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颜跟孙晚秋去了趟新区,国际会展中心、艺术中心皆已建成,成为本市地标建筑,报纸上说,这里将成为城市未来的金融核心。
2004年的夏天,新区多了几万人口。
展颜拍下照片,说等十年后再看,孙晚秋说:“哪里用的上十年,五年后,都不一样了。”
她说:“我以后会给这里设计房子,你信不信?”
孙晚秋说:“我信,你一定可以做到,到时我买你设计的房子住进去,我就有自己的家了。”
两人相视一笑,她跟孙晚秋回了工地,要一起睡。那时,天都已黑透,远处滚着雷,会下雨的样子。洗澡不是那么方便,孙晚秋烧了水,拿热毛巾给她擦后背,力气大,展颜被搓得往前一倾一倾的。
她很平静地把这些天的事说给孙晚秋听了。
“你打算怎么办?”孙晚秋把毛巾丢进盆里,又拧了把,让她抬腋下,展颜盯着墙上自己的影子,“三年级那年,我奶奶闪着了腰,正该收麦子,人都在地里头忙,我在家一个人烧锅做饭,还得洗衣裳,奶奶老骂我,这弄不好那弄不好,到最后,作业赶不完了,我急哭了,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写不完了,怎么都写不完了,老师为什么老让抄课文呢?那会儿真绝望,这件事儿,我很多年都没想起过了,现在又有那种感觉了,贺叔叔,还有贺图南,我还不完了,怎么都还不完。”
雷声近了,风声忽然大起来。
电扇开关上的油渍,在灯下腻腻的,孙晚秋调到最大档,坐下说:“因为他们一直付出,你怎么还?贺叔叔对你再好,也不是明姨,不一样的,你再怎么跟明姨闹别扭,她不会跟你算账,但外人,付出了那么多这时候就得算算了,也许贺叔叔不会,但你心里会有疙瘩。”
“我设计拿奖存了几千块钱,够交学费的,等九月申请国奖,今年我觉得差不多了,我不能再花贺家的钱。”她躺到竹席上,眼睛看着落满苍蝇屎的吊顶。
孙晚秋胡乱擦了几把身子,开了门,风里卷着尘土直往嗓子眼里扑,她匆匆把水朝拖鞋上一倒,脚趾头搓了几下,赶紧进屋,“天气预报说有大暴雨。”
她坐床边,晾着脚,继续说,“我早就说过,贺家人对你好,你就得受制于人,我可以供你。”
展颜偏头,看看她:“我不能要你的辛苦钱。”
孙晚秋说:“你不用担心受制于我,你得还我的,你要是念不好别来见我。”
展颜微笑:“如果我有困难,肯定开口。”
“你是不打算跟贺叔叔联系了,还是贺图南?”
“我没这个打算,只是不能再花他们的钱。我会回来看贺叔叔的,陪陪他,等工作了再一点点回报他,我不能伤害他。”
“贺图南呢?”
展颜身体微微一抖:“先分开,等贺叔叔气过了这一阵,也许,他会回心转意,他只是一时不能接受。”
孙晚秋沉默,过了会儿,说:“可以假分手。”
“我不想骗他,也骗不住,有些东西没法掩饰的。”
“你心里其实是有些埋怨贺叔叔的,对不对?”
展颜不说话。
孙晚秋说:“如果我说,我以后一定要嫁给贺叔叔,给你跟贺图南当后妈,你什么感觉?”
展颜忽的坐起:“你疯了。”
孙晚秋说:“能体会贺叔叔的心情了吗?大概就是这种,晴天霹雳,不能接受是吧?”
展颜失神看着她。
孙晚秋说:“贺叔叔是长辈,我怎么能跟长辈结婚呢?你跟我是好朋友,我又怎么能当你后妈呢?多膈应人,太恶心人了,贺叔叔也是这种感觉。”
孙晚秋总有一种令人信服的能力,她嘴里没有任何学术的高深的词儿,像地里的庄稼,春种秋收,就表尽了大自然的规律。
展颜又慢慢躺下,孙晚秋爬上床,并肩卧下,她摸了摸展颜的手,搓着她指尖:“这件事,无论你做什么打算,我都支持你。”
“如果是你,你呢?”展颜的声音,被外头突如其来的雨声淹没,像要离枝的叶子。
纱窗潲了雨,没人去管,泥土的腥气丝丝透进来,夹杂断续的凉意。
“没有如果,我身上不会发生这种事,”孙晚秋望着灯下聚的飞蛾,怔怔的,“他们都太爱你了,才会这样,没人会这么抢我,我如果说,我宁愿要你这种痛苦,你肯定觉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你都快被逼疯了,我却还羡慕你。”
展颜握紧她的手,一时没话可讲。
“我给你唱首歌吧,那天,我听到一首歌好听的很,我一听到它,想到好些事儿好些人。”
她把头靠孙晚秋肩窝,唱起来,一个字一个字碾过心田,孙晚秋默默听着,仿佛回到小时候,两人在山坡上放羊,上头是蓝蓝的天,地下是青青的草,小小的人儿在天地间行走,走过了春,又走了秋。
唱着唱着,展颜觉得心里的刀子绞起来,她都想了无数次,决定了无数次,要跟他怎么说,这一刻,什么事儿又都一件件往眼前凑,往心头压,她突然迸出泪来:
“孙晚秋,我难受……”
孙晚秋紧紧搂住她,两人身上都带着点儿汗气,那种没彻底冲澡暑天的味儿,带点酸,再混着滚烫的泪,真是糟糕透了。
“你还能遇见很多人,世上不只有贺图南。”
展颜揪着她衣裳摇头,头发乱了:“那都不是他了,不是他,我不要。”
孙晚秋也流了眼泪,面无表情:“那就自己过,你从没自己过过,等过两年,你就知道你什么都能做到。人这辈子,总有得不到的东西。”
三伏的尾声里,她们像在隆冬的雪夜,拥抱睡了一夜。
展颜走前一天,贺图南突然回来孑然一身,什么都没带。正值黄昏她在收拾行李,贺以诚一边帮忙,说着闲话,他气色恢复差不多了,那几天,是肉眼可见的憔悴,眼下,仿佛生命又注入了新的活力,她没直接说什么,可贺以诚知道,她到底会听自己的话。
贺图南一脸倦色,可眉眼浓烈,像极了贺以诚。
“爸感觉怎么样了?”他主动问,屋里的冷气让人清醒。
展颜喊了声“图南哥哥”,他看她一眼,倒了杯水。
贺以诚说:“好些了,我不是说了吗?你忙你的,又折腾回来不累?”
