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歧到达警察署时,发现马千里今天的情绪格外亢奋,那张凶像十足的脸上满是笑容,拉着凤鸣歧道:“老弟,这回咱们可发了!乱党分子啊!真没想到,咱通州也出了吃这口饭的,还让我碰上了。这是老天爷给的财运,想躲都躲不开,你说是不是?你对大哥够意思,大哥也不能让你吃亏!人一抓住,立刻就让你来,在报告上都写好了,这次抓捕我是总负责人,你是具体抓捕小组的小组长!等到大总统赏金下来,少不了你那一份。”
“多谢大哥栽培。但是这种事关系重大,那可是要杀头的。一定要弄准再报,万一搞错了,咱怕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不会错的。”马千里嘿嘿笑着说道:“那小子被捕之前你知道在干什么?找运河帮联系火车,要搭火车离开通州,结果运河帮直接就报到了警察署。你想想,要坐火车到车站就可以,干什么非找运河帮?不就是想借他们的势力,悄悄混上火车?再说他在北京就能上车,为什么发诶要来通州?鬼鬼祟祟,这能是去做什么好事?抓他的时候,他还想拿枪。一个买卖人哪来的手枪!就冲这把枪,就要了他的命!再说今时不同往日,这个时候就算抓错了都没关系,我跟你说,上面有密令……”
马千里压低了声音,在凤鸣歧耳边嘀咕着,大蒜味顺着风往凤鸣歧鼻子里钻,熏得他一个劲皱眉头。
“京里出事了!据说是革命党的特务从大总统那偷走了个顶要紧的物件,大总统动了气,把鹰少爷叫回去办这个案子,据说是一顿臭骂。咱通州也是刚得到命令,严把关卡,火车站上既有咱的人,也有京里来的密探。要是让雷老总的人抓了他,就没咱什么功劳了。这回运河帮的人帮了咱的大忙,把这么一件功劳送了过来。等这事完了,你替我请曹老大出来,我在绿云那给他设酒席!”
“大总统丢东西了?丢的什么?”
“那谁知道?上面没说,咱自然就不能问。弱侯是聪明人,还不懂这个?这年月见不得人的东西多了,不光咱有,大总统他也有。既然大总统不想让人知道,咱就别扫听。到最后给他老人家把人交上去就完,至于东西,我压根就没兴趣知道。反正这东西不一般,谁能找到都是奇功,这回咱就等着发财了!”
凤鸣歧无言。
他临来时关雅竹已经简单介绍了这名信使的情形,他是个生意人,也是同盟会的忠实拥护者,每年收入的大部分都用来资助了同盟会的活动。以至于他的生意始终做不大,日子也过的并不舒心,但他依旧忠于他的选择。
这次偷取二十一条密约的,自然不是这么一个买卖人。他只是负责把那位偷取来的密约原件送到绿云手上,再设法为绿云搞到一张火车票。出于谨慎考虑,他并没有直接去见绿云,否则眼下怕是连绿云都要被捕了。两者之间的联络,全是通过秘密信箱进行。
从之前的经历看,被捕的信使是个非常优秀的情报人员,只是这次事关重大,他为了安全,特意学着人的样子去找了最这种事最在行的运河帮。
该死!
