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以诚被送到了医院。
他也没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要说点什么,话断了,人才跟着倒下去。他没预兆,于贺图南而言,贺以诚是无坚不摧的,哪怕是坐了几年牢,也丝毫没有颓废的意思。
两人都吓坏了,一路无言,在医院里忙活半天,等人脱离危险,展颜让贺图南守着,自己回家做饭。
她买了鱼,让人给弄干净,可卖鱼的实在忙,简单掏几下,水管子一冲,丢进了塑料袋。展颜拿回家开始清理那些没掏完的内脏,一手的血,水龙头也没心跳响,那样重,她几次停下来,休息会儿,才能继续。
汤炖成了奶白色,她带过去,见贺图南站楼下树荫里抽烟,两人目光碰上,他说:“爸这会儿睡了。”
她低着头,什么都没说要进去,贺图南攥了下她胳膊,展颜抬头,他眼神复杂不知藏了多少样情绪。
“我们回头再说吧,你不要再刺激贺叔叔,他四十多的人了。”
“你怪我吗?”
展颜心里一阵难受:“没有,我只是想,如果他那一下过去了,”她眼里忽然涌上泪,“你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你想过吗?”
贺图南手中烟头烫到自己,全无知觉:“想过,我很害怕。”
展颜手指抚了抚他的脸庞,她凝视片刻,错身进了大楼。
又是病房,她想起第一次见贺以诚,就是在病房,他那样不凡,是她世界之外的人。
贺以诚没有醒,他看见明秀,她梳着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一双眼,明亮动人,就差那么一步,他就能吻上那双桃花眼,握住那双温柔手。她娇笑皱起鼻子:
“你再不来找我,我就跟人走了,我真的要跟人走了!”
他说我一直在找你,找不到你,怎么我刚找到你,你要走了呢?
过桥过水,翻山越岭,他是孤军哀兵,雨淋着,雹打着,走到舍生忘死,走到山穷了,水也尽,她的身影一远再远。
可即便这样,也太美了,恍恍惚惚,迷迷醉醉,他说你再等等我,咱们一起好好过,再也不分开了。
他就那么躺着,不说醒,不说死,日子好像还长着,等长到了头,他要跟她埋一起去,展有庆不是有了新人吗?她孤零零的,长眠在荒凉的山野里,他得去陪她,活着不行,死了总归没人管了吧……
病房里有轻微的动静,那双眼,睁都没睁开呢,贺以诚就知道是展颜,他混混沌沌想着,我吓到她了,她会哭,会难受,这个念头一动,贺以诚就醒了,他看见她在擦床头的小柜子,鼻尖全是汗,等擦完,拧开保温桶盖子,看了两眼,又盖上。
“贺叔叔?”展颜一抬头,见他醒了。
贺以诚没说话,定定望着她,她也在看他,他有点老态,疲态,遮不住的年岁感,他平时不这样的,整个人像突然被决堤的大坝冲垮了,水退去,露出荒凉的地表来。她真是心酸,觉得他可怜,怎么那么可怜呢?那么体面,那么风光的一个人,落到这个田地,她不能原谅自己。
他一时间也没说什么,只让她照顾着,贺图南出现在门口,沉默地看过来,等他吃了点东西,他靠近他:“爸。”
贺以诚说:“你先回北京,忙你的去。”
什么都没说清,贺图南不肯走,他不动,展颜不知道他这个拧巴什么,她觉得无奈,没办法怪他,也不忍心,她只觉得是自己的错。
“我去收拾下。”她把残汤剩饭拎出去,眼神动了动,贺图南跟她出来到水槽那。
全是照顾病人的家属,一旁,穿碎花短袖的老太太正拿洗衣粉搓饭缸子,饭缸有些岁数,豁了口,磕掉了漆,主|席头像都只剩半边,展颜打量她几眼,把洗洁精送她了。
走廊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有人走,有人进来。
“我们的事,以后再说,你先回北京吧我在这就行,这些年,我也没照顾过他,让我来吧。”展颜拿毛巾把桶上水擦干净,装进布袋。
她沉静无比,毫无波澜,贺图南凝视着她,跟着她,步子放慢,黄昏的余晖从窗子那斜斜打到过道上来,那么长,亮亮的,反射着眼睛。
展颜着急回去,从水房,到病房,好大一段距离。
“颜颜。”贺图南在身后喊她,展颜回头,这才发现落下他这么远,他背着光,也瞧不见什么神情,隐约只觉眉眼深浓。
他仅仅喊她一声,没下文。他一直等她转身看自己一眼,可她没有,人都要伸手推病房的门了,他叫住她。
她的脸,被霞光镀满,长睫像洒了金粉毛茸茸的。
过道里,有人抱着个破收音机,来来回回走,收音机里传出歌声:
姐儿头上戴着杜鹃花儿呀
迎着风儿随浪逐晚霞
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
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
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