贺图南捏了捏水杯,一饮而尽:“没事,我回来看看您。”
贺以诚意味深长瞥过来,父子间,心照不宣,有些话还没完,有些事,也还没落幕。一个晚上,贺图南没跟展颜说一句话,等她像是默契避开,他才开口:“我跟颜颜的事,还想跟爸谈谈。”
贺以诚拒绝再谈:“没什么可说的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贺图南隐忍着:“什么叫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就是你跟颜颜没可能,”贺以诚说,他心平气和坐下,“你要是回来跟我吵架,没必要,你已经让我足够失望。”
贺图南惨笑问:“我让爸失望?我让您满意过吗?”
“贺图南,”贺以诚静静看着他,“你要是真爱颜颜,证明给我看,分开个三年五载,你要是能做到洁身自好忍住寂寞不找女人,我会考虑。”
“凭什么呢?”贺图南说,“我为什么一定得证明给爸看?”他觉得荒诞极了,他爱一个人,证明给别人看什么?到底要看什么?
“你回来还是找我吵架的。”
“我是想跟爸好好谈,可爸,”他攥了攥拳,“一点机会不给我,我早证明的够多了,爸这么对我,不公平。”
贺以诚几乎是漠然地看着他:“你刚知道?这世界到处是不公平,你急什么?年轻人总是一张嘴就是海枯石烂,海不会枯,石不会烂,人心却转瞬就能变,你不要再说了,我不答应。”
说完,他站起来敲展颜房间的门,喊出她:“跟你图南哥哥出去走走,你应该有话跟他说。”
贺以诚的眼睛那样深,四周布满了细细的纹路,像一汪泉,嵌在里面,能映清所有冷暖离合。
他笃定又宽和地看着她。
展颜点点头,她换了件裙子,跟贺图南出来了。
也是这样的夏天黄昏,他无数次带她到小摊上吃东西,她馋了,总是馋,像只灵巧的鸟儿笃笃笃地吃不停,弄一嘴油。他拿出钱,上头全是汗,又脏又臭的钱,浸熟了他少年的身体。
太阳的余晖里,人们又出摊了,卖酥油茶的,卖炒粉的,卖烧饼卷狗肉的,熙熙攘攘,香气缭绕,真叫人嘴馋。
展颜驻足,怔怔看了片刻,贺图南问她:“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她摇摇头,往前走,好像背了千斤重的东西,身子发软,怎么都走不到头。
直到香气远去,眼前全是绿荫。
“我们先分开吧。”她并不看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来的。
有一瞬,贺图南疑心这句话他早就听过了,是梦里,也许更早,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呢?他最近实在太累,高强度的工作,他不断给人证明自己配得上最好的岗位,回来了,还要给自己的父亲证明他配的上爱她,真他妈操蛋,他心里甚至骂了句脏话。
“你说什么?”他近乎麻木地又问一遍,明明听清了,好像不这么问,都不足以证明自己的惊愕,什么都要证明。
展颜低头看着他的影子,她不敢看他,她怕看他一眼,自己就管不住嘴了,也管不住心,他要和贺叔叔决裂,和林阿姨决裂,和他的爷爷决裂,没有尽头的决裂,人人都忙着过日子,就她和他,总纠缠这点情啊爱啊,非得把人都闹的不安生日子没法过才罢休,像两个小丑。
“我们先分开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这些声音,怎么又像是浮在梦里了呢?
“以后?”贺图南笑了声,“以后是多久?你要跟我分手是吗?”