凤鸣歧心里暗自发出一句咒骂。上次让运河帮协助马千里抓捕刺客的事,让运河帮和警察署长交上了朋友。对于一群游走于法律边缘的江湖汉子来说,没人会拒绝有马千里这么一个朋友,即使没有自己的嘱托,只要时机合适,他们依旧会向马千里示好,巩固双方的关系。
运河北帮与南帮不同,他们既没有革命纲领,同样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所有的行动大多基于自身好恶。对他们而言,朋友交情或是江湖上的道义面子,远比所谓的纲领或是口号更为重要。凤鸣歧是刚刚被关雅竹拉入同盟会的,这些运河帮的人自然一无所知,还当马千里是自己人。换句话说,这位信使的性命有一半是坏在自己手里。
固然细究起来,这名信使自身也存在着某些瑕疵,比如不该随身携带手枪,毕竟情报员靠的是脑力而非武力,一支短枪提升不了多少安全系数,反倒是会把他推向更危险的境地。但是这种话只能用来糊弄别人,凤鸣歧自己而言,却无法做到淡然处之。
刑讯室内,望着已经面目全非的犯人,如果不是马千里描述过他的长相,凤鸣歧根本没办法把他和那个已知的联络人联系在一起。他相信即便是关雅竹在这,也没办法认出自己的同志。
用刑者本就精通前清时代的酷刑,又经过东洋警察技术的训练,土洋结合之下,这些混帐个个都是精通拷打以及制造痛苦的专家。现在用了这么多刑罚下去,人被打成了这样,但是却依旧保持着清醒,这便是行家的手法了。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审讯工作进展顺利,如果事态朝着对警察有利的一面发展,当事人也不会变成这副样子。那几名动刑的警察都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但从气急败坏的表情就可以得知,根本一无所获。
头目朝着马千里尴尬地笑着:“局长,小的们已经尽力了,可是这孙子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什么都不肯说。您要不歇会?小的们再加把劲,等到今天晚上……”
“等到今晚上黄花菜都凉了!”马千里在这些人面前,总是冷漠而又令人生畏。“你们这帮废物除了会欺负老百姓到底还会干点什么?都躲开点,别跟这碍事!让我兄弟来,也就是弱侯能对付这帮人,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骂走了手下的马千里,小声对凤鸣歧道:“这帮孙子别看没撬开他的嘴,其实也把火烧得差不多了。咱只要再加把柴禾,这锅肉眼看就能得。拿点本事出来问出口供,功劳都是咱的。老弟你放点手段,把口供问出来,咱哥两的前程就都稳了!”
凤鸣歧点点头,望着那血肉模糊的男子,心内颇有些不忍。两人之间素不相识,于交情二字自然谈不到。但生而为人,且如今又都效力于同一面旗帜下,兔死狐悲之心总是难免。但是他心里也很清楚,当下想要救他已是不可能事,只能按着关雅竹的安排,实施最后的方案……
他先是简单翻阅了一下审讯记录,随后轻轻一声咳嗽,“赵长发赵老板是吧?北京城四海绸缎庄的东家,合法商人。如果按你这么说,我们抓你就抓错了,应该给你赔礼道歉。至于把你打成这个样子,就更是我们的不对了。我可以跟你交个底,我跟打你的人有私人过节,很愿意看他们倒霉。只要你能证明你是个合法商人,我不但能保证你没事,还会让那些人受到乘法。但你得给我把话说明白了,手枪哪来的?”
“拣的……”男子的回答有气无力,显然持续的动刑已经让他的身体濒临崩溃。但是从他的语气中,凤鸣歧能感觉到那种顽强或者也可以叫做固执。虽然没接受过真正的警察训练,但是以他的智慧依旧不难判断这位赵老板的身体即使已经支撑不住,但是精神依旧坚韧。
有了这个认识,他的心就放了下来,开始了看似无用的常规问答。他问的问题里并没有什么涉及机密之处,仿佛只是简单的聊天。马千里基于对凤鸣歧的信任,也没有质疑他的问话方式。他心里认定,自己这个老弟手段多脑子活,肯定有的是办法把实话掏出来,现在做的肯定只是准备,只等时机到了就一锤定音。
果然在大约十分钟的常规问话之后,凤鸣歧忽然一拍桌子。“赵长发!我把面子给足了你,但是你自己也得会活动。跟你磨了这么长时间的牙,你还跟我这绕圈子,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别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我们就查不出来!总到你绸缎庄买货的是谁?只要按着这个名单查,早晚能查出你的同伙!该抓的还是得抓,你这属于白吃亏,图什么许的?听我一句劝,自己赶紧招供吧。”
赵长发的身体轻微抖动了一下,马千里虽然听不出凤鸣歧这话有什么威力,但却可以看出赵长发跟刚才不一样了。他那原本低沉的声音,忽然在一瞬间变得高亢,在那之前他根本无法相信一个人在被打这么久之后,还能发出这般吼声:
“男儿到死心如铁!”
在喊出这一声之后,他整个人做了个向前冲的动作,绳子在刹那间都被崩紧。马千里下意识地跳起,伸手拔枪。
“你们这些反贼的走狗,注定不得好死!袁世凯这个活曹操,背叛皇上,早晚会有报应的!我赵长发生是大清人,死是大清鬼,这辈子为国尽忠,不怕你们!看我把你们一个个全都斩尽杀绝,为主尽忠!”
那沉重的椅子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身上的绳子几度崩紧,就在马千里已经准备要喊人进来的时候,却见赵长发的头向旁一歪,不动了。
马千里不知真假,提着左轮手枪一时不敢动作。倒是凤鸣歧大着胆子靠上去,用手摸了摸鼻子,朝马千里道:“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