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千里擦着额头的汗珠,很有些沮丧地看着眼前的法医,“你说他是心脏病?刚才这孙子还跟个老虎似的,那模样凶的像是要吃人,结果你说就心脏病了?你这看得准?这事非同小可,你可得给我看仔细了。”

法医点着头,“署长放心,卑职已经仔细检查过了,犯人身上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痕迹,发病症状也和心脏病一样。我敢断言,他就是心脏病死的。”过了片刻,他又有些尴尬地笑笑,“弟兄们用刑用的有点太过了,这人又不怎么禁打,在被打的时候,多半就已经犯病了。结果署长您来,就正好赶上他犯病了。”

“听你这说的,合着我成倒霉蛋了。他娘的,那帮用刑的孙子我饶不了他们!跟他们说好几回了,这是要犯,不能轻易跟我弄死,结果都当耳旁风。这回看我不剥了他们的皮!”

马千里气急败坏地叫骂着,显得怒不可遏,凤鸣歧则在旁配合着马千里的叫骂,把几个负责审讯的警察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心里十分清楚,马千里的愤怒一半是真的,另一半则是装出来的,其作用只是为了推脱责任。

如果从赵长发身上可以侦破京师的大案,于马千里而言,自然是天降的功劳。但是现在嫌疑人死在警局,线索就此中断,功劳不但谈不到,还要面临相应的责任追究。

毕竟嫌疑人是死在马千里审讯的过程里,这件事他脱不了干系,如果追究起来,说不定又要回到监狱。比起立功,他现在更需要的是脱罪自保。只能在真正的处理下来的之前,把责任推出去,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这种官场手段不但凤鸣歧精通,马千里自己也不是外行。两人配合着,把责任向下面的几个动手警察推下去,可是除此以外,他们也得想办法立功,以证明自己的审讯不是毫无价值。

“老弟,咱哥两说句不见外的话,我觉得这孙子不是死在那帮动刑的手里,是死在你手里了。你最后问那话应该是捅到他肺管子上,他才犯了病。我看,就是得从他绸缎庄那查起,看看谁总从他买货,谁跟他交买卖。”

“大哥,我觉得比起这个,不如想想他最后的话。”凤鸣歧沉吟道:“他最后喊的是生是大清人死是大清鬼,把大总统叫叛逆。你觉得这话谁最爱说?”

“八旗子弟?可是赵长发不在旗啊。”

“也不一定需要在旗,他家要是祖上受过清朝的恩惠,等到大总统上来,他的恩惠断了。要是这样的话,他也有可能恨大总统,惦念前清的好处。当然,这就是个猜测,是真是假,我可说不准。兴许他是信口胡言,当不得准。”

“什么是不是不能确定?要我看就是那么回事,那帮旗下大爷打从前清就不是本分人物,南北和谈的时候,还朝大总统扔过炸弹。这种事他们干得出来,手下也不缺赵长发这种死士。就这么往上报,这个姓赵的已经承认了自己是宗社党的人,但是还没来得及按手印,就心脏病发了,老弟,是这么个事没错吧?”

马千里的语气虽然是疑问,但是实际上这已经是定语,这也是当下两人摆脱责任的最佳方式。立功赎罪外加嫁祸他人,确保自己可以不受责难。他的判断虽然来自于急于立功减罪的心理,而非基于事实的判断。但是这种观点本身也并非信口开河。

即使是袁鹰或是雷振春在场,也没法彻底否认这个可能,毕竟由前清宗室大臣遗老组成的宗社党在前两年活动十分猖獗,眼下虽然声势大不如前,但是其本身的潜力依旧不容小看,而且由于袁世凯逼皇帝退位一事,让这些宗社党人视袁为寇仇,欲除而后快。那么他们有反袁举动,也就在情理之中。

这些旧家即使没了势力依旧有财力,祖辈遗留的海量财宝,可以让他们雇佣到足够多的亡命之徒。再者作为多年豪门,这些人家中也不缺乏类似家生子之类的死士,内中也不乏衣食无忧的体面人物。

如赵长发这种人生计并不艰难,还要去谋反,那么就很有可能是祖辈相传的隶属关系,导致他甘愿为主家卖命。而他临死前的那种态度,也是最好的证据。

凤鸣岐心里也在佩服着同盟会的人非同凡响,哪怕在临死时演戏还能演的如此逼真,如果不是自己事先知道真相,多半也要上当,就更别提一勇之夫的马千里。

他那句不到黄河心不死,加上前面那句给脸不要,实际是同盟会给赵长发的暗语。一旦其被捕,当听到这两句话时,就要启动最后方案:咬碎假牙里的毒药自尽,死前嫁祸给前清宗社党,尽量牵扯袁氏精力,为绿云的撤退争取时间。