随着歌儿划向梦里的他
歌声近了,那样悠扬,又远去,展颜问:“图南哥哥,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怪好听的。”
抱收音机的男人正走到贺图南旁边,一转头,对她说:“小姑娘,这是八|九年齐豫的老歌,你那时估计只这么高哩!”他比划了两下。
贺图南没说话,他只是冲她打了个手势,让她进去。
他问过医生贺以诚的情况,第二天买票,回了北京。
贺以诚比医生预判的要糟,时轻时重,本说两三天就能出院,出院当天,凌晨又起了烧,也不晓得大暑天怎么会发烧。
他坚持出院,展颜在家里一面练着手绘,一面负责他一日三餐。中学那会儿,她面对他,总有点拘谨客气,现在倒真像女儿了,提醒他吃药,做饭时问口味,贺以诚也问她学业的事,有时间细聊她那次比赛,两人在家呆一起,跟普通父女没区别。
但这些话题都留在浅浅的那层,谁也不提当日的事。贺图南会打电话,他也一样,不涉及根本地问些话,好像父子间那场厮杀,没发生过。
这是不可能的,每个人心头都被砍出了缝儿,展颜起先没时间细想,回来后,晚上睁大了眼,像小时候那样屏息凝神等老鼠,全神贯注,一门心思地想。
夜里就这点好,黑漆漆的,谁也看不见你,万籁俱寂,天地之间好像就剩你自己,能好好细数落过往,想清楚,想明白。
她终于想起来了,她跟贺叔叔,是有过那么点嫌隙的,她觉得他管的太多,太细,他不管她想要不想要,一个劲儿的给,太窒息了,爱也能把人憋死,但又没法说。再后来,他为了她,出那么大的事,她成人了,多多少少知道男人是什么样,这世上,男人要想证明自己就得有事业,有钱,他本来什么都有,因为她,一夜成了阶下囚,这样的大起大落,没几个能承受得住。
可贺叔叔生生受着了。
她胸口一阵剧烈的**,妈在信里说,怎么信赖她,就能怎么信赖贺叔叔。他跟妈,到底是怎么个关系,才能做到这一步?妈铁定是信赖他的,妈这样信赖过爸么?
夜那么长,她能想一夜。
贺以诚让她也回学校,她说再过两天,其实也是在等贺图南,他忙的要命,奔着实习转正去的,数一数二的投行。
她想问贺以诚点什么时,他却先开了口,等筷子摆好,他说:
“咱们说说话吧,颜颜。”
展颜笑笑:“咱们不是每天都说的吗?您想说什么?”
“说说咱们都认识的人,你妈妈,还有你图南哥哥。”贺以诚语气很淡,他重新有了精神,双眸湛湛。
展颜嗯了声。
“我这几天,想了很多,你大了,一定也怀疑过我跟你妈妈是怎么回事,这叫外人看,我可笑的很,上赶着要替人养女儿,”贺以诚倒了点小酒,抿一口,“这世上人多了去,什么怪人怪事都有,我想的是,无论如何,这都是自己的事,我还有几年不到五十呢?圣人说,五十知天命,天命是什么我不敢讲自己清楚,我只知道,自己这半辈子命是什么样的。”
展颜被他说的,心里那股悲伤拔地而起。
“那天,你图南哥哥说,我一辈子在女人堆里,我没解释,你妈妈走后,我懒得解释一切跟感情有关的东西,我能应酬生意场的事,但我已经应付不了感情了,我很累,有些事是不能跟别人说的,只能烂心里。今天跟你说,也仅仅是想告诉你,你妈妈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我跟她,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这点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妈妈。”
他徐徐说着,还是这身温和镇定的气度,分毫没改,他有无数话能赞美他的挚爱,却只是蜻蜓点水带过,那是属于他的,一个人的,连展颜都不必告诉,他要带到坟墓里去,这样干净,再也没人知道他跟明秀的往事。
展颜深深望着他,她有些惊觉,妈妈有部分是她不知道的,不了解的,她知道,贺叔叔不会细说了,妈妈也没细说,只让她信他,没说他一个字的不好,全是好,这样好的一个男人,她没得到。
“你爱她吗?”
贺以诚说:“爱,我这辈子心里只有你妈妈,我这么爱她,却没能跟她结婚生子,所以我说我讲不清天命,天命也许就是无常,有一双翻云覆雨的手,想怎么操弄人,就怎么操弄人。”他无声流下眼泪,表情都没变。
“你妈妈走时,我心里空的要命,我刚跟她重逢,她就走了,我觉得自己活着都变成了件非常没意思的事,可她把你托付给我,我想着,无论怎么样我都要尽我所能把你照顾好,她太苦了,她嫁到那样的一个家里,过的什么日子,明明不会死的却死了,我厌恶你爸爸,你奶奶,我确实虚伪,觉得展有庆根本不配做你的父亲,他也不配娶你妈妈,他娶了你妈妈,却不能爱护她,他生了你,同样不能爱护你,他是个窝囊废,是孬种。”
贺以诚说这么多,忽然抬眼注视着她,“我一直不敢在你面前表露,因为我清楚,他再不堪,也是你爸爸,你们才是父女,这是最让我绝望的,我是不是很可笑?”
