了运河帮的学生给超过去,将来还有什么面子出来见人?再说光是一个责任问题他也承担不起。
是以从某种意义上,马千里反倒希望铁路上出点毛病,给田满来电苦头吃。他有意拖延,运河帮那边曹莲又出了力气,不让下面的弟兄保人。从逮捕到释放,田满足足在署里待了四个多小时,这么长时间脱离铁路,从通州车站已经发走了三列车。等到田满查到绿云已经离开通州,又是一个多小时以后的事。
他不是神仙,也没法知道绿云究竟在哪部车上。问了一堆人,谁都说没看见绿云。好不容易又茶房透露了一个模棱两可的信息,田满亲自追到山东抓人,结果却是个偷了客人金首饰的妓女。这个时候再想找绿云,已然是办不到的事。
马千里在这件事里做的虽然不上道,但是也属于个人恩怨范畴,不犯大错,他又是小站老兵,大总统的嫡系。断不会为了这点破事就追究他,再说谁又能证明,东西在绿云身上?事情闹得越大,马千里反倒越没有责任,最后这件事查来查去,各部门互相推诿,找不到一个人出面负责。凤鸣岐也不用担心暴露身份,也不会引来什么怀疑。
关雅竹很清楚,这件事即便是自己办,也办不了这么利落。运河帮的庞大实力,就如同一把锋利的宝剑,放在那里,谁都可以用,这把剑抓在手里,就是极得力的兵器。而能抓住这把剑的人,当下看来非凤鸣岐莫属。从效果看,他也是个非常出色的剑客。
这段时间的两人,并不是在这里干等着绿云的结果,他们自己的工作并没有耽误。往日里凤鸣岐是不怎么管事的逍遥官,家中有钱有生意,世界上真正能让他投入的事其实并不多。
不管是京剧还是警务,与他而言,其实都是个爱好而已,并不当成一件要紧事做。天下事真正能挂在他心里的,也没有几件。现在一旦认真办事,凤家的财力影响加上警署工作带来的便利,加上他本人的机智,于情报工作上的作用就体现出来。
购买一些书籍、杂志,利用它们搜集这袁政府最简单的信息。在此之前凤鸣岐根本不敢相信,北洋新闻审查官严格控制下的报纸,居然能为同盟会提供证明多有价值的情报。除此以外,酒席舞会间的交谈,乃至于店面的生意往来,都能提取出有价值的信息。
在这段时间里,凤鸣岐学习着如何利用情报知识,从这些垃圾堆里找到宝贝。再有就是怎么把宝贵的信息传递出去,保证能够落入同盟会手中。眼下同盟会通州情报站已经拥有基本功能,两人各司其职,工作进展很顺利。
由于整个情报站点只有两个人,在凤鸣岐看来,这仿佛是两个人共同搭建起来的一个爱巢。整个情报站在他看来既有兵戈肃杀之气,亦有红粉绮罗香。
关雅竹的情绪相对要平静些,在庆贺着胜利之余,也提醒着凤鸣岐不可大意:
“这一轮算是小胜,将来大家的交手机会多着,谁都不能掉以轻心。我们这一行赢一百次也是应该的,但是输一次,就要用性命为代价。所以即使做了一辈子的人,也不能有丝毫大意,未来的日子,咱们还是得小心谨慎,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凤鸣岐点着头,“放心吧雅竹,我自己会小心。再说,不是还有你教我么?”
“我也教不了你什么,我虽然受过训练,但也谈不到多出色。真正优秀的情报员,现在一个更重要位置上。你比我聪明,学东西也比我快,只要肯用心,用不了多久,我便要被你超过去。剩下的便不是教与学能学会的东西,而是一个领悟的过程,我相信,这对你不是问题。”
“那也是你教的好。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是赢家。今晚上喝一杯吧,为了这次胜利。”
关雅竹点点头,“为了老爷子。我下厨炒几个菜,让老爷子高兴一下。你去陪陪曹莲,这件事她也帮了很大的忙,要说庆功,也不能忘了曹小姐。多陪她说说话,她比什么都高兴。别忘了,老爷子想要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