为了避免误会,在那之前还需要有几个小动作确认,凤鸣岐之前的那番看似毫无营养的对话,就是借审讯机会,把那些小动作做完。马千里当然看不出内中机关,只有赵长发能够明白那些手势中的含义。这里面唯一的变数在于,赵长发是否可靠,能否为了组织牺牲。当听到这个暗令后是按照命令行动,还是破罐破摔干脆投敌。

是以一开始的询问就是一种试探,当确定赵长发没有叛变迹象时,他才敢发出那条指令。在那之后,他还在担心赵长发能否那么坚定地选择死亡,直到赵长发喊出男儿到死心如铁,凤鸣岐才算彻底放心。因为那也是双方约定的一部分,这句暗语代表着赵长发的回应:坚决执行命令。

他临死前的演出成功骗过了马千里,再加上急于摆脱责任的心理,凤鸣岐断定,很快马千里就会炮制出一份与事实严重脱节的口供,把疑问全部引向宗社党,非如此不足以自保。这么一份口供对于凤鸣岐来说,于接下来的行动自然大有好处,只要密探的视线被转移开一段时间,哪怕只有半天,对于自己的转移行动都大有帮助。

如果从结果论判断,赵长发之死对于凤鸣岐实际是利大于弊,但是人终究是人,除去利益考量外,谁也无法彻底抛弃感情来思考问题。走出警署的凤鸣岐胸前总像压了块石头,呼吸间喉咙处就觉得像被刀子割一般的疼痛,两耳里嗡嗡作响,眼前总是闪现着赵长发的脸,和他那句男儿到死心如铁。

自己如果落到他那个地步,想来是没有这份硬气。即使可以欺骗其他人,但是凤鸣岐骗不了自己。自己是个贪图享受的人,在关键时刻可以不怕死,但却做不到不怕刑。如果自己落到同等地步,是否有胆量喊出那句男儿到死心如铁?答案显而易见。如果那个人换成雅竹呢?

一想到这里,凤鸣岐只觉得身上莫名打了个寒颤,雅竹那么美丽的女子,如果也搞得像赵长发一样满身血污狼狈不堪,那对自己来说,怕是一生都难以忘掉的噩梦。

不能!绝对不能!

他心里暗自发誓,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如果非要走到那一步,他情愿被抓的是自己。离开警署的他并没急着回家去,即便从理智上说,把发生的一切汇报给关雅竹很有必要吗,他也决定先到运河边去坐一坐。

运河通州段的河水很是平缓,虽然哪里的河道多以淤泥堵塞,人坐在那里,就能闻到阵阵河泥恶臭。但是凤鸣岐每次心乱时,这里始终是他的避风港和心灵驿站,只有望着平稳的河水,才能恢复理智。而眼下自己最需要的品质就是理智,不能乱,绝对不能乱,如果自己的心乱了,绿云或是雅竹就可能成为第二个赵长发,这一点绝对不能发生!

望着缓慢流动的河水,凤鸣岐的心逐渐变得平稳,因为赵长发因自己而牺牲所带来的愧疚、悔恨以及因这些负面情绪所导致的混乱思绪,正随着河水缓慢流走。通州的聪明人,聪明才智正在一点点回来,他现在正在一点点忘掉赵长发,开始认真思考另一件事:怎么把绿云送走。

“凤大少,你也喜欢看运河?”身后,一个带有浓重关外味道的口音响起,凤鸣岐转过头去,就看到了田满正站在自己身后。他虽然明知道田满不会对自己发动攻击,还是下意识地站起身。

看着这个总是一脸客气的年轻人,凤鸣岐总觉得这是头笑面虎,不知几时就会把人吃掉。他冷冰冰说道:“田满啊,你怎么也跑这来了?”

“没什么,我其实和凤大少一样,喜欢看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你我的选择倒是一样的,可见咱们确实该成为朋友。很遗憾,凤大少定魂时我与师父都在外地没赶上祝贺,只好把礼物补上了,对这份礼物大少还满意吧?”

凤鸣岐一愣,田满道:“哦,大概大少还不知道吧,向警署通报消息,让你们成功抓捕了嫌疑分子的人就是我。这次大总统下令严查火车,师父已经下令整个津浦线的茶房、列车员都归我管理,我肯定会帮警署把南方乱党抓出来,保证他们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