展颜呼吸直打颤,她点点头,还是看影子说:“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等贺叔叔他想通了,原谅我们了……”
“他要是永远不能想通呢?你打算怎么办?”贺图南眼睛忽然阴沉起来,他扳过她肩膀,“你心虚什么?不敢看我?我不要听他说什么,我只要你一个态度。”
展颜被他捏的生疼,她对上他的眼:“我没心虚,我不想贺叔叔难过,我们还都年轻,还有机会,但他禁不起我们这么气他。”
“我问你是不是他一辈子不同意,你就一辈子都不见我?”贺图南呼吸急促,眼底的火,燎乱起来。
展颜说:“我们有点耐心好吗?不会一辈子的,你想想他,他什么心理准备都没有,你什么都说了,还要拿我妈妈刺激他,你不该这么激烈的。”
“你觉得是我的错?”
“没有,我不是说你错了,我是说,也许我们刚开始能把这事处理的更好。”
“我只问你,你这些天想的结果就是和我分手,是吗?”
展颜几乎要被他眼神灼伤,她没说话。
“你选择了爸,不是我。”贺图南眼睛倏地红了,他对谁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对妈来说,爸是最重要的人,对爸来说,她是最重要的人,对她而言,爸也是最重要的。他们在一个圈子里兜兜绕,他从没进过场。
只有他,是做选择时可以被抛开的那个人。
他甚至没勇气说出,你放弃了我,这话太让人难堪,显得他小气,显得他不够男人,婆婆妈妈,没有尊严,死乞白赖地在这卖可怜。
贺图南觉得心都被撕烂了,他想吼她几句,骂她几句,问为什么,是他做的不够好?他不知道要再怎么更好,如果她知道,如果她要求,他都会去做。
“图南哥哥,我不是真的要分手,我只是想,我们暂时分开……”展颜想去抱他,他忽然打断她,“没有暂时,只有分开或者不分开,”眼神跟着变得狂乱,“我不接受暂时,别和老子谈条件,老子受够了,我告诉你,展颜,你要是今天说分手,好,我们这辈子都不要再见,我不会再见你,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别恶心老子。”
她被他的话激得浑身直抖,极力控制着,他一定要她现在就非黑即白地选,她脑子嗡嗡的,她快被为难死了,一点办法都没有,人被不断拉扯,生生要把她扯作两半才能完。
“我不能,别逼我,图南哥哥,求你了,别这么逼我好吗?”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被夜色吞噬了,有月亮,隔着叶子的缝隙漏下来,映的她满脸斑驳。
她就是不松口,怎么都不松口,嘴巴比石头还硬,心也比石头硬,跟贺以诚一样,不给他机会,他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机会。
贺图南盯她片刻,一抹讥笑爬上嘴角,她这么美,总是这么无辜,她就是靠着这张脸,蛊惑了他的父亲,又蛊惑了他,她看着柔弱,实际比谁都毒辣,她这么个人,轻而易举就让他们父子反目成仇,他蠢,贺以诚也蠢,他们父子为了这么个人,都变得疯魔,疯得心甘情愿。
“展颜,是贺以诚又能给你花钱了?你有着落了,啊,”他阴阳怪气叹了一声,“我差点忘了,他公司又有起色了,你姓什么展呢?可惜你妈不在,否则,你们母女两个早把我们母子踢出家门了。”
“你混蛋!”展颜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手软软的,根本没使上力气,她哭了,“你干什么,你说我就是了,为什么要说我妈妈……”
贺图南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他跟她完了,完了好,完了就完彻底点,他不用再受苦了,这些年,他都不记得自己原来什么样了,她改变了他,完完全全的。
那她就滚蛋吧,滚到贺以诚那里去,没有人爱他,他要爱自己,他不会再爱他们任何人……她怎么不拿把枪把自己枪决了呢?
贺图南浑身滚烫,他转身就走,他要回北京去,再也不见她,这辈子她死也好,活也好,都跟他没关系了,是她自己放弃他的,不能怪他。他太痛苦了,痛苦在于其实他早有预感,只不过他不信,他回来,就是要个结果,这个结果真送到眼前,他发现自己还是接受不了。
他想,她万一选他呢,他们曾那样缠绵相依,那样缱绻相偎,她说她到死都忘不了那个夏天,她说她好爱他,太可笑了,她就这么爱他的。
展颜发觉他走了,泪眼中,那个身影越走越远,一定是她打了他,他真的伤心了,她不是故意想打他的,她气他突然伤害妈妈的清誉,她一下就反应过来他一定是太伤心了,口不择言,她最后说的什么?
她竟然不记得了。
她连忙跟上他,在后面喊“图南哥哥”,她亦步亦趋跟着他,他步子迈的大,迈的急,要甩开她似的,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追他,也许,还应该说点什么,话没说好,他怎么能就走了?
贺图南忽然转过身,他冷酷异常:“不要再跟着我。”
她觉得他完全陌生了。
他真的就大步流星过了红绿灯,不多时,隐在人海,再也看不见。他当夜就回北京,一个人,站在交接处,火车声真是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居然还有月亮。
皎洁,明亮,一直跟着火车走,谁一抬头都会觉得月光只照着自己。
他又一次看见它,但他知道,他不会再看见它了。
作者有话说:
阳康以后很疲惫,更新会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