展颜没办法面对他的眼睛,他完全坦白了,她承受不了。她别过脸,说:“贺叔叔,你跟妈妈的事不想说,我不会追问的,这是你们之间的秘密,我相信你,也相信妈妈。”
“好,咱们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图南哥哥。”
她心里重重一跳。
“他从小跟徐牧远一起长大,很会惹事,两人闯了祸,都是他出的点子。他对你,天然有优势,你长于乡野,心地单纯,是我大意了,只想着让你们当兄妹一样处着,将来,我老了你也有个照应。可我忘了,你们少男少女,正值青春,他又比你大懂的多,趁你什么都不清楚……”贺以诚再提这些,胸口还是又紧又闷。
“不是,”展颜终于直视他的眼,也不顾矜持了,“我不是贺叔叔想的那样,我清楚,我喜欢他,很早之前就喜欢他了。”
什么时候呢?大概就是高一寒假那年,她回去,他在电话里琐琐碎碎,如果硬要找个起点,就是那个时候。
贺以诚皱眉,已然又怒上心头。
展颜却要说:“他没引诱我,是我自己愿意,”她脸上来热气,胸口起伏着,“是我想,我高三时总担心他谈了恋爱就不要我了,是我自己要跟他亲近的。”
贺以诚打断她:“你那是青春期冲动,我出了事,你只能依靠他,你自己根本没弄清依赖心理和感情的区别,他对你怎么回事,我更清楚,你俩都没弄清自己的感情。”
他斩钉截铁,显然在这件事上不给她余地。
展颜不想惹他生气,她脸通红,忍住了。
“他不适合你,你驾驭不了他的。”贺以诚脸色阴晴不定,只要不谈及明秀,他就是冷酷的,极其理性的。
展颜眼帘垂着,一声不响。
“他以后,面对的是个灯红酒绿的世界,要在外打拼的,无数**等着他,考验根本没开始,你们生活的年代跟我们那代人完全没可比性,你要念五年,到时他都工作两年了,他早一股社会气了,你呢?你现在能给他的,是青春美貌,到时他只要有钱,有无数青春美貌对他投怀送抱,你要过疑神疑鬼的日子吗?你能永远青春吗?我是男人,比你更了解你的图南哥哥。”
贺以诚说到这,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他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更不会让儿子跟女儿胡搞,他绝不接受。
“您为什么不能对他有点信心呢?”展颜忍不住了,想要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判定贺图南。
“我是对人性没信心,”贺以诚果决地告诉她,一双眼,明察秋毫般望着她,“颜颜,你有信心吗?你觉得,他爱你什么?我哄着他给了份责任让他挑着,他一知道真相就迫不及待了,你还那么小,有几个十八岁就做这种事的?!他根本就是混账!”
贺以诚脸色变得苍白,一阵晕眩,人看起来极不舒服,展颜一惊,起身过去替他抚背。
“你投入的越多,将来受的伤害越大,傻孩子,你应该去认识更多的人,外头世界那么大,你不该被他困着。”
展颜心被狠狠揪起又碾平,她有说不出的绝望,她知道,贺以诚不会给她跟贺图南机会,她无从反抗,多一句辩解都要小心翼翼,唯恐伤害他。
她看到他的白发,是啊,他年华老去,她还欠他那么多,朝夕必争地还,又什么时候能还清呢?她还不清的,这一刻,她真是爱他又恨他,爱和恨,都是那么强烈,她都没恨过人,可她恨贺叔叔。
也就那么一霎,她清醒过来,十分羞愧,你看他鬓角的白发,她又心软了,她真是不忍心让他再痛苦,再伤害身体。她还年轻,二十岁,鲜花一样,可他的青春,只剩回忆了,他手里还剩什么?前途不明的事业,破碎的婚姻,有怨怼的亲人,她难道还要剥夺他的儿子吗?
他用爱来控制她,他成功了。
展颜不知道最后自己说了什么,也许,是抚慰他几句,也许,什么也没说,她沉默地躺到夜晚的怀抱里,想了许久,爱是能辖制人的,他给的越多,就越能辖制她,让她里也不是,外也不是,她从没有不要的资本。
她要下去,就一辈子受制于人。
爱这个东西,真的太让人痛苦了,
展颜静静望着天花板,她流了许多眼泪,但没有声音,她知道,要把黏连的血肉分开,会很痛,但时间会让它们各自长出新的皮肤。